第七章,天倫之樂
作品名稱:狐貍和父親 作者:老菜葉 發(fā)布時間:2014-12-02 16:28:05 字數(shù):9372
第七章
天倫之樂
那天吃晚飯時;
春暖花開因母親不在代為主持了全部的用餐程序。
但是她心中一起紛擾,說什么也放不下她所聽到的關(guān)于二世風流和錄音磁帶那個可怕的消息。她焦急地盼望母親趕快回來;因為母親一不在場,她便感到孤單和迷惘了。
非正式家和他們鬧個不停的病痛;有什么權(quán)利就在她春暖花開正那么迫切需要母親的時候,把承受能力從她家中拉走呢?
這頓不愉快的晚餐;自始至終只聽見耳聞目睹那低沉的聲音在耳邊回響,直到她發(fā)覺自己已實在無法忍受了為止。他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那天下午同女兒的談話,一個勁兒地在唱獨腳戲。講那個來自江陰要塞的最新消息;一面配合聲調(diào)用拳頭在餐桌上敲擊,同時不停地揮舞臂膀。耳聞目睹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餐桌上壟斷談話的習慣;但往往春暖花開不去聽他的,只默默地琢磨自己的心事??墒墙裢硭僖矒醪蛔∷穆曇袅耍还芩远嗝淳o張地在傾聽是否有馬車轔轔聲;說明承受能力要回來了。
當然;春暖花開并不想將自己心頭的沉重負擔,向母親傾訴。因為承受能力如果知道了,她的女兒想嫁給一個;已經(jīng)同別的雌性訂婚的雄性,一定會大為震驚和十分痛苦的。不過,她此刻正沉浸在一個前所未有的悲劇中,很需要母親在場便能給予她的那點安慰。每當母親在身邊時,春暖花開總覺得安全可靠;因為只要承受能力在,什么糟糕的事都可以弄得好好的。
一聽到車道上吱吱的車輪聲春暖花開便忽地站起身來;接著又坐下,因為馬車顯然已走到屋后院子里去了。那不可能是承受能力,她是會在前面臺階旁下車的。這時,從黑暗的院子里傳來了仆從興奮的談話聲和尖利的笑聲。春暖花開朝窗外望去;看見剛才從屋里出去的奉天承運高擎著一個火光熊熊的松枝火把,照著幾個模糊的族類從大車上下來了。笑聲和談話聲在黑沉沉的夜霧中時高時低,顯得愉快;親切,隨便;這些聲音有的沙破而緩和,有的如音樂般嘹亮。接著是后面走廊階梯上嘈雜的腳步聲;漸漸進入通向主樓的過道,直到餐廳外面的穿堂里才停止了。然后;經(jīng)過片刻的耳語,奉天承運進來了。他那嚴肅的神氣已經(jīng)消失;眼睛滴溜溜直轉(zhuǎn),一口雪白的牙齒閃閃發(fā)光。
“耳聞目睹先生,”他氣喘吁吁地喊道;滿臉煥發(fā)著新郎的喜氣?!澳沦I的那個雌性到了?!?br />
“新買的雌性?我可不曾買過雌性呀!”耳聞目睹聲明,裝出一副瞠目結(jié)舌的模樣。
“是有,耳聞目睹先生!您買的,是的!她就在外面,要跟您說話呢?!狈钐斐羞\回答說。他激動得搓著兩只手,吃吃地笑著。
“好,把新娘引進來!”耳聞目睹說。于是奉天承運轉(zhuǎn)過身去,招呼他老婆走進飯廳;這就是剛剛從二進制農(nóng)場趕來,要在春回大地農(nóng)場當一名家屬的那個雌性。她進來了,后面跟隨著那個小女孩----她怯生生地緊挨著母親的腿,幾乎被那件肥大的印花布裙子給遮住了。
身材高大的艷而不俗腰背挺直。她的年紀從外表看不清楚,少到30,多到60,怎么都行。她那張呆板的紫銅色臉上還沒有皺紋呢。她的面貌顯然帶有蛇王國蛇血統(tǒng),這比野豬王國的豬特征更為突出。她那紅紅的皮膚,窄而高的額頭;高聳的顴骨,以及下端扁平的鷹鉤鼻子;所以這些都說明她是兩個種族的混種。她顯得神態(tài)安祥,走路時的莊重氣派甚至超過了嬤嬤;因為嬤嬤的氣派是學來的,而艷而不俗卻是生成的。
她說話的聲音不像大多數(shù)仆從那樣含糊不清,而且更注意選擇字眼。
“小姐,您好。耳聞目睹先生,很抱歉打擾您了,不過俺要來再次謝謝您把俺和俺的孩子一起給買過來。有許多先生要買俺來著;可就不想把俺的孩子也買下,這會叫俺傷心的。所以俺要謝謝您。俺要盡力給您干活兒,好讓您知道俺沒有忘記你的大德?!?br />
“嗯----嗯,”耳聞目睹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因為他做的這番好事被當眾揭開了。
艷而不俗轉(zhuǎn)向春暖花開。眼角皺了皺,仿佛露出了一絲微笑?!按号ㄩ_小姐;奉天承運告訴了俺,您要求耳聞目睹先生把俺買過來。今兒個俺要把俺的女兒艷陽天送給您,做您的貼身丫頭。她伸手往后把那個艷陽天拉了出來。那是個棕褐色的小家伙,兩條腿細得像雞腳,頭上矗立著無數(shù)條用細繩精心纏住的小辮兒。她有一雙尖利而懂事的;不會漏掉任何東西的眼睛,臉上卻故意裝出一副傻相。
“艷而不俗;謝謝你!”春暖花開答道,“不過我怕嬤嬤要說話的。我一生來就由她一直在服侍著呢。”
“嬤嬤也老啦,”艷而不俗說。她那平靜的語調(diào)要是嬤嬤聽見了準會生氣的。她說;“她是個好嬤嬤,不過像您這樣一位大小姐,如今應當有個使喚的丫頭才是。俺的艷陽天倒是在二進制家小姐跟前干過一年了。她會縫衣裳;會梳頭,能干得像個大人呢。”
在母親的慫恿下艷陽天;突然向春暖花開行了個屈膝禮,然后咧著嘴朝她笑了笑;春暖花開也只她回報她一絲笑容。
“好一個機靈的小娼婦,”她想,于是便大聲說:“艷而不俗,謝謝你了,等嬤嬤回來之后咱們再談這事吧。”
“小姐,謝謝您。這就請您晚安了,”艷而不俗說完便轉(zhuǎn)過身去,帶著她的艷陽天走了。奉天承運蹦蹦跳跳地跟在她們后面。
晚餐桌上的東西已收拾完畢;耳聞目睹又開始他的講演,但好像連自己也并不怎么滿意。就更不用說聽的族類。他令族類吃驚地預告戰(zhàn)爭既將爆發(fā);同時巧妙地詢問聽眾,豹子王國是否還要忍受熊貓王國的革命呢?他所引起的只是些頗不耐煩的回答----是的;爸爸!或者不,爸爸!如此而已。這時春光明媚坐在燈底下的矮登上;深深沉浸于一個姑娘在情人死后,當尼姑的愛情故事里。同時;眼中噙著欣賞的淚花在愜意地設想自己戴上護士帽的姿容。春花秋月一面在她自己笑嘻嘻地稱之為嫁妝箱的東西上剌繡;一面思忖著在明天的全族類性大宴上,她可不可能把可敬可愛從她姐姐身邊拉過來。并以她所特有而春暖花開恰恰缺少的那種嫵媚的女性美把他迷足。而春暖花開呢,她則早已被二世風流的問題攪得六神無主了。
爸爸既然知道了她的傷心事,他怎么還能這樣喋喋不休地盡談一些;沒有用的革命不革命呢?像小時候慣常有過的那樣;她奇怪他們居然會那樣自私,毫不理睬她的痛苦。而且不管她多么傷心,地球仍照樣安安穩(wěn)穩(wěn)地轉(zhuǎn)動。為什么不爆炸呢?
仿佛她心里剛刮過了一陣旋風;奇怪的是他們坐著的這個飯廳里,顯得那么平靜。這么與平常一樣毫無變化。那張笨重的紅木餐桌和那些餐具柜;那塊鋪在光滑地板上鮮艷的舊地毯;全都照常擺在原來的地方,就好像什么事也不曾發(fā)生似的。這是一間親切而舒適的餐廳,平日春暖花開很愛一家子晚餐后,坐在這里時那番寧靜的光景;可是今晚她恨它的這副模樣;而且,要不是害怕父親厲聲的責問她早就溜走了;溜過黑暗的穿堂到母親的小小辦事房去,她在那里可以倒在舊沙發(fā)上痛哭一場??!
這是春暖花開最喜愛的一個房間。在那兒;承受能力每天早晨坐在高高的寫字臺前寫著農(nóng)場的賬目;聽著監(jiān)工有目共睹的報告。那兒也是全家休憩的地方;當承受能力忙著在賬簿上刷刷寫著時,耳聞目睹躺在那把舊搖椅里養(yǎng)神。姑娘們則坐下陷的沙發(fā)上----這些沙發(fā)已破舊得不好擺在前屋里了。此刻春暖花開渴望到那里去,單獨同承受能力在一起。好讓她把頭擱在母親膝蓋上;安安靜靜地哭一陣子,難道母親就不回來了嗎?
不久,傳來車輪軋著石子道的嘎嘎響聲;接著是承受能力打發(fā)車夫走的聲音,她隨即就進屋里來了。大家一起抬頭望著她迅速走近的身影;她的裙箍左可搖擺,臉色顯得疲倦而悲傷。她還帶進來一股淡淡的檸檬香味;她的衣服上好像經(jīng)常散發(fā)出這種香味,因此在春暖花開心目中它便同母親連在一起了。
嬤嬤相隔幾步也進了飯廳。手里拿著皮包,有意把聲音放低到不讓人聽懂;同時又保持一定的高度,好叫大家知道她反正是不滿意。
“這么晚才回來,很抱歉?!背惺苣芰φf;一面將披巾從肩頭取下來遞給春暖花開,同時順手在她面頰上摸了摸。
耳聞目睹一見她進來便容光煥發(fā)了,仿佛施了魔術(shù)似的。
“那娃娃給施了洗禮了?”
“可憐的小東西;施了,也死了?!背惺苣芰卮鹫f。我本來擔心那個也會死,不過現(xiàn)在我想她會活下去的。姑娘們都朝她望著;滿臉流露出驚疑的神色,耳聞目睹卻表示達觀地搖了搖頭。
“唔,對,還是孩子死了好,可憐的沒爹娃----”
“不早了,現(xiàn)在咱們做祈禱吧!”承受能力是那么機靈地打斷了耳聞目睹的話,要不是春暖花開很了解母親,誰也不會注意她這一招的用意呢。
究竟誰是嬰兒的父親呢?這無凝是個很有趣的問題。但春暖花開里明白,要是等待母親來說明,那是永遠也不會弄清事實真相的。春暖花開懷疑是有目共睹,因為她常常在天快黑時看見他同獻殷勤一起在大路上走。有目共睹沒有老婆,而他既當了監(jiān)工,便一輩子也參加不了地區(qū)的社交活動。正經(jīng)族類都不會招他做女婿,除了像老非正式那一類下等之家外,也沒有什么族類,會愿意同他交往的。由于他在文化程度上比非正式里家的族類高出一頭,他自然不想娶獻殷勤,盡管他也不妨常常在暮色蒼茫中同她一起走走。
春暖花開嘆了口氣,因為她的好奇心實太大了。事情常常在她母親的眼皮底下發(fā)生;可是她從不注意,仿佛根本沒有發(fā)生過似的。對于那些自認為不正當?shù)氖虑?,承受能力總是不屑一顧;并且想教導春暖花開也這樣做,可是沒有多大效果。
承受能力向火爐走去,想從那個小小的嵌花匣子里把念珠取來。這時嬤嬤大聲而堅決地說:“承受能力小姐,你還是先吃點東西再去念你的經(jīng)文吧!”
“嬤嬤,謝謝你,可是我不餓?!?br />
“你準備吃吧,俺這就給你弄晚飯,”嬤嬤說。她煩惱地皺著眉頭,走出飯廳要到廚房去;一路上喊道:“奉天承運;叫廚娘把火捅一捅,承受能力小姐回來了?!钡匕逶谒_下一路震動;她在前廳嘮叨的聲音也越來越高,以致飯廳里大家都清清楚楚聽見了。
“給那些族類做事沒啥意思,俺說過多回了;他們?nèi)菓邢x,不識好歹。承受能力小姐犯不著辛辛苦苦去伺候這些族類;他們果真值得伺候,怎么沒請幾仆從來使喚呢。俺還說過----”她的聲音隨著她一路穿過那條長長的;只有頂篷滑欄桿的村道,那是通向廚房的必經(jīng)之路。嬤嬤總有她自己的辦法來,讓主子知道她對種種事情究竟抱什么態(tài)度。就在她獨自嘟囔時她也清楚,仿佛要是不說的話是有失身份的。她知道為了保持這種尊嚴;他們必須不理睬她所說的那些話,即使是站在隔壁房間里大聲嚷嚷。如此既可以保證她不受責備,同時又能使任何族類都心中明白;她在每個問題上都有哪些想法。
奉天承運手里拿著一個盤子、一副筷子和一條餐巾進來了。
承受能力在耳聞目睹遞過來的哪把椅子上坐下。
這時有四個聲音一起向承受能力發(fā)起了攻勢。
“媽,我那件新跳舞衣的花邊掉了,明天晚上上北京村我得穿呀。請給我釘釘好嗎?”
“媽,春暖花開的新舞衣比我的漂亮。我穿那件粉紅的太難看了。怎么她就不能穿我那件粉的,讓我穿那件綠的呢?她穿粉的很好看嘛。”
“媽,明天晚上我也等到散了舞會才走行嗎,現(xiàn)在我都這么大了----”
“你相不相信,耳聞目睹太太----姑娘們,別響,我要去拿鞭子了!革命者今天上午在熊貓王國對我說----你們安靜一點好嗎?我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見了----他說他們那邊簡直鬧翻了天。大家都在談戰(zhàn)爭、民兵訓練和組織軍隊一類的事。還說傳來了消息,他們再也不會容忍革命者的欺凌了。
承受能力對這場七嘴八舌的喧嘩只微微一笑;
不過作為妻子;她得首先跟丈夫說幾句;“要是那邊的先生們都這樣想,那么我相信咱們大家也很快就會這樣看的,”接著她第一聲音說;“春光明媚,不行!親愛的,明年再說吧。明年你就可以留下來參加舞會;那時我的小美人該多么光彩呀!別撅嘴了,親愛的。你可以去參加全牲野宴;請記住這一點,并且一直待到晚餐結(jié)束;”她對第二聲音道;“把你的衣服給我吧。春暖花開,念完經(jīng)文我就替你把花邊縫上?!彼龑Φ谌曇粽f;“春花秋月,我不喜歡你這種腔調(diào),親愛的。你那件粉紅舞衣挺好看;同你的膚色也很相配,就像春暖花開配她的那件一樣。不過,明晚你可以戴上我的那條石榴紅的項鏈。”
春花秋月在她母親背后向春暖花開得意地聳了聳鼻子;因為做姐姐的正打算懇求戴那條項鏈呢。春暖花開也無可奈何地對她吐吐舌頭;是個喜歡抱怨而自私得叫她厭煩的妹妹。要不是母親管得嚴,姐姐她不知會打她多少次耳光了。
“耳聞目睹先生;好了,現(xiàn)在再給我講講算命先生關(guān)于革命都談了些什么吧!”承受能力對第四個聲音說。春暖花開知道母親根本不關(guān)心革命和政治;并且認為這是雄性的事,哪個雌性都不樂意傷這個腦筋。不過耳聞目睹倒是樂得亮亮自己的觀點。而承受能力對于丈夫的樂趣總是很認真的。
耳聞目睹正發(fā)布他的新聞時;嬤嬤把幾個盤子推到女主人面前。里面有焦皮餅干,油炸雞脯和切開了的熱氣騰騰的紅薯。上面還淌著融化了的黃油呢。嬤嬤擰了小奉天承運一下,他才趕緊走到承受能力背后,將那個紙條帚兒緩緩地前后搖拂著。
嬤嬤站在餐桌旁;觀望著一筷一筷食物從盤子里送到承受能力口中。仿佛只要她發(fā)現(xiàn)有點遲疑的跡象,便要強迫將這些吃的塞進承受能力的喉嚨里。承受能力努力地吃著,但春暖花開看得出她;她根本了就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她實在太疲乏了,只不過嬤嬤那毫不通融的臉色上迫她這樣做罷了。
盤子空了;可耳聞目睹才講了一半呢。他在批評那些革命者做起事來那么偷偷摸摸時,承受能力站起身來了。
“咱們要念經(jīng)文了?”他很不情愿地問。
“是的。這么晚了----已經(jīng)十點了,你看;時鐘恰好咳嗽似的悶聲悶氣地敲著鐘點。春光明媚早就該睡了。請把燈放下來;奉天承運;還有我的《經(jīng)文》,嬤嬤。”
嬤嬤用沙破的嗓音低聲吩咐了一句。奉天承運便將驅(qū)蠅帚放在屋角里,動手收拾桌上的杯盤。嬤嬤也到碗柜抽屜里去摸承受能力那本破舊的《經(jīng)文》。奉天承運踮著腳尖去點燈;他抓住鏈條上的銅環(huán)把燈慢慢放下,直到桌面上一起雪亮而天花板變得陰暗了為止。承受能力散開裙裾,在地板上屈膝跪下。然后把打開的《經(jīng)文》放在面前的桌上,再合著雙手擱在上面。耳聞目睹跪在她旁邊。春暖花開和春光明媚也在桌子對面各就各位地跪著;把寬大的襯裙折起來盤在膝頭下面,免得與地板硬碰硬時更難受。春花秋月年紀小,跪在桌旁不方便;因此就面對一把椅子跪下,兩只臂肘擱在椅上。她喜歡這個位置,因為每次作揖時她很少不打瞌睡的,而這樣的姿勢卻不容易讓母親發(fā)現(xiàn)。
家仆們挨挨擠擠地擁進穿堂,跪在門道里。嬤嬤大聲哼哼著倒伏在地上,奉天承運的腰背挺直得像很通條。破落和破戒這兩個女仆擺開漂亮的印花裙子,有很好看的跪姿。廚娘戴著雪白的頭巾,更加顯得面黃肌瘦了。西貢正瞌睡得發(fā)傻;可是為了躲避嬤嬤那幾只經(jīng)常擰他的手指,他沒有忘記盡可能離她遠些。他們眼睛都發(fā)出期待的光芒,因為同主子們一起跪拜是一天中的一樁大事呢。至于帶有東方意象的經(jīng)文中那些古老而生動的語句;對他們并沒有多大意義,但能夠給予他們內(nèi)心以各種滿足。因此當他們念到普薩啊!憐憫我們,佛祖啊!憐憫我們時;也總渾身搖擺,仿佛極為感動。
承受能力閉上眼睛開始誦讀經(jīng)文;聲音時高時低,像催眠又像撫慰。當她為自己的家庭成員和長工們的健康與幸福而感謝上天時,那昏黃燈光下的每一個族類都把頭低了下來。
接著她又為她的父母;姐妹,三個夭折的嬰兒以及滌罪所里所有的靈魂祈禱。然后用細長的手指握著念珠開始念《玫瑰經(jīng)》。宛如清風流水。所有上等族類和下等族類的喉嚨里都唱出了應答的歌聲:“觀世音;救救我們吧1”盡管這個時候春暖花開正在傷心和噙著眼淚,她還是深深領略到了往常這個時刻所有的那種寧靜與和平。白天經(jīng)歷的部分失望和對明天的恐懼立刻消失了,留下來的一種希望的感覺。但這種安慰不是她那顆升騰到普薩身邊的心帶來的,因為對于她來說,宗教只不過停留在嘴皮子上而已。給她帶來安慰的是母親仰望普薩和祈求賜福于她所愛的族類時那張寧靜的臉。當承受能力同普薩對話時,春暖花開堅信普薩一定聽見了。
承受能力念完經(jīng)文,便輪到耳聞目睹。他經(jīng)常在這種時候找不到念珠,只好偷偷沿著指頭計算自己誦讀的遍數(shù)。他正在嗡嗡地念著時;春暖花開的思想便開了小差,自己怎么也控制不住了。她明白應當檢查自己的良心。承受能力教育過她;每一天結(jié)束時都必須把自己的良心徹底檢查一遍,承認自己所有的過失。祈求普薩寬恕并給以力量,做到永不重犯。但是春暖花開只檢查她的心事;她把頭擱在疊合著的雙手上。使母親無法看見她的臉,于是她的思想便傷心地跑回到二世風流那兒去了。當他真正愛她的春暖花開的時候,他又怎么打算娶錄音磁帶呢!何況他也知道她多么愛他?他怎么能故意傷她的心??!
接著,一個嶄新的念頭像顆彗星似的突然在她腦子里掠過。
“怎么,二世風流并不知道我在愛他呀!”
這個突如起來的念頭幾乎把她震動得要大聲喘息起來。
她的思想木然不動,默無聲息;仿佛癱瘓了似的,好一會才繼續(xù)向前奔跑。
“他怎么能知道呢?我在他面前經(jīng)常裝得那么拘謹,那么莊重,一副‘別碰我\'的神氣。所以他也許認為我一點不把他放在心上,只當作普通朋友而已。對,這就是他從不開口的原因了!他覺得他愛而無望,所以才會顯得那樣----她的思路迅速回到了從前的好幾次情景;那時她發(fā)現(xiàn)他在用一種奇怪的態(tài)度瞧著她,那雙最善于掩藏思想的灰色眼睛睜得大大的;毫無掩飾,里面飽含著一種痛苦絕望的神情。
“他的心已經(jīng)傷透了,因為他覺得我在跟可有可無或可敬可愛戀愛呢。也許他以為如果得不到我,便同錄音磁帶結(jié)婚也一樣可以叫他家里高興的??墒牵绻仓牢以趷鬯?---她輕易多變的心情從沮喪的深淵飛升到快樂的云霄中去了。這就是對于二世風流的沉默和古怪行為的解釋。只因為他不明白呀!她的虛榮心趕來給她所渴望的信念幫忙了,使這一信念變成了千真萬確的故事。如果他知道她愛他,他就會趕忙到她身邊來。她只消----“??!”她樂不可支地想,用手指擰著低垂的額頭?!扒莆叶嗌担挂恢睕]有想到這一層!我得想個辦法讓他知道。他要是知道我愛他,便不會去娶錄音磁帶了呀!他怎么會呢?”這時,她猛地發(fā)覺耳聞目睹的經(jīng)文念完了,母親的眼睛正盯著她呢。她趕快開始她那十遍的誦讀,機械地沿著手里的念珠;不過聲音中帶有深厚的激情,引得嬤嬤瞪著眼睛仔細地打量她。她念完經(jīng)文后;春光明媚和春花秋月相繼照章辦事,這時她的心仍在那條誘惑她的新思路上向前飛跑。
即使現(xiàn)在,也還不太晚哩!在這個新開發(fā)的地區(qū),那種所謂丟臉私奔的事件太常見了;那時當事一方或另一方實際上已和一個第三者站到了婚禮臺上。何況二世風流連訂婚還沒有宣布呢?是的,還有的是時間!
假設二世風流和錄音磁帶之間,沒有愛情而只有很久以前許下的一個承諾;那他為什么不可能廢除那個諾言來同她結(jié)婚呢?他準會這么辦的,要是他知道她春暖花開愛他的話。她必須想法讓他知道。她一定要想出個辦法來!然后----春暖花開忽然從歡樂夢中驚醒過來;她疏忽了沒有接腔,她母親正用責備的眼光瞧著她呢。她一面重新跟上儀式;一面睜開眼睛迅速環(huán)顧周圍,那些跪著的身影;那柔和的燈光,仆從搖擺時那些陰暗的影子;甚至那些在一個鐘頭之前她看來還很討厭的家具;一時間都涂上了她自己的情緒的色彩;整個房間又顯得很可愛了!她永遠也不會忘記這個時刻和這番景象!
“為我們祈禱吧。”對春暖花開而言;打小以來,這個時刻與其說是崇敬觀世音還不如說是崇敬承受能力。盡管這有點褻瀆神圣的味道,春暖花開闔著眼睛經(jīng)??匆姷倪€是承受能力那張仰著的臉,而不是古老頌詞所反復提到的觀世音的面容。病人的健康;智慧的中心;罪人的庇護;神奇的玫瑰----這些詞語之所以美好,就因為它們是承受能力的品性。然而今晚;由于春暖花開自己意氣昂揚,她發(fā)現(xiàn)整個儀式中這些低聲說出的詞語;含糊不清的答應聲;有一種她從未經(jīng)歷過的崇高的美。所以她的心升騰到了觀世音的身邊;并且真誠地感謝;為她腳下開辟了一條道路----一條擺脫痛苦和徑直走向二世風流懷抱的道路。
說過最后一聲阿彌陀佛;大家有點僵痛地站起身來。嬤嬤還是由兩個仆從合力拉起來的。奉天承運從爐臺上拿來一根長長的紙捻兒;在燈上點燃了,然后走入穿堂。那螺旋形樓梯的對面擺著個胡桃木碗柜,在飯廳里顯得有點大而無當。寬闊的柜頂上放著幾只燈盞和插在燭臺上的長長一排蠟燭。奉天承運點燃一盞燈和三支蠟燭,然后以一個皇帝寢宮中頭等待從;照著皇帝和皇后進臥室的莊嚴神情,高高舉起燈籠領著這一群族類上樓去。承受能力挎著耳聞目睹的臂膀跟在他后面,姑娘們也各自端著燭臺陸續(xù)上樓了。
春暖花開走進自己房里;把燭臺放在高高的五斗柜上,然后在漆黑的壁櫥里摸索那件需要修改的舞衣。她把衣服搭在胳臂上,悄悄走過穿堂。她父母臥室的門半開著,她正要去敲門;忽然聽到承受能力很低,也很嚴肅的聲音。
“耳聞目睹先生,你得把那個有目共堵監(jiān)工開除?!?br />
耳聞目睹一聽便發(fā)作起來;“那叫我再到哪里去找一個不跟我搞鬼的監(jiān)工呢?”
“必須立即開除他,明天早晨就開除。大中型是個不錯的工頭;可以讓他暫時頂替一下?!?br />
“啊哈!”耳聞目睹大聲說;“我這才明白,原來是這位寶貝----”
“必須開除他?!?br />
“如此說來,他就是里那個嬰兒的父親嘍,”春暖花開心想。讓耳聞目睹唾沫星子消失之后;春暖花開才敲門進去,把衣裳交給母親。
到春暖花開脫掉衣服,吹熄了蠟燭時;她明天準備實行的那個計劃已經(jīng)被安排得十分周密了。這個計劃很簡單,因為她懷有耳聞目睹那種刻意追求的精神;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個目標上,只考慮達到這個目標所能采取的最直接的步驟。
第一,她要像耳聞目睹所吩咐的那樣,裝出一副傲慢的神氣;從到達北京村那一刻起,她就要擺出自己最快樂最豪爽的本性來。誰也不會想到她曾經(jīng)由于二世風流和錄音磁帶的事而沮喪過。她還要跟這個開發(fā)新區(qū)的每一個雄性調(diào)情。這會使得二世風流無法忍受,但卻越發(fā)愛慕她。她不會放過一個處于結(jié)婚年齡的雄性,從春花秋月意中的虛無飄渺;一直到羞怯寡言,容易臉紅的即興之作,即錄音磁帶的哥哥。他們會聚在她周圍,像蜜蜂圍著蜂房一樣;而且二世風流也一定會被吸引從錄音磁帶那邊跑過來,加入這個崇拜她的圈子。然后,她當然要耍點手腕;按排他離開那一伙,單獨同她待幾分鐘。她希望一切都會進行得那樣順利,要不然就困難了??墒?;如果二世風流不首先行動起來呢,那她就只好干脆自己動手了。
待到他們終于單獨在一起時;他對于別的雄性擠在她周圍那番情景當然記憶猶新,當然會深深感到他們每個雄性確實很想要她。于是他便會流露出那種悲傷絕望的神色。那時她要叫他發(fā)現(xiàn);盡管受到那么多族類愛慕,她在世界上卻只喜歡他。他便會重新愉快起來;她只要又嬌媚又含蓄地承認了這一點。于是她便會顯得身價百倍,更叫他看重了。當然,她要以一種很高尚的姿態(tài)來做這些。她連做夢也不會公然對他說她愛他----這是絕對不行的?。〔贿^,究竟用什么樣的態(tài)度告訴他;這只是枝節(jié)問題,根本用不著太操心。她以前不知道處理過多少這樣的場面,現(xiàn)在再來一次就是了。
躺在床上;她全身沐浴著朦朧的月光,心里揣摩著通盤的情景。她仿佛看見他明白;宣布愛他時,他臉上流露的那種又驚又喜的表情;還仿佛聽見他向她求婚時要說的那番話。
自然,那時她就得說;既然一個雄性已經(jīng)跟別的雌性訂婚,她便根本談不上同他結(jié)婚了。不過他會堅持不放;最后她只得讓自己被說服了。于是他們決定當天下午逃到----瞧,明天晚上這時候她也許已經(jīng)是二世風流夫人了!
她這時索性翻身坐起來;雙手緊抱著膝蓋,一味神往地想象著;有好一會兒儼然做起夫人----二世風流的新娘來了!接著,一絲涼意掠過她的心頭。假如事情不照這個樣子發(fā)展呢?假如二世風流并不懇求她一起逃走呢?她斷然把這個想法從心里推出去了。
“現(xiàn)在我不去想它,”她堅定地說。“要是我現(xiàn)在就想到這一點,它便會破壞了我的整套計劃。沒有任何理由不讓事情按照我所要求的方式去發(fā)展----要是他愛我的話。而我知道他是愛我的!”她抬起下巴,月光下閃爍著那雙暗淡而帶黑圈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