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紅柳綠（二十四）

　　梁艷梅悄悄走到苗清泉身后，忍不住喜悅偏頭一看，見他的臉變黑了人也瘦了，白發(fā)似乎多了幾根又像沒多，耳朵棱上抓撓得脫皮結痂，就可憐起他這些日子在山里不知是怎么過的？被蟲子咬了？又看見他的后脖子上還有些小紅疙瘩。再看襯衣領口干干凈凈，就想起曾經(jīng)怨過他不愛換內衣，心想現(xiàn)在條件艱苦反倒改了？正想喊一聲嚇他一跳，猛然想起吳珍在他的新居里那樣操持，以為找到了他能穿上干凈襯衣的答案，沖口問道：“縣長當?shù)煤脝幔坑钟袑＼囉钟袑Ｈ苏疹?，難怪孫大志要說那種話。”因當著人沒敢上去捶他。
　　苗清泉似乎早有心理準備，一點不驚詫，頭也沒抬就說：“你們一進廚房我就看見了，一會兒就寫完。
　　梁艷梅本以為他會驚喜，有些失望。又一想京里市里呼啦啦來了這么多人，他一個剛到任的小縣令不怵才怪。便笑道：“還好不興磕頭了，不然你早就雙膝跪破腦門子叩腫了?！薄昂俸佟毙χ终f：“你們這些當小官的很可憐，面上時頭朝下，一副忠順恭敬憨態(tài)可掬誰知是真是假；也可恨，視民時鼻朝天，二目肅然尊貴傲物盡顯得不茍言笑。老苗你這回是不是真的當官了?！比滩蛔≥p輕拍了一下他的后腦勺，哼哼哼笑個不停。
　　苗清泉毫無反應。
　　梁艷梅頓覺受了冷落，呆呆地看著等了一會兒見他還不抬頭就委屈道：“想找的人就沒有一個不忙的，去舊迎新的大變化嘛，誰有功夫理睬舊人閑人。我也實在不知趣，還一路顛簸高高興興跑來，哪知煩得別人看見了裝沒看見，聽見了又不愿抬頭，我如今成了個羞都羞不走的累贅了?！闭f完見他還是不答話推了一掌問：“停一下筆行嗎？”
　　苗清泉只“唔唔”了兩聲還是不抬頭。
　　梁艷梅又去推他，苗清泉依舊不動。
　　梁艷梅大聲說：“再不理我要不耐煩了？”苗清泉這才抬頭，但不回頭去看，只說了聲：“我真的很忙?！币琅f埋頭去寫，又是老半天不理人。梁艷梅本來心里就堵著話，見他三番五次不理就問：“不該來嗎？”
　　苗清泉邊寫邊說：“時機是不太對。”
　　“那好我走！”
　　“小梁再見?！?br /> 　　梁艷梅哪里還能再忍，也狠狠的回了聲“再見！”氣沖沖地真走了。
　　
　　苗清泉聽見她走遠了，猶豫了一陣放下筆，這時梁艷梅早已出了廚房。他趕緊收拾好要去追，卻被王朝陽過來攔住說：“走了就算了，聽我的。”
　　苗清泉急道：“你這辦法不行啊，太猛了，她真的生氣了！”
　　王朝陽說：“真生氣的不止她一個人，忘了高秘書是怎么跟你打的招呼了？”硬把苗清泉攔下了。
　　
　　梁艷梅走出餐廳后盼他會追來，一看前面有兩條路，怕他追錯了方向就選直路走。過了叁盞路燈還沒追來，忍不住回頭看，見空蕩蕩靜悄悄的連個人影子都沒有，大失所望更加委屈，往回走了幾步哭道：“好啊苗清泉！當個小縣長人就變了，好！好！”抹著淚往東樓去了，不敢相信發(fā)生的事。
　　
　　
　　梁艷梅在東四樓的大廳里終于熬到了散會，人都走光了也不見大哥梁冀東出來，就氣鼓鼓地走到會議室門口往里一看，見大哥還舒舒服服地坐在沙發(fā)上和人談話，神情那樣安然，一時半會兒根本完不了，走過去伸出表用手指敲著說：“現(xiàn)在整十點。”
　　梁冀東點頭說：“過得真快?！焙仙狭斯P記本望著梁艷梅問：“咱倆有幾年沒見面了？”梁艷梅扭頭說不知道。梁冀東就對身旁的人說：“有點私事要處理，你把我說的那些要點整理出來，明天我向‘桑辦’匯報?！逼鹕砦⑿Φ溃骸白甙?，咱家的老大難?！?br /> 　　梁艷梅生氣走在前面，到了406房卻不讓梁冀東開門，把服務員叫過來問：“小丫頭，你不是非要客人允許了我才能進去嗎？客人領來了，快問他準不準。”
　　服務員說：“實在對不起，這是規(guī)定?！?br /> 　　梁艷梅不耐煩地說：“知道知道，快問?！?br /> 　　服務員說現(xiàn)在不用問了。
　　梁艷梅氣道：“不行！我不能白等這么久，快問！”
　　服務員垂手低頭很窘迫，用布鞋來回蹭地毯。
　　梁冀東看在眼里，心想這位任性的小妹今天怎么了？就聽梁艷梅又在逼她：“怎么了？還要我再請你問嗎？好，那你就一直站到肯問了才準走?！?br /> 　　服務員埋頭低聲說：“你不講道理?！?br /> 　　梁艷梅聽了揚頭道：“哈！今天我講不出道理！”
　　服務員說：“你講不出道理那我走了?！鞭D身快步逃了。
　　梁艷梅連喊了幾聲也沒喊住，一跺腳說：“氣死我了！”
　　梁冀東笑道：“你有點過了，欺人太甚。”
　　梁艷梅回頭說：“我寫個條子要她進會議室拿鑰匙，她推說不敢這么做。開什么保密會？”。
　　梁冀東打開門說：“你很反常?！弊约合冗M了屋。
　　梁艷梅跟進去朝空閑的床上一躺說：“氣得我肚子都不餓了?！庇謫枺骸罢椅襾砀缮叮俊?br /> 　　梁冀東說：“憑你那聰明勁兒早猜出為啥了，又等了這半天，對策應該也想好了吧？我看你很煩躁，能問原因嗎？”
　　梁艷梅笑道：“我們家就兩個人老謀深算，也不點名了，是‘老正確’要你來傳話吧？想怎么樣？趕出家門還不行？再把我趕出這個??？”
　　梁冀東贊道：“聰明，不是一般的聰明?！?br /> 　　梁艷梅“啊”地一聲坐起來問：“真的！一句氣話撞上十環(huán)了，我不在你們乘機商量什么了？”
　　梁冀東說：“是真的，在北京為你聯(lián)系了一家化工廠，戶口指標就快批下來了，準備調動吧?！?br /> 　　“??！你聯(lián)系的？”
　　“我哪有這本事，是你姐辦的?！?br /> 　　梁艷梅氣道：“這個掙大錢的倒婆動作才快呢，居然倒起我來了，不行！我給她打電話。”起來去拿起電話就撥，通了一會兒才來人接，梁艷梅聽見姐夫問：“喂，請問找誰？”
　　“王文夫我是梁艷梅，找我姐?！?br /> 　　“哦，最近怎么樣？還好吧？”
　　“托你們家女掌門的福，好得都要出省了。少羅嗦叫她接?！?br /> 　　她姐夫停頓了一小會兒說：“是這樣，她不在家呀?！?br /> 　　梁艷梅急道：“你個書呆子敢?guī)退阄?？快叫她聽。?br /> 　　王文夫笑了：“嘿嘿嘿，事情是這樣的，她因為有急事去……，對對，去外地了，可能半個月才回來。有什么急事嗎？”
　　梁艷梅說：“你用免提。”她姐夫說行。
　　梁艷梅大聲說道：“姐，你咋這么損呢？親生的姐妹你也坑，成天倒這倒那還沒倒夠嗎？倒騰起我來了，調動工作又是外地這么大的事你陰著就辦了，我和你沒完，我要上你們家找你，等著吧?！?br /> 　　電話里沒聲音，過了好一會兒她姐夫才說：“人真不在家，你看我是不是就掛了？”
　　梁艷梅笑道：“她讓掛你就掛?！弊约合葤炝?。又去求梁冀東：“大哥你要救我?！?br /> 　　梁冀東說：“這就是為了救你?！?br /> 　　梁艷梅眉頭一皺問：“我要是死也不去呢？”
　　梁冀東說：“就要有寧死也不去的理由。一般講，人是在各種因素間權衡利弊后才作出決定，人又是感性動物，常常會不顧一切取其所好。說說吧你的所好是什么？”
　　梁艷梅哪敢說出那個原因，耍賴道：“哎呀哎呀，就是不想去不喜歡去唄，去了會不高興，這理由行嗎？”
　　梁冀東笑了，笑的很洞察，說：“這個理由小時候躲幼兒園行，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成年人了?！?br /> 　　梁艷梅又賴道：“那你幫我找個好理由?！?br /> 　　梁冀東說：“你都三十了。”
　　梁艷梅拍手道：“對呀！完全應該自己做主，別人安排的不算?！?br /> 　　梁冀東認真地問：“據(jù)我理解，癡迷是一種具有強迫性的行為特征，它會使人遠離正常，比如玩物喪志。能說說你在癡迷什么嗎？”
　　梁艷梅生氣地盯著大哥，但是不靈，沒能突破他的微笑。見毫無用處又改成笑臉說：“其實事情你知道，還用講嗎？”
　　梁冀東說：“你根本沒有亮出能服人的理由，對吧？”
　　梁艷梅反問：“為什么非要逼我找個讓你們同意的理由？通不過就不行？就得依照安排去北京那個什么廠？你們真自私，真世俗。其實我心里清楚，哪是為了我呀，是人言可畏，是怕別人說誰誰的女兒，誰誰的妹妹怎么樣了，因此妨礙到你們。我的感情怎么就先要保證滿足你們的現(xiàn)實需求然后才行？”
　　梁冀東聽完去沏了兩杯茶來，說：“你別急，邊喝邊談。”
　　梁艷梅說我談完了，過去坐下喝水。
　　梁冀東問：“什么是世俗？”
　　“舊習氣。”
　　“你生活在哪里？”
　　“舊習氣的包圍中。”
　　“你自認不是個俗人嗎？”
　　梁艷梅警覺道：“你少來套我上當。”
　　梁冀東說：“我的理解，所謂世俗，它包含當下的社會風俗，約定俗成，是生活的經(jīng)驗，自有它的合理性，圣人凡人到了這世間都要遵守，又因為大多數(shù)人都在奉行，不能簡單地和虛偽、虛榮、貪財、勢利、見利忘義等劃等號。有些人貌似超凡脫俗，實際上俗到了極點。”
　　“指我？！”
　　“對，包括你。聽聽你剛才說的就不難看出，把所有反對這件事的都歸入世俗，把自己孤立起來奮力去反抗，對自認為不合理的現(xiàn)實和不合理的習俗表示憤恨、憎惡。你為什么要排斥大家認可的公理？”
　　“愛情不是公物，只屬于個人，都反對又咋樣？”
　　“再強調一遍，人要遵守公共道德。你不僅排斥不同意見，還要把別人的妻兒也排斥掉，成就所謂愛情，這是多么可恥多么自私的行為，本質上是侵害。你在指責別人俗氣時，沒想想自己有多惡俗嗎？”
　　梁艷梅氣壞了，“咚”地放下茶杯問：“我是那種人嗎？”
　　梁冀東嚴肅地說：“你已經(jīng)不知不覺地把自己折騰成這種人了?！?br /> 　　梁艷梅恨道：“你可真像你爹！”
　　梁冀東哈哈笑道：“就你不像，所以成了個問題青年?！?br /> 　　梁艷梅哼了一鼻子問道：“大道理同志請告訴我，感情應該遵循什么道德？維護沒有幸福的婚姻是不是惡俗？”
　　梁冀東說：“人的感情只要不是藏在心里，有了行為就必須遵守行為道德，正所謂‘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劣谀臉痘橐鲂也恍腋＿@要一分為二來看，有矛盾不要緊，還有積極的一面嘛，比如他妻子義無反顧地跟著他在艱苦的地方隨軍十幾年，是有感情基礎的。再比如都愛孩子，還有，…”
　　梁艷梅不耐煩地打斷道：“好了夠了我不聽，這是什么一分為二??？偏重哪方面就說哪方面，真是個小政治家，黨校學來的？為啥回避矛盾？為啥不能把重點放在夫妻不和產(chǎn)生矛盾的原因上分析分折？找出錯誤婚姻的錯誤基礎大膽否定？難道糾正后的更人性的新生活不積極？修補維持痛苦的婚姻才是積極的？你成他妻子蘇桂蘭的代言人了，別忘了一分為二里還有苗清泉?！?br /> 　　梁冀東正要反駁就聽見敲門聲，大聲說：“門開著進來吧。”又對梁艷梅說：“沒法子事來了，明天再談好嗎？”
　　梁艷梅說：“隨便，談上天我也不調走?！?br /> 　　梁冀東把她送出門關心地囑咐道：“注意身體，要保護好自己?！?br /> 　　梁艷梅點頭說：“大哥，你也不要太累。”說完轉身走了。
　　梁冀東朝著她背影望了好一會兒，輕聲嘆道：“瘦了不止一圈，唉！不能總是一個人過日子，要有個家呀?！北亲右魂嚢l(fā)酸，轉身和來人進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