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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前位置:首頁>長篇頻道>經(jīng)典言情>瑪比諾紀傳說>第十六章 重生之鼎(IX)

第十六章 重生之鼎(IX)

作品名稱:瑪比諾紀傳說      作者:杉苓      發(fā)布時間:2014-12-16 23:08:25      字數(shù):13785

  這個世界上,值得你驚嘆的東西何其多。春天的白云就是其中之一。它比你能做出來的最松軟的白面包還要松軟,那樣大大的、一團一團地飄浮在午后的藍天上。
  出來走走果然是沒錯,米拉貝爾想。站在這片綠草地上,曬著太陽,看著白云,能做的點心都做完了,暫時不用惦記什么,倒是有一點怡然自在的感覺。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白云下面還聳立著那座城堡。她背過身去不看它。據(jù)說祭祀儀式早就開始了,地點是城堡附設(shè)的神殿,就是往西走、過了一座尖頂?shù)溺姌牵俑魩装倜?,一座很恢弘的、有好多大柱子的純白色建筑。好多人都去圍觀了,說是遠遠近近的村民今天也都得到允許,可以去觀看儀式,怪不得一上午在廚房里都聽到外面那么吵;有人回來說,神殿外面的草坪上、人都滿得站不下了。布倫杜艾德還邀請她一起去看熱鬧。她才不去呢。主持儀式的肯定是那個人面獸心的家伙。雨神要是真正明察,看到是他在求雨,都應(yīng)該罰他大旱三年。哦,不過那樣老百姓就倒霉了──歷來所謂的禍國殃民不就是這樣嗎?
  她現(xiàn)在是站在城堡北邊的花園里,她肯定是要往東走一走,離那個祭典越遠越好的。具體來說,選哪一條路線呢?是去那個別致的涼亭里看看?還是去那條紫藤花蔭下的小路漫步?稍遠處還有一棟玻璃房子,或許是個溫室吧,從它的門口不斷傳來奇怪的、嘹亮的叫聲──幾只藍綠色的大鳥拖著長長的尾巴,在那兒的草地上踱來踱去,不時還撲撲翅膀、飛落到路邊的石凳上。是孔雀?這里還養(yǎng)了孔雀?它們看著不怎么溫良,她最好還是不要和它們走得太近。
  右手邊是一大叢盛開的雪片蓮。那些素淡的小花都如它們向來喜歡的那樣垂著頭、一朵朵仿佛奶油塑成的小鈴鐺、一碰就要融化。
  她禁不住走到花叢邊,蹲了下來。一根細細的蛛絲粘在一片花瓣上,她一呼氣,它就被吹動了,在她眼前飄蕩。這花叢里還躲藏著蜘蛛啊。她想,看來這個世界上真是沒有絕對的樂土,就連這么恬靜美好的花叢,其實都暗藏殺機。不知有多少蜂兒、蝴蝶,滿心想著前來采蜜、嬉戲,卻隨時可能被潛伏的蜘蛛捕住,轉(zhuǎn)眼就成為人家腹中的美餐。
  哎?等一等,說不定現(xiàn)在就有一個什么東西被捕住了。她注意到幾片墨綠色的葉子正在抖動得特別厲害。沒有很大的風(fēng)啊,就算有風(fēng)的話,也應(yīng)該是所有的葉子都被吹動的,而不會只是單單這么幾片。
  她伸手過去、把葉叢分開一點。呀,后面果然暴露出一張蛛網(wǎng)、結(jié)在幾枝花梗之間。身陷網(wǎng)中、赫然在目的,是一只長著翅膀的……不是昆蟲,而是一個小小的仙子。
  這應(yīng)該是個女孩子。米拉貝爾想。她長著一對淡粉色的翅膀,穿著粉色的連衣短裙。她全然沒有看到米拉貝爾,只顧著拼命掙扎,可是越掙、黏到身上的蛛絲反而越多、被纏得也越緊。
  “別動!”米拉貝爾輕聲說,“再動蜘蛛就要被引出來了?!彼奶幙戳丝矗€沒有看到結(jié)網(wǎng)的獵手在哪里。不管它了,她伸出手去,把蛛網(wǎng)拽破,把小仙子摘了下來。
  嘰嘰喳喳喳喳──她只能聽出那張粉色的小嘴發(fā)出這樣一連串激動的聲音。“哦,我聽不懂你的話,”她說,“你是不是也聽不懂我的?不過不要緊,你現(xiàn)在自由了?!彼龓退焉砩系闹虢z盡量扯掉,為了把殘絲徹底清除干凈,還使勁吹了兩下,吹得小仙子粉色的頭發(fā)都飄起來了?!澳阆褚欢涮O果花,”她笑了起來,“全是粉色的。你是不是住在蘋果樹上的小仙子?”
  小仙子點了點頭,然后抖抖身子,確信自己身上已經(jīng)沒有束縛了,就張開翅膀飛了起來。米拉貝爾跟著站起身的時候,低頭瞥見花叢里有一朵花晃了晃頭,從花心里匆匆爬出一只小蜘蛛。它全身的烏黑中閃爍著金屬光澤,體態(tài)玲瓏勻稱,八條腿修長靈活,作為一只蜘蛛來說,長成這樣大概就算無懈可擊了。它趕到破了的網(wǎng)邊,在那里爬來爬去地查看了一陣,然后回到花梗上、呆呆地停在那兒,居然好像一副悲傷失望的樣子。
  “很抱歉,要讓你重新織網(wǎng)了,”米拉貝爾說,“不過你知道,我不可能看著這么可愛的小仙子被你捉住、卻什么都不管的。你這么靈秀的蜘蛛,也不會是拿仙子當(dāng)午飯的吧?她被你黏住,也許純粹是個偶然的錯誤?”
  小仙子跟著在一邊發(fā)出一陣義憤的“嘰嘰喳喳”?!昂呛牵愕囊馑际遣皇钦f,”米拉貝爾看著她的樣子,覺得很好玩,“它想捉住你真是自不量力?所以你勸它還是老實一點,多想想怎么去捉飛蛾、蝴蝶什么的吧?”
  小仙子這次發(fā)出的回答聲很像“嗯嗯”,然后她又繞著米拉貝爾飛了兩圈,好像表達過謝意,就飛走了。
  看著她宛如一個小小光點、飛過一道刺柏樹籬,米拉貝爾嘆了一口氣。她什么時候也能像她一樣,自由地奔向一片屬于自己的天地呢?
  現(xiàn)在她有點好奇,不知道樹籬的后面會是什么。于是她也向它走去,柏樹的清香飄過來,倒是很沁人心脾的。這是長長的一排樹,種植得密密的、長得高高的,形成了一堵綠色的墻。她順著“墻根”一路走去,差不多有十分鐘過后,才走到一個豁口前面。
  要進去嗎?這是好窄小的一個豁口,剛能供她鉆過去。她彎下腰從豁口里往對面看看,只能看到綠綠的草地。大概那邊也是花園。她又起身往前方望了望,這面綠檣還長著呢,如果現(xiàn)在錯過這個豁口,不知還要走多久才能遇到下一個出口。于是她一低頭,盡量躲著那些蒼翠卻又扎人的枝葉,從豁口里鉆了過去。
  她果然是到了花園的另一部分?;蛘卟蝗缯f,這里更像是單獨辟出來的一片果園。綠茸茸的草地上,這兒一株、那兒一株,靜立著開花的杏樹,仿佛一朵又一朵淺粉色的云從天上飄落人間。在這么多柔和的彩色之中,有一棵樹卻還像是裹在冬天的蕭瑟中、尚未蘇醒的。那是一棵蘋果樹,仔細看去,它棕褐色的枝干上其實也萌發(fā)出一點一點淡綠色的小芽了。這就是那個粉色小仙子的家吧?米拉貝爾想。顯然,這棵樹還需要時間,等到真正和暖的暮春五月,才能滿樹香雪、淺紅粉白。到時候小仙子在花間飛舞,都會和蘋果花混在一起、難以辨出了。
  現(xiàn)在只有樹下綻放著一抹鮮明的色彩,那是一片開得很爛漫的黃水仙。有只木雕的小鹿站在花叢中。
  米拉貝爾看了它一會兒,覺得它怪眼熟的。我見過這只小鹿嗎?還是我在別的什么地方見過和它類似的東西?她看著它,很奇怪,不由地想起了一些事,好像都是迄今為止她從來沒有回憶到過的。
  首先就是小時候被媽媽哄睡覺的一幕。那一定是很久以前了,那時她有多大,她都記不清了。她只記得她們住的房子不像后來在安文山谷里那個家。好像因為爸爸曾經(jīng)到處唱歌,媽媽又一度喜歡跟著他游歷,她很小的時候家里有過一段遷徙不定的日子。大概就是那時的事吧。
  那時她很不愛睡覺,每天都要玩到好晚好晚。媽媽最后總是拿出一本畫滿糖果的圖畫書來,對她說:“看看這上面的糖,想象你選一顆送給一個小朋友,然后就要睡覺了哦?!?br />   這是她特別喜歡的一個游戲:假裝那些畫在紙上的東西都是能拿下來的。然后,每次她都會煞有介事地“拿”一顆糖,說:“好吧,就把這個橘子糖(或者棒棒糖,或者西瓜糖,或者米花糖,等等)送給小鹿家的那個小朋友吧?!比缓笏蜁仙蠒M意地睡去。
  “誰是‘小鹿家的小朋友’?”爸爸有一次出門回來、聽到她這么說,好奇地隨口問。
  媽媽嘆了口氣,“就是城堡里那個孩子,咱們一起見過的?!?br />   爸爸一臉茫然,他走過的地方太多、見過的人太多,早就把什么“城堡里的孩子”忘了。
  米拉貝爾卻把這個小朋友記了一陣子。好像回到安文山谷之后,有一段時間她還是每晚都會做這個“送糖果”的睡前游戲。有時候她連送十幾顆糖果都嫌不夠、還是遲遲不肯睡去。媽媽就生氣了,說:“行啦,不要再送啦,再送的話,小朋友的牙都要吃成蟲牙了!”
  再后來,她又認識了新的小朋友、有了新的游戲。漸漸地,那個“小鹿家的小朋友”就被她淡忘了。
  不知道那個小朋友現(xiàn)在在哪兒呢?她看著小鹿想。這里有一只小鹿,卻不等于我記憶中那一只。那個小朋友,如今也早已長大了吧。連名字也不知道、是男是女更是都搞不清了,只記得年紀比她大一些。大概還是個小姐姐吧。畢竟從小到大,她比較要好的朋友都是女孩子。
  比較要好的朋友……她想起了還生活在山谷中的那些女伴,她們現(xiàn)在也都還像從前一樣、在過著幸福寧靜的日子吧。她們一定又割下了春天的菠菜、還有韭菜、還有嫩嫩的苜蓿,做成了好吃的餡餅;她們各自的小娃娃也都又長大一點了吧;她們每一家的男人(多半還是從前那個、還沒有換人的)也都在辛勤地挖著地,或是任勞任怨地背著大捆的樹枝、拖著剛鋸倒的大樹穿過森林,只為給家里的女人和孩子貢獻足夠的木柴……
  她好想念那樣的環(huán)境。雖然在那里她不像女伴們那樣有另一半幫著,很多事都是她自己去忙(包括撿樹枝、挖地),挺辛苦的,可她的心情是好的。僅有的煩惱頂多是《命運之書》為她預(yù)言的那個未來,幾乎可以被認為是遙不可及、封印在心里再不問津的。
  可是現(xiàn)在,在這么如詩如畫的花園里,漫步悠游,她心里卻漸漸沉重起來,比剛發(fā)現(xiàn)黃鼠狼偷襲了雞窩、叼走了全部小雞還沉重。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縱是春日遲遲、夜幕也終將降臨。到那個時候她就不得不回到城堡里去,明白日間所有的悠然自得都是一時的假象,她其實還是一個男人的私有財產(chǎn),他可以根據(jù)他的心情,來決定是繼續(xù)像從前那樣、拿她來娛樂身心,還是想出什么更有害的新花樣來,把她用作它途,比如拿她當(dāng)出氣筒啊、箭靶子啊什么的……
  真的,現(xiàn)在她不怕用最壞的想象去揣度他的用心。她是什么時候變成這樣的?她還記得,自己曾經(jīng)相信所有人都有好的一面。那種單純和現(xiàn)在的苦澀,是多么的天壤之別。這短短兩個月的時光,她都學(xué)會了什么?她又何苦這樣去揣測別人(哪怕那個別人是他)。對外界這樣嚴重的信任危機,是不是其實暴露出的是她對自己沒有信心?可是,她又怎樣才能讓自己有信心呢?
  這實在是太難了。難道讓她去相信:現(xiàn)在她在這個城堡里生活得其實并沒有那么不幸;安古斯所做的一切也不一定都是出自惡意,哪怕像昨天晚上那樣對待她、或是在黑曜石城堡里那些魔咒之夜、甚至更早時候不合時宜的求婚和綁架,其實,根源都是因為他對她有著某種……嗯,怎么說呢?近乎于迷戀的沉溺?(天哪,她怎么能做出這么一個假設(shè)來?)可是,還是話說回來:有這種可能嗎?如果有的話,也許這種沉溺的感覺在他黑暗的內(nèi)心當(dāng)中,就算是能夠升華出來的最崇高的感情了吧?或者,也許這種沉溺其實也不是出自他本心,而是他最開始為了哄騙她、喝了那個魔杯之水以后、他自己都未曾料到會出現(xiàn)的某種毒副作用?
  算了,還是歇一會兒比較好。要是她真能讓自己相信這樣的假設(shè),那她就真的成了浪漫小說里的女主人公了。就是在塔拉的藏書室里,上架圖書里專門列出的那一類“玫瑰小說”──她還記得貼在書架上的標簽對這類小說的定義:在這一類作品中,男主人公一直不知道自己愛著女主人公,女主人公也不知道自己愛著男主人公,然后就在他們的這種相互誤解中,發(fā)生了一系列纏綿悱惻、實為真愛的感情故事……
  還是不要吧。她很喜歡玫瑰,但是,真的沒有必要把自己的人生想得這么玫瑰。
  她需要透口氣。現(xiàn)在待在這個花園里都不足以讓她呼吸到夠多的、能維持她頭腦清醒的新鮮空氣了。她必須出去走走,離開這個城堡的地界,去外面的廣闊天地汲取一些更健康、更積極的能量。
  可是從哪兒出去呢?
  她四處張望了一下。不會真的這么巧吧,那邊有一道密生著常春藤的籬笆圍墻,青嫩的藤蔓盤繞著純黑的鐵欄桿,片片新葉掩映著墻上一扇精致的小門。
  她走了過去,伸手一推,門就輕輕地開了。
  她小心地走出去。外面是綿延的草地,遠處有一條蜿蜒的小河。
  去年秋天第一次來狄韋德的時候,她是從西邊來、走南門進入城堡的,肯定沒有來過這里。
  第二次,也就是昨天來時,雖然是由北向南而行,卻也沒有經(jīng)過這一區(qū)。這一點她還是記得的。
  所以她覺得很奇怪,為什么會有那么幾行詩突然在她腦海里蹦出來呢:
  “我曾經(jīng)來過此地,
  何時?卻沒有記憶。
  我知道這門外的草地,
  和它的馨香,還有甜蜜。
  
  那水畔的光影、水波的嘆息,
  都在訴說:你曾住在我心里。
  在很久以前、遙遠的過去……”
  
  太荒謬了,不是嗎?據(jù)她所知,她根本就沒有來過這個地方,所以她完全不應(yīng)該想起這樣一首詩的第一段的,至于第二段呢,什么你呀、我呀,更是無從談起。因此她得出結(jié)論:自己一定是在城堡里憋悶得厲害,頭腦出問題了,才會產(chǎn)生這么一些莫名其妙的聯(lián)想。她必須趕快活動起來,比如好好走一走什么的,才能提神醒腦、恢復(fù)正常。
  看,那邊的河面上,波光在閃爍,仿佛有無數(shù)的小手在粼粼地招搖、想要引人注意。她不禁穿過了草地,信步來到水邊。
  好清澈的小河呀,歡唱著往東北方向流去。還有什么樣的同伴能比它更令人欣喜呢?不要再猶豫了,這就追隨它嘩嘩作響的水流,沿著河岸向前漫步吧。
  也許做出這個選擇真的是對的。一路上,水流都在對她絮語,仿佛是在講著什么不需要語言也能理解的故事、或是唱著夢鄉(xiāng)里曾經(jīng)縈繞的歌曲。她側(cè)耳聆聽著,心情也一點一點變得恬靜悠然了。
  漸漸地,隱約有一些別的聲音飄來。河水流到這里,有了往東拐彎的意思,她緊貼著水邊走著,右側(cè)的岸上、叢生的枸杞灌木已是相當(dāng)繁密。有些枝條長長地彎下來,都快垂到水面上了。她把它們往旁邊撥一撥,才得以從窄窄的小徑上擠過去。這樣困難地走了一段,好了,小河又往北拐了,可供步行的空間多了起來。她一彎腰,從最后一蓬擋路的、帶刺的枸杞樹枝下面鉆過去,再直起身來,就驚喜地看到面前豁然開朗,是一大片綠油油的河岸草灘,一條泛白的土路像是畫筆繪出的一樣,鮮明地從翠綠底色上貫穿而過。不知道這是一條什么路──它從哪里來,又通往哪里去?從這里只能看到:它的一端消隱在遠方的綠野之上,另一端沿著一道徐緩的下坡、鉆進了一片黑黝黝的松林。
  她剛才聽到的那些聲音現(xiàn)在響得更熱鬧了。因為聲源就在這片草灘上──其實她早就聽出來的,那是小孩子歡笑嬉鬧的聲音?,F(xiàn)在這些孩子們就在她眼前,正成群結(jié)隊地在草地上游戲。
  她們?nèi)桥⒆?。大概有一二十個,大大小小、什么年齡的都有。少數(shù)幾個分散在一邊,有的在跳繩、有的在摘花什么的;大多數(shù)都連跑帶跳,一邊還嘻嘻哈哈、嘰嘰喳喳叫著、笑著,躲避一個蒙著眼睛、伸著手到處亂捉的小女孩。一看就是在玩捉迷藏。
  好久沒看過這么歡樂的場面了。米拉貝爾突然有一種莫名的感動,幾乎要落下淚來。她覺得自己好像瞬間進入了另一個世界──童年和童心的世界。無憂無慮,多么幸福。她也曾經(jīng)屬于這樣的世界。只是那是太久以前的事了。她有多久沒像那邊那個小姑娘那樣開心地跳起來過?她有多久沒有那樣大喊過同伴的名字?她又有多久沒有那樣暢快地大笑過、只因為靈巧地避開了別人的追擊?
  她希望她們可以一直這樣跑下去、玩下去,她也可以一直這樣看下去??墒堑纫坏龋莻€蒙著眼睛的小女孩怎么往她這邊跑來了?小家伙一定是聽到同伴逗引她的聲音,卻判斷錯了方向,明明應(yīng)該往后追,卻朝前來了。結(jié)果就是越跑離她越近。后面那些女孩大約是剛剛才發(fā)現(xiàn)米拉貝爾的存在,一個個都有些驚奇,停了下來,望著她。
  只有那個捉人的小女孩還在繼續(xù)運動、不斷地向她靠近。
  米拉貝爾忍不住提醒她,“錯了,小妹妹,捉錯人了!”
  “沒有錯啊!”小女孩高興地喊,“我聽到你聲音了!跑不掉咯!”她幾步?jīng)_到她跟前,伸出了小手。
  “誰說我跑不掉,我還是很擅長躲人的!”米拉貝爾噌地一閃身,跑了。
  “不許逃!”小女孩聽著她的話音追了上來。
  別的女孩們高興了,“追呀,追呀!”“我們都在這里,來追呀!”
  大家又紛紛跑動起來。米拉貝爾也混在其中,越跑越開心。不一會兒,腦門上都出汗了。
  太好玩了!她情不自禁一直在笑。這個世界好像成了一片繽紛的海洋,她和身邊的女孩都是其中彩色的小水滴,前后左右、運動不息。要是還在從前,她還可以跑得更快、堅持得更久的,可惜現(xiàn)在體質(zhì)沒那么好了,因為……不行,這么開心的時候,不可以去想什么“因為”,因為她知道,那肯定是一個她不愿意想起的“因為”。
  她按著胸口停了下來,剛喘了一口氣,兩只小手就從后面揪住了她的裙子,“捉住了!好棒哦!”
  呼,還是被她捉住了。米拉貝爾又笑了起來。
  她感覺到小手松開了,就回過身面對著那個捉人的小家伙。
  這是一個年紀挺小的孩子,看著只有五六歲,大概也是跑累了,一邊大口地喘著氣,一邊拽掉了蒙在臉上的手絹。然后她眨眨眼睛,看著自己面前站著的這個年輕的……大姐姐?還是應(yīng)該叫阿姨?她有點拿不準。還是叫阿姨吧。因為這個棕色卷發(fā)、綠眼睛的陌生人,比她最大的姐姐看著還要大一些。而她最大的姐姐已經(jīng)十五歲了。如果一個人比十五歲還要老,那么在她幼小的眼中看來,肯定就應(yīng)該被叫作阿姨了。
  “阿姨,你是誰呀?”她問,“我好像真的沒見過你?!?br />   別的女孩們也圍攏過來,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米拉貝爾。
  “嗯,我是……”米拉貝爾理了理跑亂的頭發(fā),想著應(yīng)該怎么回答。這些女孩想來都是附近村里的孩子吧。她可以對她們說出自己的名字嗎?那會不會讓她們想起什么?也許她們沒有聽說過關(guān)于她的事?如果那樣就好了──
  “碧光幻獸!”就在她這樣猶疑的時候,從什么地方遠遠地傳來這樣一聲吶喊。然后是噼里啪啦一陣亂響。
  她下意識地追著聲音來的方向、轉(zhuǎn)臉去看。
  哦,看到了,是在土路的另一側(cè),草長得更高的地方。茂密的草叢里有一堵矮矮的墻,紅泥巴混著碎石頭壘砌的那種,風(fēng)吹雨打、好些地方都剝落了,墻里面圍住的大概是誰家的牧場。一群男孩正在墻邊玩。聲音就是他們發(fā)出來的。還可以看到一個人正在用力甩出手里握著的最后一塊石頭、去砸他的一個玩伴,對方卻一低頭、躲開了。他們彼此是玩伴嗎?還是“對手”?感覺他們好像在分成兩撥玩打仗。每撥都有四五個人。他們倒不像這邊的女孩這樣年齡參差不齊,而是看著都差不多大,清一色的十歲左右的男孩。
  她剛才光顧著捉迷藏,都沒有注意到那邊,那些男孩本來就在那里玩嗎?還是剛從別的什么地方跑過去的?比如,他們可能一直潛伏在草叢里打游擊?
  而現(xiàn)在呢,顯然就是陣地戰(zhàn)了。每個人手邊都是現(xiàn)成的、充足的彈藥──只要在墻頭抓一把,摳下來什么就用什么,管它是土塊還是石子,瞄準你的對手發(fā)射出去就行了。戰(zhàn)場上一時硝煙彌漫、喊聲震天。“火焰之紋章!”嘩啦啦一堆紅泥巴塊隕落如雨?!帮L(fēng)能量!”唰的一把石子揚出去?!拌F甲神兵!”好大一塊石板不知怎么都被撬了下來、飛上了天。
  女孩子們現(xiàn)在都在朝著他們那邊觀望。
  “他們喊的是什么?是召喚術(shù)的咒語嗎?”米拉貝爾問,“他們真的會魔法?”
  “會什么魔法!全是瞎編亂造的?!币粋€大一點的女孩子說著,鼻子里哼了一聲,“剛剛說‘風(fēng)能量’的那個,是村里磨坊主的兒子,平時會擺弄幾下風(fēng)車?!?br />   “哦……是這樣?!泵桌悹柸缬兴?,“那,那個喊出‘火焰之紋章’的男孩呢?”
  “他呀,他祖?zhèn)鞯氖炙囀菬u?!迸⒏嬖V她。
  “那‘鐵甲神兵’呢?”米拉貝爾又問。
  “他是鐵匠鋪的學(xué)徒。”
  “啊,還有最開始那個‘碧光幻獸’呢?”米拉貝爾實在太好奇了。
  “碧光幻獸?”女孩想了一下,想起來了,“哦,那個孩子,他家養(yǎng)了一頭大水牛,青色的?!?br />   太……太好了。米拉貝爾想。都說孩子的心里,想象力是一道最亮麗的風(fēng)景線,現(xiàn)在看來,果然如此。
  一陣短暫的激戰(zhàn)之后,有一方的男孩們看似招架不住了,他們紛紛跳過墻頭,向著牧場遠端退卻。他們的對手一方當(dāng)然是乘勝追擊。這一群喧嚷的小小身影,就這樣在綠色的原野上漸漸遠去。
  “他們怎么不來一起玩捉迷藏呢?”米拉貝爾還有點沒熱鬧夠。
  “他們才不會來呢,”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說,“他們是男孩子,是不會和女孩一起玩的?!?br />   啊?不和女孩一起玩?可是在安文山谷里,這么大的男孩女孩經(jīng)常一起玩的。米拉貝爾想。不過這里是新氏族的地盤,他們可能有他們的規(guī)矩──只是在她看來,“男孩不和女孩一起玩”,實在是一條很奇怪的、完全想不出理由何在的規(guī)矩。是因為不好意思在一起玩嗎?不會吧,都還是這么小的孩子,沒有那么復(fù)雜的思想吧?她記得自己都長到好大了,還不是很在意小伙伴是男是女的,只要知道那是個小伙伴就夠了;而且雖然興趣不完全相同,大家在一起,總還是能玩得挺開心的。
  或者,她的思路突然拐到了一個新的方向上,總不會是這些男孩覺得女孩子們不如他們,所以不屑于和她們一起玩吧?
  這太搞笑了。起碼對她來說,這個世界上什么都可能存在,唯獨就是不可能存在“女孩不如男孩”這種事情。她現(xiàn)在想起來,確實聽人說過,新氏族歷來是抱著一種重男輕女觀念的。那就是他們想錯了哦。她想。完全沒有什么別的好說的。
  “時候不早了。”又一個女孩說著,看了看天上的太陽,它已經(jīng)離開天頂有一段距離,現(xiàn)在掛到松林那邊最高最高的樹梢那個位置了?!霸蹅円不厝グ桑漓雰x式快要結(jié)束了,爸爸媽媽回了家,要是看到我們沒有在家好好干活,會不高興的?!?br />   然后她們就向著路那邊牧場的方向走去,翻過圍墻,三三兩兩地跑掉了。
  米拉貝爾一下覺得很孤獨。
  還要一個人待在這里嗎?也許她也應(yīng)該原路回去?
  或者,她還可以沿著小河再走一會兒,看看有沒有什么別的有意思的東西……等一等,那不是剛才那個捉人的小女孩嗎?她怎么在圍墻邊停下來不走了呢?和她一起停在那兒的,還有那個年齡大一點的女孩。她們之間好像變得有點不愉快──或許應(yīng)該說,是很不愉快。傳來大女孩的訓(xùn)斥聲,接著就是小女孩的號哭聲,在空曠的田野上回蕩,響亮極了:“我不回家!我還要玩!你壞!壞舒娜!你走開!我不要你這樣的姐姐!”
  “你鬧夠了沒有!”被她叫作舒娜、應(yīng)該是她姐姐的那個女孩比之前更生氣了,“你以為我愿意管你嗎!一個十五歲花季的少女,非要和你這種最煩人、最不講道理的小討厭整天綁在一起,我都要煩死了!你知道嗎!”
  小討厭的哭聲更嘹亮了。
  米拉貝爾抿住了嘴唇。她記起自己曾經(jīng)特別想要一個小妹妹,當(dāng)然了,后來她得到了一個小弟弟,布蘭,那就不多說了。關(guān)鍵是,如果她得到的也是一個小妹妹,她也會像這個舒娜一樣、只感到不耐煩嗎?說不定會吧。似乎人們對于自己擁有的東西,總是不覺得有什么可珍惜。大概所有人都是這樣的。
  她跑了過去。“也許我可以陪你玩一會兒?你想玩點什么呢?”她在小討厭面前蹲下、用手背擦掉了那張小臉上的眼淚──她知道,她不用每天對付這些眼淚,僅此一次擦掉它們,她還是可以有很多耐心的。小討厭卻沒有想到這些,她只是覺得突然得到很多溫暖和關(guān)照,鼻子一下更酸了,只有抽咽著、眼淚花花地望著那一對親切的綠眼睛。
  “我想聽故事……”她吸著鼻子說。
  “又要聽故事……”舒娜在一旁,聲音里的火氣仍然沒有消退,“永遠都是那些故事。小兔子怎么拔蘿卜、小貓怎么釣魚、公主怎么等著勇士拯救她……講了一遍又一遍、還要講,你自己不煩、不知道別人會煩嗎?”
  米拉貝爾沖她悄悄擺了擺手,“嗯,也許我們可以換個故事講?老講同樣的東西確實很沒勁。不如我們來講一個公主消滅惡龍、拯救世界的故事?”
  “有這樣的故事嗎?”舒娜有點不相信。
  “有啊,那位公主還從惡龍那里救出了她被劫持的朋友們和小妹妹,得到了大家的愛戴呢。對她來說,那就是最好的獎勵……”米拉貝爾說著,看了小討厭一下(她的哭鬧已經(jīng)停止了),然后對舒娜眨了一下眼睛。
  “可是,你說的真的是一個公主嗎?她怎么能打敗惡龍呢?她又不是勇士、又沒有那些強大的力量……”舒娜有點好奇地問。
  “嗯,因為……”米拉貝爾一時有點被問住了,不過她馬上想出了一個合理的解釋,“因為她有魔法嘛!”
  “魔法?”小討厭一下顯得很感興趣,“魔法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很好玩嗎?我還從來沒有親眼見過有誰使用魔法呢?!?br />   “當(dāng)然很好玩了,”米拉貝爾說。不錯,她是見過有人使用魔法。不過那個人所用的是一種最不能稱為“好玩”的魔法。她所想的魔法絕不是那樣的。
  “我想,魔法呢,”她一邊想,一邊說,“就是一種本領(lǐng),有了這種本領(lǐng),一個人就能實現(xiàn)她對自己的期望。比如說,假如我們有魔法──”她突然覺得找到了一個特別有意思的話題,可以好好遐想一番的,“對對對,假如我們有魔法,我們可以做點什么呢?”
  她的、舒娜的、還有小討厭的眼睛都亮了。
  “我們可以變好吃的!”小討厭說,“變葡萄!變蛋糕!變茶!”她聽說城堡的廚房里每天下午都會燒特別香的茶,她一直想嘗一嘗到底有多香。
  “我們應(yīng)該變一雙跳舞鞋!”舒娜說,“穿上它們,我就能跳出最優(yōu)美的舞步,在舞會上,讓最帥的男生注意到我?!?br />   “唉,如果我有魔法,”米拉貝爾喃喃自語,“我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么窘迫,我可以生活得很舒心、很滿意,當(dāng)一個最真實的自己……”
  有什么東西掉到了她手上,她是不是蹲得離墻根太近、無意中把墻皮蹭掉了?她拍拍手背,轉(zhuǎn)過臉、抬眼往墻上看了一眼,嚇了一跳──什么時候又來了個孩子,就在她正上方、正趴在墻頭上探出小臉望著她呢。她站了起來。舒娜本來背靠著墻站在她旁邊的,現(xiàn)在也被驚動,轉(zhuǎn)身看到了那個新來的孩子。
  “哦,是你呀,‘風(fēng)能量’,”她皺了皺眉,“你跑回來干什么?”
  米拉貝爾也看出來:這是剛才玩打仗的一個小男孩。他應(yīng)該不是成心丟什么東西砸她吧,可能也是他不留神碰掉了墻上的土塊、落到她手上的。
  他很不屑地看了看她們,抬起手,亮了亮握在手中的一把折疊小刀,薄薄的鐵皮做的、特別適合削鉛筆的那種。“我回來撿這個,我的神劍,剛才掉在這兒的。明白嗎?”他說。
  米拉貝爾點了點頭。她知道,不能輕易扼殺一個孩子幼小心靈中美好的幻想。
  “可是你是誰呀?”他對她卻并不客氣,上下打量了她一會兒,“你是從哪兒來的,在這兒帶著她們兩個胡說八道?!?br />   嗯?米拉貝爾迷惑地看了看他。我什么時候胡說八道了?你在這兒聽我們說話很久了嗎?
  “就是什么公主和惡龍啊那些,”他很不滿地告訴她,“還有什么公主有魔法。那都是不可能的,懂嗎?”
  米拉貝爾也皺了皺眉,她覺得這個小家伙有點沒禮貌??伤孟駴]有看到她不悅的表情,還在繼續(xù)說著:“只有真正的英雄才能鏟除妖孽,只有真正的德魯伊特才懂得魔法。而在這個世界上,集這兩種優(yōu)異品質(zhì)于一身、最最了不起的代表性人物,自然只有一個,那就是我們狄韋德當(dāng)之無愧的主人,安古斯?!彼裢乜粗h方,“等我長大了,我好希望自己也能像安古斯那樣……”
  居然有人想像安古斯那樣。米拉貝爾第一次發(fā)現(xiàn)世界上居然還有這種可能。她沒話說了。
  哦,等一下,她端詳著這個小男孩,忽然靈光一現(xiàn)?!拔颐靼琢耍彼f,“你這么崇拜安古斯,是不是因為……他其實是你爸爸?”這樣就比較容易理解了,很多男孩子小的時候,都喜歡把爸爸想象成世界上最強有力最棒的人,哪怕實際上并非如此。
  小男孩卻把眼睛睜得圓圓的,張口結(jié)舌了一會兒才說:“他不是……我媽媽說他不是?!比缓笏哪樧兊锰貏e紅,好像特別遺憾,有那種抱恨終生的感覺。然后他羞憤地從墻頭上跳下去、轉(zhuǎn)身跑開了。
  跑了兩步,他突然又停下來,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頭喊:“對了,小討厭,我爸爸從祭祀典禮上回來了,他說你爸爸也回來了,只不過你爸爸半路上又去了酒館。你最好早點跟你姐姐回家,小心回去晚了,撞見他醉著回來,惹他不高興,又把你吊起來揍一頓!”他饒有深意地挺直身板張望著、看了小討厭一眼(她的個子還小,就算她踮起腳站著、扒著墻頭朝他那邊望,她的臉也僅能從矮墻上露出一半)。然后他轉(zhuǎn)過身去、徹底跑掉了。
  “他可真討厭?!笔婺揉洁煺f。小討厭也撅起了嘴,不知道是和姐姐一樣表示對他的厭惡之情呢?還是不同意姐姐對他做出的評價?
  米拉貝爾把她抱起來,幫她站在墻上,“怎么樣,現(xiàn)在該回家了吧,小家伙?”她問。
  小討厭卻在墻頭坐了下來,“我還想再想象一下有魔法是什么樣子的。”她說。
  舒娜嘆了一口氣,“瞧見了吧?就是這么固執(zhí)?!彼灿檬忠粨?,跳上墻頭,坐在妹妹左邊。
  “那我也坐一會兒吧,反正我也不急著回去?!泵桌悹栒f著,也扶著墻爬上去,坐在小討厭右邊。
  她們?nèi)齻€一起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悠閑地晃著腿。臨近傍晚的天空是那樣藍,好像一塊最美的綠松石。空氣溫潤,讓你吸入肺腑的都是安寧的感覺。
  “姐姐,你到底是從哪里來的呀?”舒娜隨口問著,“你是新搬到村里來的嗎?”
  “我不是,”米拉貝爾決定還是說實話──當(dāng)然,是盡量說實話,“我是從城堡那邊來的──”
  “你是那兒的女仆咯?是廚房里的嗎?”小討厭期盼地問。
  “哦,就算是吧,”米拉貝爾很感謝這個小家伙思路上的這個跳躍,“我確實是在廚房剛干完了活,然后才出來的?!?br />   “啊,真棒啊。那我們以后能不能去找你玩,你也帶我們?nèi)N房看看呢?”小女孩繼續(xù)熱心地問著。
  “小討厭!好啦。不要再討厭了。城堡是什么地方,是說進去就能進去的嗎?”她的姐姐警告她說,“你不要為難人家大姐姐了,好嗎?”
  小女孩嘆了一口氣。
  “不要緊的,”米拉貝爾看到她失望的樣子,有點著急,“你們當(dāng)然可以來找我玩,我會很歡迎的!后花園的墻上有一扇門可以走,然后,你們就……”她有點不知道接著該怎么說了。
  片刻的寂靜中,她突然聽到遠處好像傳來什么聲音。她和舒娜對看了一眼,然后一起側(cè)過臉去,望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是從那條路上,由東向西而來的。漸漸地,她聽出了“得得”的馬蹄聲,還有隆隆的、仿佛是車輪從路面上碾過的聲音。
  是誰的馬車在往這邊駛來嗎?她好奇地張望著。
  哦,看到了。走在先頭的是六匹白馬,列成一隊行進,馬背上各坐著一名身穿銀色鎧甲的騎手。像是負責(zé)開道的一隊侍衛(wèi)。后面緩緩行駛的,是一輛結(jié)構(gòu)精巧的敞篷馬車,由四匹鬃毛格外飄逸的銀灰色馬兒拉著。還看不太清楚坐在車上的是什么人。
  侍衛(wèi)當(dāng)中,行進在最前面的一個人手持一桿旗幟,旗面正迎風(fēng)招展:是銀白的底色,上面呈倒三角形、排列著三朵紫色的鳶尾花。
  舒娜掩住了嘴,“哦,是格魯?shù)幕沼?!我們好運氣呀,居然看到格魯?shù)能囻{了!”
  “格魯?”米拉貝爾重復(fù)了一遍這個名字。就是昨天她聽說的受到邀請的兩個部族之一?那么這就是來參加晚宴的客人了?
  “嗯,”舒娜點了點頭,指著那輛馬車,“看!格魯?shù)囊撂m薩?!?br />   現(xiàn)在可以看得清楚些了。車上坐著的是一個年輕的女孩。
  米拉貝爾對她的第一印象是:她披著一頭淡紫色的秀發(fā)。
  “她就是格魯?shù)氖最I(lǐng)嗎?”她問。
  “當(dāng)然不是了,”舒娜很驚奇,“她是格魯首領(lǐng)的夫人,這還用說嗎?”
  “哦,那,她怎么一個人坐在車上?”米拉貝爾還有點迷惑,“她不和她的主公一起來嗎?”
  “當(dāng)然不能一起來了?!笔婺雀@奇了,這個陌生的姐姐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按照規(guī)矩,她要在她主公出發(fā)之后才能出發(fā),中間相隔四個小時車程的距離,這才能表示出妻子對夫君望塵莫及之意。這是咱們這一帶所有部族都遵守的風(fēng)俗傳統(tǒng)呀?!?br />   啊?有這樣的風(fēng)俗?米拉貝爾想。四個小時車程,那也離得太遠了一點,別說“望塵莫及”了,可能干脆就連“塵”都望不到了。
  不過,換個角度來看,這又是個多么好的安排、多么人性化。和主公相距四個小時的車程,想想看,這可以幫助當(dāng)夫人的避開多少人身侵擾。這一路又該走得多么清靜啊。她想起了從黑曜石城堡回狄韋德的那一路上……為什么當(dāng)時沒有人提及“四小時車程”這樣一個良風(fēng)益俗呢?
  馬車轔轔地駛近,端坐在車中的伊蘭薩,姿容越見清晰了。
  米拉貝爾望著她,眼睛越睜越大。她從沒有見過美得這么一絲不茍的人:她的每一絲頭發(fā)都是順的,哪怕有微風(fēng)拂過;她的眼睛像是最柔美的藍紫色的堇草花;可是她的性格絕不柔弱,從她那么端正的坐姿就能看出來,她心里一定有非常堅韌的一面。
  “夠厲害的吧?”舒娜悄悄說,“這個伊蘭薩最是心高氣傲,從前把萊雅諾都不放在眼里的。她出嫁之前,本來就是格魯一個名門望族的女兒。據(jù)說那時候每次她有機會來狄韋德覲見拜訪,都會把萊雅諾氣得病倒好幾天?!?br />   萊雅諾。好久沒有聽人提起過她的名字了。米拉貝爾想起了那個仙境來的少女,心里說不清地有幾點惆悵。她回到她的世界里去了,不知道后來都怎樣、可否安好呢?
  “哇哦,她在看我們哎!”她突然聽到小討厭的聲音在驚喜地宣布。她回過神來,一抬頭,果然看到精巧的馬車已經(jīng)駛到離她們很近的地方了。伊蘭薩的目光確實在她們所坐的矮墻這邊掃過,但只是掃過而已,就像是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路邊的某幾棵草、或某幾塊亂石。甚至在她的眼色里還帶有某些不贊許的成分,也許是覺得女孩子坐在墻頭上太不莊重了?
  可是對米拉貝爾來說,這么近距離地感受到伊蘭薩那一種肅穆的美,真是讓她贊嘆得都快支持不住了。在她最快樂的夢里,如果她曾經(jīng)夢想過一個最默契的同伴,可以一起去展開綺麗冒險的,那么那個人就應(yīng)該是伊蘭薩這樣:堅強、果敢、美麗。
  是的,她越是看她,心里就越是這么肯定?!拔液孟矚g她那種淡紫色的頭發(fā),”她欣賞地說,“我從來沒見過這樣顏色的頭發(fā)。她也像我們一樣是人類嗎?她不是精靈族、沒有他們的血統(tǒng)嗎?”
  “沒有吧,”舒娜搖搖頭,“她的頭發(fā)是染的。她原本的頭發(fā)是那種‘鉑金色’,其實就是銀色的,好像滿頭白發(fā)一樣。有些人從小就是這樣的頭發(fā)。還好我不是。”她的頭發(fā)是姜黃色的,和她妹妹一樣。
  “染的?”米拉貝爾想了想,她在舊氏族沒聽說過有誰染頭發(fā),她不太清楚是怎么個染法。會不會很疼呢?要是那樣的話,就更能證明伊蘭薩的勇敢了。能勇敢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她感到很羨慕。要是我也能這樣該多好呀──不是說染發(fā),而是說,勇敢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她渴想著,雙手不禁捂住了嘴。
  就是在這個時候,馬車駛過了她的面前。
  伊蘭薩的目光掠過了米拉貝爾的手。確切地說,是左手,無名指上那枚戒指。
  她的視線一下定在那里了。車子駛過去,她還在扭著頭、盯著那枚戒指。然后她極不情愿地抬起眼簾,給了米拉貝爾最冷淡的一瞥。然后她迅速回過頭去,只留下一個無比端莊的背影。
  “她確實很漂亮,”小討厭發(fā)表意見說,“不過咱們領(lǐng)主新娶的夫人一定比她更漂亮。要不然他怎么當(dāng)初不娶伊蘭薩呢?”
  “那可不見得,”米拉貝爾對這個觀點非常反對,“完全有可能是伊蘭薩更漂亮,只不過是你們領(lǐng)主他自己瞎了眼睛、看不出來罷了?!?br />   “參加晚宴的客人都到了,我看現(xiàn)在真是夠晚的,咱們得快點回家了?!笔婺葒@了一口氣。
  “好吧,”固執(zhí)的小妹妹終于讓步了,“我肚子也餓了,咱們走吧。”
  姐妹兩個跳下了墻頭。
  米拉貝爾對她們揮手道著再見,自己卻還是坐在墻上。
  “你不回去嗎?”舒娜關(guān)切地問,“宴會的時候廚房里應(yīng)該有很多活兒要做吧,回去晚了不會挨罵嗎?”
  “不用擔(dān)心,比挨罵更糟糕的事情我都早就經(jīng)歷過了,不會更糟了?!彼参康馗嬖V舒娜,但是自己卻在心里打了一個問號:真的不會更糟了嗎?
  好了,趁清風(fēng)還吹著、天色還亮著的時候,還是先想些高興的事吧。于是她也跳下地,湊到小討厭耳邊說:“如果以后想到城堡來玩,就從我說的那扇花園小門進來,然后不論遇見誰,都請他或者她帶你們?nèi)フ也紓惗虐?。就說是米拉貝爾請你們來做客的,就行了?!?br />   “真的嗎?”小討厭開心地、又有一點擔(dān)心地說,“這不會是你幫我又編的、別人沒講過的故事吧?”
  “當(dāng)然不只是故事了,如果你們肯來,它就會變成現(xiàn)實?!泵桌悹栢嵵氐貙λWC。
  然后綠草地上的三個人就分別沿著兩條路線離去了:姐妹兩個向著牧場盡頭的村舍那邊走去。米拉貝爾則望著那輛已然遠去的馬車、看到它鉆進了松蔭下。看來松林里那條路也是通往城堡的。她不想從帶刺的枸杞樹叢旁邊擠著再走一趟了。于是她也踏上了那條寬寬的、發(fā)白的土路,向著夕陽下墨綠一片的松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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