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六章》

　　第五章
　　
　　一九六零年七月，厓柯西隨連長孫都到他的家鄉(xiāng)去接新兵。孫都知道這里是厓柯西的家鄉(xiāng)，本想先讓他回家看看，但根據(jù)上級的計劃安排，要先到軍分區(qū)報到后，再根據(jù)軍分區(qū)地具體部署才能到縣武裝部接兵。
　　
　　這是實行義務(wù)兵役制后的第一次夏季征兵，時間緊任務(wù)重。當他們徒步趕到一百二十里外的縣人武部時，已經(jīng)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了。第二天吃過早飯，就宣布了任務(wù)和分工，他就按照分工馬上去了南店子公社人武部。
　　
　　為了做到征集兵員的“三滿意”，他要反復跑到應(yīng)征對象家里去做他們媳婦的思想工作、做他們父母的思想工作，做他的工作?？吹贸鰬?yīng)征青年參軍的熱情特別高漲。大有恨不能馬上就要離開家鄉(xiāng)似的感覺。無需動員做工作，天天都跟著一大幫，纏著非要去當兵的年輕人。
　　
　　工作最難做的是那些小夫妻關(guān)系不好的小媳婦們。她們怕自己的小丈夫當兵后會成為陳世美，才堅決反對丈夫去服兵役。就這樣沒黑沒白的在農(nóng)村走家串戶一個月，終于完成了三十五名新兵的征集工作。
　　
　　他回到縣人武部交差后，就請示連長孫都要回家看看。孫都本想陪他一起回去看看他的父母親，但因事太多離不開，就塞給他十元錢讓他給父母買點東西，并說這是他的一點心意。他沒有拒絕孫都送給他的錢。他知道孫都是真心的。他覺得拒絕了他是對他的不信任，他不能那樣做。他認為只有高高興興地接受他的贈予才是對他的尊重。
　　
　　離開家兩年多了，他要給爺爺奶奶父親母親還有弟弟妹妹買點好吃的帶上。還有在部隊出發(fā)前為妹妹買的一件她最喜歡的花裙子和發(fā)卡，都一起帶上。
　　
　　他興高采烈地來到縣城的大街上，先是進了一家縣城最大的百貨商店。他在食品柜臺前停住腳，貨架是空的。只見貨架的橫梁上貼有一張發(fā)黃的破舊的小白紙條，上寫著“缺貨”二字。只有兩瓶銹跡斑斑的罐頭靜靜地躺在那里。他問服務(wù)員那罐頭咋賣。服務(wù)員沒精打采地說：“早過期了”。
　　
　　他兩手空空無可奈何地走出百貨店，接著又進了一個又一個小賣部，但凡是吃的東西一概沒有。
　　
　　他這才發(fā)現(xiàn)小縣城的蕭條，和他兩年前離開時的景象大相徑庭。他這才想起一個多月前，軍分區(qū)首長對接兵人員的講話。當時他還對“老百姓正在挨餓”的說法感到突然。還認為首長的講話是言過其實，是危言聳聽。剛剛收了麥子不到一個月，怎么會“正在挨餓”；父親春天的來信還說家里一切都很好呢，沒說過挨餓的事呀？春天都沒有挨餓，夏天收了新麥倒挨起餓來了，誰信？
　　
　　父親信上只說過家里修了水庫。他們那里的十幾個村莊都搬出了水庫，住在水庫外面的一些村莊上。他家被安排在東堤外的梁王廟村居住。還說給安排了比較好的住處。
　　
　　說房子寬敞明亮，大大的院子里栽滿了各種各樣的果樹，不小心就會碰到頭。吃飯有食堂，不愁吃不愁穿。妹妹初三畢業(yè)考試成績?nèi)５谝幻咧锌荚嚾h第三名。還說姐姐和鎮(zhèn)上的轉(zhuǎn)業(yè)軍人何世軍結(jié)了婚。姐姐還是他們大隊的婦女主任，姐夫在大隊當民兵連長。讓他在部隊安心工作，千萬別擔心家里。
　　
　　在部隊進行政治教育時，指導員林一聰，還把這封信當做農(nóng)村形勢大好的活教材，在全連大會上讀過三遍，討論過六回。他常常激動地一夜笑醒好幾回。
　　
　　他現(xiàn)在終于想起來了。去年春天進行“三面紅旗”教育時，教練排的李金磚、王木堆、張鐵柱、徐子良、馬占海等幾位優(yōu)秀教練員，向指導員反映說，他們的老家信陽和淮北都有嚴重的餓死人現(xiàn)象。有的一家人全部被餓死。有的人餓死在家里，活著的人都沒有力氣抬出去埋了。
　　
　　有的人想離開家鄉(xiāng)討個生路，但生產(chǎn)隊干部就組織力量到處堵截抓捕。跑不掉的被抓回來，有的會被活活打死，打不死的就會慢慢餓死。慘狀目不忍睹。地方干部花天酒地，根本不管群眾死活。請求領(lǐng)導向黨中央毛主席反映農(nóng)村的現(xiàn)實情況。
　　
　　他們?yōu)榱俗C實情況的真實性，都把信交給了指導員看。結(jié)果他們幾個都遭到了批斗，說他們太輕信同學和朋友的話了，要真有這種現(xiàn)象，你們的父母親不早就來信說了。
　　
　　他當時就是用這句他認為最有說服力的一句話來勸慰李金磚他們的。但李金磚他們相信那是千真萬確的。他們說給他們來信的同學朋友是對他們的無限信任才來的信。他們說有些地方干部一手遮天，甭想有個雞毛飛出去，官官相護，想告狀都找不到地方。
　　
　　他們認為解放軍里不會像地方那么亂、那么爛，是個能說真話的地方，是個能為民做主的地方，是個不會見死不救的地方。所以才想通過我們部隊把情況反映上去。認為黨中央毛主席在北京城太遠不知道咱農(nóng)村情況。他們認為大救星毛主席知道了這件事就不會不管老百姓挨餓的事，就不會不管地方干部無法無天的事，就不會不懲辦欺壓百姓的那些贓官。
　　
　　想到這里肚子里不禁打起鼓來?？捎窒胂雱倓傇诠甾r(nóng)村到處轉(zhuǎn)了一個多月，也沒見到有老百姓挨餓的事情。部隊進行三面紅旗教育時，不是一直都在說形勢不是小好而是大好，人民的生活水平大提高嘛。怎么能會挨餓呢！以上說的挨餓現(xiàn)象不都是聽來的嘛，他還真的沒有親眼見過。他真的希望聽到的那些個挨餓現(xiàn)象都只是一個傳言。
　　
　　他只好無奈地走進縣人武部食堂，對大師傅說明情況。大師傅告訴他說，商店的食品供應(yīng)短缺有小一年了。你就裝些饅頭回家也挺好的，總比空著手好。于是他用自己的軍用挎包裝了滿滿一下子饅頭。他給大師傅錢和糧票，大師傅說這是特供，不收錢和糧票。你情況特殊你就快走吧。
　　
　　他整了整軍容，把手槍挎在身上，背上他裝滿饅頭的挎包，就朝城南的梁王廟村走去。
　　
　　這條路他不止一次地走過。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感到凄涼。公路兩旁茂盛的綠化樹不見了。廣闊的田野里沒有茁壯的禾苗。更沒有聽到一聲鳥鳴。大地像死了一般的寂靜?；鹄崩钡年柟庹丈湓诖蟮厣希屓烁械街舷?。
　　
　　這是一條通向河南商丘的省際公路。他用一個小時已經(jīng)步行了十華里，但一直卻只有他一個人在這條路上走。他既沒有遇到一個行人，也沒有遇上任何車輛和牛馬。這路相似專為他修的一樣，萬物都在躲避著他。
　　
　　他知道這里是一個前不靠村后不靠店的大漫洼。解放前這里常常是盜賊出沒的地方。想到這里他毛骨悚然，不自覺地把手槍往身前挪了挪，晃了晃。
　　
　　突然，在他左前方不遠處的一個高崗后面，相似有兩個人頭在攢動。他不由地加快了腳步，還一面緊緊地盯住那個高崗的后面。他只隱約聽到身后一聲響，剛要回頭看時，兩條腿已經(jīng)被人從后面緊緊地抱住動彈不得。他用力挺直兩腿站穩(wěn)腳跟，不讓自己倒下去，他從被抱腿的感覺知道抱腿的兩個人都不是大力士，都不是他的對手。他這樣判斷著低下頭去看，果然是兩個十多歲的瘦弱小男孩。見扳不倒他，就大聲喊叫：“快來呀，快來呀……”
　　
　　他舉目四望什么也沒有看到。心想，這兩個小毛賊一定是在聲張?zhí)搫?。就笑著說：“就憑你們兩個小子，也想打我的主意，也不看看我是誰？快爬起來看呀！”
　　
　　那兩個小毛賊順從地松開手站了起來，乖乖地站到他前面一看，嚇得“啊”了一聲，忙趴到地上連聲說：“解放軍叔叔，俺們不知道是我。要是知道我是解放軍叔叔，我請俺們搶俺們也不敢搶。求求我就饒了我們這一次吧！我們實在是餓得肚子難受……”
　　
　　他看著兩個骨瘦如柴的孩子，腦袋像蒜桿上挑著的蒜頭，脖子又細又長。挺著一個透明的相似快要爆炸的大肚子，兩條腿像麻桿又細又長。只能看到骨頭看不到肉。他的心酸了，全身都軟了。這是自己故鄉(xiāng)的孩子嗎？他這樣想著。于是說：“你們站起來吧！你們都搶過幾次了？”
　　
　　那個身材矮小的說：“我是第一次。”
　　
　　“你呢？”
　　
　　那個身材高一點的說：“五次?！薄?br /> 　　
　　“就你們兩個人？”
　　
　　“不，是四個。”
　　
　　高一點的孩子指指路東的高崗說：“那里有兩個人專門負責吸引過路人的視線和注意力。我們兩個人主要負責從后面抱腿。當我們死死抱住腿后，高崗那邊的兩個人就趕緊跑過來搶。不知今天是咋回事，大概可能他們看到你是解放軍叔叔了，就不管俺倆，他倆悄悄溜了。媽的，真不夠意思！”
　　
　　厓柯西說：“還挺講戰(zhàn)術(shù)策略哩。就憑你們，人家還不把你們打個稀巴爛！”
　　
　　高一點的孩子說：“誰能把我們小孩子咋樣了？行就賺個嘴痛快，不行也舍不了什么。”
　　
　　厓柯西說：“以后不許再干這種勾當。這是犯法的行為?？捎涀×耍吭龠^兩年你們都可以服兵役了。到時候我還來咱縣接兵，把你倆都帶到部隊去，好不好？”
　　
　　兩個孩子異口同聲地說：“好，好。我可愿意當解放軍了。當解放軍吃得飽又光榮！”
　　
　　厓柯西既嚴肅又認真地說：“不過有一條，首先要當個好學生。今天干這事只能是最后一次，以后不許再干的。要不然，當兵是去不成的！”
　　
　　兩個孩子又異口同聲地說：“解放軍叔叔請放心，我保證不會再干這種事情了！”
　　
　　他聽了兩個孩子決心要改邪歸正的話很受感動。忙將挎包里的饅頭分給他倆一人兩個。說：“吃吧?！?br /> 　　
　　那個高一點的孩子饅頭一到手，就狼吞虎咽地吃起來。那個個子矮小的孩子接過饅頭后，就從身上摸出一塊不算太臟的布片，小心翼翼地包了起來。厓柯西問他為什么不吃？他說今天是他娘的生日，家里沒有什么好吃的，他要用這兩個饅頭給娘過個生日。
　　
　　他問那個矮小的孩子：“你今天出來參加干這事，就是為了這個。”
　　
　　那矮小的孩子緊緊地抱住饅頭連連點頭。厓柯西再一次被感動了，他從挎包里又拿出兩個饅頭送給那個孝順的孩子。那小孩搖搖頭表示不接受。他硬是塞給了他，并命令他吃掉。那個孩子還是沒有吃。他又打開了那塊布片，把這兩個饅頭也放進去一起包了起來。
　　
　　厓柯西說：“快回家給娘過生日去吧，我也該趕路了。”
　　
　　轉(zhuǎn)眼間兩個孩子就消失在田野的小道上。
　　
　　梁王廟距離厓柯西水庫中的老家厓閣寨僅有四華里，他對這個村子還算熟悉。村子緊挨新修水庫大堤的東北角上。
　　
　　梁王廟實際就是春秋時期的梁丘，時屬宋邑。齊、宋、楚等國的侯頭們，都曾在這里開過高級軍事會議。在楚漢戰(zhàn)爭的關(guān)鍵時刻，劉邦不敵項羽敗北，與打漁出身的義軍領(lǐng)袖彭越會兵于梁丘，方得三萬精兵。從此彭越便屢斷項羽糧道。不久又率兵跟隨劉邦擊滅項羽于垓下（今安徽省靈璧縣東南）。漢初劉邦封彭越為梁王，都定陶，梁丘為其封地。
　　
　　漢朝政權(quán)建立后，因彭越被告發(fā)謀反為劉邦所殺。但老百姓并不這么認為，認為是劉邦輕信小人讒言而冤殺了彭越。老百姓夠不著與劉邦和他的狗官們?nèi)ダ碚?，也沒有理論的權(quán)力。但他們有為正義樹碑立廟的自由，有把正義藏在心里的自由。于是就在梁丘建立了梁王廟，以紀念這位被冤殺的百姓義軍首領(lǐng)彭越。所以后來人就不再叫它梁丘，而改叫它梁王廟了。
　　
　　大革命后破除迷信，曾幾度有急先鋒欲拆梁王廟，以示其革命的堅定性。但被英雄群眾的棍棒鋤頭制止了。以后再革命的急先鋒，再也不打梁王廟的主意了。眼看就要正午了，厓柯西才匆匆走進了梁王廟村。
　　
　　村子里冷清的連個人影兒也沒有。他想打聽一下父母的住處。抬頭一看梁王廟還在。離梁王廟不遠的路邊上有一間面南的破草房，他正在躊躇，忽然從草房低矮而破舊的門洞里傳出一個細小但口氣嚴厲的女人地說話聲：
　　
　　“你這饅頭到底是從哪里弄來的？你不說清楚，我餓死也不會吃的，你們誰也都甭想吃！”
　　
　　一個孩子委屈地申辯說：“我都說了幾遍了，是解放軍叔叔送的。你不信我也沒辦法！”
　　
　　厓柯西聽得出這就是剛才在公路上認識的那個孩子的聲音。那個婦人一定是他過生日的母親。他不由自主地走到草房門口，弓下腰探過頭去。剛要開口問路，那個委屈的孩子一眼就認出了厓柯西。忙理直氣壯地說：
　　
　　“娘，就是這個解放軍叔叔他給我的饅頭。你還不信，他來了，你隨便問吧！”
　　
　　厓柯西正在猶豫，說還是不說那饅頭來的真相。那婦人從只有三條腿但三條腿又都不一樣長的、晃晃悠悠的小方凳上，顫顫巍巍地直起有些駝背的腰。然后慢慢轉(zhuǎn)過身來，上下打量著厓柯西。
　　
　　厓柯西向前跨了一步忙扶住那婦人。婦人最后把目光鎖定在厓柯西的臉上。她用手背一遍又一遍地揉著眼睛，又一遍一遍地審視著厓柯西的臉。她剛把顫抖的手舉到厓柯西的臉上。厓柯西忙把臉一扭說：
　　
　　“大娘，那四個饅頭是我給他的……”
　　
　　“你是柯西兒……”老婦人不知是激動還是身體虛弱，話沒說完就癱在了地上。
　　
　　厓柯西見婦人暈倒，忙和那個小男孩把婦人抬到一塊門板上。小男孩突然眼睛一亮，忙對厓柯西說：“你就是柯西哥哥！肯定就是娘天天念叨的那個柯西哥哥！”
　　
　　厓柯西被小男孩的話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睜大兩只眼睛看了看靜靜躺在門板上的婦人，又看了看小男孩，又環(huán)視了一下小草房里用土坯砌成的小貨架上擺放的一些日用品。貨架前的小窗下放著幾個麻袋和鐵桶。一看地上就知道麻袋里裝的是食鹽和堿面，聞聞那刺鼻的味道就知道鐵桶里裝的是煤油和白酒。
　　
　　小男孩忙從一個破竹皮的保溫瓶里倒了一碗水，一口一口地喂到婦人的嘴里。然后扭過臉來說：
　　
　　“柯西哥，你還不認識我。我叫厓柯東。”
　　
　　厓柯西問：“這位婦人是……”
　　
　　厓柯東又著急又氣憤地說：“她是咱娘?。∧阏Σ徽J識？”
　　
　　厓柯西驚訝地說：“娘，這哪是我娘??？是我娘我還能不認識？再說我也不認識你這個弟弟呀……”
　　
　　厓柯東生氣地說：“不認識我還有情可原，不認也就算了。你竟然連自己的親娘都不認，你還算什么解放軍！”
　　
　　厓柯東說著朝厓柯西的屁股上恨恨地踢了一腳。隨后也將那四個饅頭塞到厓柯西的懷里，用力往外推著厓柯西。
　　
　　厓柯西說：“我娘不是這個樣子的。她剛剛四十歲。我想起來了，今天就是她四十歲生日。兩年半前，我穿上軍裝離開她的時候，她滿面紅光，一頭烏黑發(fā)亮的頭發(fā)，說起話來清脆而富有感染力；她一米六三的身材，豐潤而挺拔，走起路來像一陣風，腳踏在地上步步有聲；整天渾身有用不完的勁。而眼前的這位母親，頭發(fā)花白，滿臉皺紋，駝背彎腰，少氣無力，無精打采，實像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奶奶。哪里有我娘的一點影子??！”
　　
　　厓柯西進一步解釋說：“父親給我的來信，都說家里住的房子很寬敞明亮，大大的院子里長滿了各種各樣的果樹，還說走路不小心果子就會碰到頭。這里哪有這些呀？我怎么敢相信眼前的這一切都是真的呢？那大大（父親）呢？厓蘭妹妹呢？厓柯南、厓柯北呢？”
　　
　　厓柯東傷心地抹了抹眼淚說：“都跟大大發(fā)瓜賣去了。為的是能多賺幾個錢?！?br /> 　　
　　停了一會兒，厓柯東又說：“大大和娘怕你知道家里這種情況難過，才沒有告訴你真實的情況。咱們從水庫里搬出來的難民比人家更難。人家一天五兩糧食不夠吃，有村頭荒上的菜和樹葉樹皮補充。咱從水庫里出來的人呢，什么補充的東西也沒有，就只能光靠那點定量，時間長了誰受得了。大爺、二大爺、六嬸、大堂哥都餓死了……”
　　
　　“奶奶日的，什么狗屁形勢大好，全都是他媽騙人的鬼話……”厓柯西有生以來第一次吐出了臟話。
　　
　　母親突然用很小的聲音警告說：“柯西，柯西。你胡說些什么呀，你可不要犯渾！”
　　
　　厓柯西聽到母親叫他，就忙趴到母親躺著的門板前喊叫：“娘，娘……”
　　
　　但母親不再說話，還是閉著眼睛靜靜地躺著一動不動。
　　
　　厓柯東說：“娘這是餓的。再加突然見到你過于激動。”
　　
　　一個老大爺突然走進門來說：“柯東，把錢給你娘。這位……”
　　
　　厓柯西說：“老大爺……”
　　
　　“什么老大爺，他是咱大！”厓柯東忙糾正說，“大，他就是柯西哥呀！你認不出來了？”
　　
　　厓柯西把父親的臉轉(zhuǎn)到朝陽的門口，他仔細地看著那張蒼老的皮包骨頭的陌生的面孔，不由得心里一陣陣酸楚，眼淚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緊緊地抱住父親抽泣起來。
　　
　　父親一雙干癟的眼睛濕潤了，用干枯的手少氣無力地推著厓柯西緊抱的雙臂說：“挺好，挺好?？奚多?！回來也不給個信？”
　　
　　厓柯西說：“我是來接兵的，沒來得及寫信?！?br /> 　　
　　父親喃喃地說：“回來就好，能回來就好。”
　　
　　父親叫厓?nèi)识Y。是孔夫子的忠實信徒。從厓柯西記事時起，在堂屋正當門的墻壁上，除了母親供奉的老天爺外，就是父親供奉的孔夫子牌位。父親從小就給他講孔子的故事。說孔子的“仁義禮智信”內(nèi)涵豐富，博大精深，是人生坐標的最高境界，要改造不齒的人，標準就是這個至理名言。
　　
　　父親還寫得一手好毛筆字，特別是柳體。誰家寫碑文，誰家寫祖先牌位，無不是他的墨跡。十里八鄉(xiāng)沒有比的。就是后來時興使用鋼筆寫字了，他也是運用毛筆筆法寫鋼筆字。不管是橫、豎、點、撇、捺，還是字形的架構(gòu)方法，都是十足的柳體風味。
　　
　　從解放搞土改就跟著丈量土地、當會計、當文書，一直干到搬水庫。在水庫里他是剛剛新生的人民公社生產(chǎn)大隊的會計。按上級安排，他們厓閣寨大隊是和梁王廟大隊合并的。因為梁王廟大隊原來就有會計，公社的意思是讓他繼續(xù)當會計?？伤X得好像搶了人家的飯碗。反客為主不仁不義不可為。
　　
　　他這個讓賢的高風亮節(jié)行動，正中了幾個大隊領(lǐng)導的下懷。他們正為籌辦的大隊小賣部的經(jīng)營人選犯愁。過去也曾辦過幾次小賣部，都終因經(jīng)營不善很快就倒閉了。他們也知道所謂的經(jīng)營不善就是老鼠搬家，慢慢把小賣部掏空了。
　　
　　小賣部對于大隊干部來說，名義上是方便群眾，實際上就是一個小金庫。有個小賣部花用都方便。但又怕被經(jīng)營者蠶食掉。厓?nèi)识Y忠厚老實又有文化會算賬，是最好不過的人選。二來也顯示了是對他主動讓賢的一個照顧性安排。
　　
　　因為小賣部這個肥缺是許多人都夢寐以求的，不照顧你你就干不上。讓你干還不是最好的照顧嗎？厓?nèi)识Y也是這么認為的。所以搬到梁王廟大隊干了半年的會計以后，便去經(jīng)營大隊的小賣部去了。
　　
　　他覺得能讓他站在十平米的小賣部里是對他的恩賜。但隨著他退出大隊干部班子的時間推移，他不再有大隊干部的職權(quán)。有時候職權(quán)也是特權(quán)的代名詞。他慢慢淡去了風光的會計光環(huán)。
　　
　　現(xiàn)在他和社員沒有什么兩樣。以開會為名的吃夜宵沒人再叫他；白天陪欽差大臣檢查工作就餐他沒有資格參加；大隊干部享受的小灶他也因不是大隊干部被理所當然的除名；大隊干部夜半深更偷偷摸摸分點黑糧的事再也沒有他的份。
　　
　　幾個月后他才發(fā)現(xiàn)，那幾個大隊干部和他們的家人們依然都是紅光滿面，精神煥發(fā)，體格豐盈。而他和他的老婆孩子們個個面黃肌瘦，無精打采，骨瘦如柴。
　　
　　但他不但沒有“悔不該當初”之感，反而感到萬分的慶幸。他認為如其不然，必和那班被社員賭咒的大隊干部同流合污。因為他們在出水庫之前是清廉的，對百姓是問心無愧的。他說身上的肉少了骨頭多了，但靈魂是純潔的神圣的。
　　
　　讓他不悅的、甚至是耿耿于懷的，是那水庫修的不是地方。甚至就不應(yīng)該修那勞民傷財?shù)乃畮?。如果不在他家那地方修水庫，他從一九五一年到一九五七年，整整用了七年時間才剛剛完成的、他父親為他設(shè)計的四合院，就不會毀于一旦。盡管是十層磚肩的土墻，但十三間房的房頂卻全是用深藍深藍的小瓦罩就。
　　
　　像這樣全是瓦房的四合院，不要說在厓閣寨，就是在梁王廟也不多見。特別是在南北一個軸線上還配有菜園和果園更是少見。院子外面是菜園。菜園接著是果園。說是果園，其實不只是有兩棵梨樹、兩棵杏樹、兩棵棗樹、兩棵桃樹、兩棵葡萄樹，還有一棵槐樹、一棵榆樹、一棵香椿樹、一棵花椒樹、兩棵柳樹。
　　
　　一九五七年前是農(nóng)業(yè)合作社，農(nóng)民分紅按地四勞六分成。房前房后和村頭的菜園和果園屬于村頭荒，一律歸個人所有。就是實行了人民公社化后，村頭荒也一直是屬于個人所有。
　　
　　當時宣布修水庫時他是大隊的會計，嘴上不能不擁護，也不敢不擁護?？伤蛐难劾锸且磺€不贊成，一萬個堅決反對。男兒有淚不輕彈，可他曾不止一次地在家里偷偷哭泣。想起幾年的心血，不，是近二十年的血汗積蓄毀于一旦。他的心無時無刻不在流血。
　　
　　說這水庫是勞民傷財本不應(yīng)該修，他的理由很實際也很客觀，又簡單的一目了然。那天在大隊討論關(guān)于修水庫的必要性時，他用實驗證明修水庫是行不通的。
　　
　　他說厓閣寨這地方的土質(zhì)堿性太大，將來水庫放了水也會變成堿水。如果用堿水澆灌農(nóng)田，土地非得變成鹽堿地不可，那麻煩可就大了。他為了能夠證實自己的觀點，他親自在農(nóng)田里修了一個一米見方的小水池，灌滿水在強烈的陽光下暴曬三天后，他把他們大隊領(lǐng)導班子的支書、隊長、民兵連長、婦女主任等各位大員領(lǐng)去看他的試驗結(jié)果。
　　
　　水池里的水已經(jīng)被滲到那塊土壤里。面對水池周圍出現(xiàn)的像雪一樣白的厚厚的堿土，答案本來簡單的不能再簡單了，但卻得出三種結(jié)論：
　　
　　經(jīng)常愛讀《人民日報》、《大眾日報》和《解放軍報》的厓?nèi)识Y認為：“將來這水庫的水不能灌溉農(nóng)田。否則，水庫周圍幾里路之內(nèi)的良田都要變成鹽堿地。所以這水庫堅決不能修?！?br /> 　　
　　大字不識半口袋的大隊長和婦女主任則認為：“就這么個屁眼大的小水池，代表不了未來的大水庫，證明不了啥問題?！鄙踔磷I諷說他的目的還是不舍得他剛蓋好的四合院和苦心經(jīng)營的菜園和果園，才拉他們來看這試驗。
　　
　　念過四年書當過四年兵的民兵連長說：“從這個試驗結(jié)果看，這水庫真的不能修。但是，既然上級決定要在這里修，上級一定會有他們的道理?！?br /> 　　
　　時間證實了厓?nèi)识Y那個小試驗是對的。后來水庫灌滿水一年后，水庫大堤外十里之內(nèi)發(fā)生了嚴重的鹽堿化，才不得不廢止了這個勞民傷財?shù)乃畮臁?br /> 　　
　　在厓柯西眼里，父親就是個大文化人、大知識分子、大學問家，沒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就連他打算盤的口訣二一添作五、三一三剩一、逢四進一、五一倍作二……都是孔夫子放屁放出來。
　　
　　母親還在門板上靜靜地躺著。父親說那是餓的，給她吃點東西很快就會好的。
　　
　　厓柯西忙從自己的挎包里掏出一個饅頭，用手掰成小棗一樣大小的小塊放到母親嘴邊，但母親卻緊閉嘴唇不肯吃。父親接過饃去喂，結(jié)果也被吐了出來。父親茫然地看了看厓柯西。厓柯西這才想起母親不吃厓柯東饅頭的事。他忙把自己裝滿饅頭的挎包放到母親的手上。說：
　　
　　“娘，這是兒子從城里給你帶來的饅頭。不信你用手摸摸，滿滿一挎包呢！”
　　
　　母親用手摸了摸不再動彈。厓柯西就一塊一塊地掰開放到母親的嘴里。母親果然開始慢慢地咀嚼起來。剛喂完兩個饅頭，父親就不讓再喂了。說母親太勞累太辛苦了，讓他繼續(xù)躺著休息吧。
　　
　　厓柯西這時才發(fā)現(xiàn)躲在門外的兩個弟弟柯南和柯北?？履鲜q，柯北五歲。他們個個皮包骨頭。挺著一個像快要爆炸的大氣球一樣的肚子，頭和臉上的骨骼清晰可見。他們用怯生生的目光看著這位挎著手槍的哥哥，但他們只是低著頭看，面部毫無表情。厓柯西趕忙把挎包里的饅頭分給他們，還有父親。但父親接在手里只是巴眨了兩下嘴唇并沒有吃。
　　
　　厓柯西用手指指挎包對父親說：“大，你也吃呀，這里還有呢！”
　　
　　父親面部毫無表親地說：“我不餓。還是留給他們吧。他們正長身體?！?br /> 　　
　　厓柯西好像突然發(fā)現(xiàn)妹妹厓蘭不在，便問：“厓蘭妹妹呢？”
　　
　　“……”屋子里沒人回答。
　　
　　父親的眼眶濕潤了。柯南、柯北慢慢低下頭抹眼淚。
　　
　　厓柯東撲通一聲跪在厓柯西面前泣聲說：“都愿我……”
　　
　　父親伸手拉起厓柯東站在自己身邊。
　　
　　厓柯西從提包里取出給妹妹厓蘭買的花裙子和發(fā)卡：“你們怎么都不說話呀？”
　　
　　在他再三追問下，父親才給他講述了不幸的一幕。
　　
　　那是去年的春天，連續(xù)幾天斷糧之后，人都餓得走不動了。有一天就在這小賣部門口，母親抱著最小的兒子柯北依在墻上曬太陽。正好縣工作組的楊同志打這兒經(jīng)過看到了。他看著躺在母親懷里的柯北像死了的孩子一樣，說你的孩子病得可不輕，還不快去醫(yī)院看醫(yī)生。
　　
　　母親告訴他說俺的孩子一點兒病都沒有，這是餓的。楊同志看著母親無助又無可奈何的樣子，又問起家里的人口情況。
　　
　　當楊同志得知他們的大兒子在部隊當兵時，就連連“嗷嗷”了兩聲，嘴里又用膠東話念叨著：“原來還是軍屬哩，軍屬還是重點照顧對象哩，軍屬出了問題了不得?！瘪R上就給批了八十斤糧食。
　　
　　這八十斤糧食可是一家人的救命糧，母親恨不能一下子就把這些糧食買回來。人說救急如救火刻不容緩，這救命跟救火一樣急。肚子里沒有食物，胃就會空揉搓。母親怕再空揉搓半天肚子就會磨出幾個洞來。她越想越怕，越怕越急。她手里緊緊握住只有巴掌大小的糧食批條到處找口袋。
　　
　　她終于在貨架的最里面的一個角角上找到了一條落滿灰塵的、黑不溜秋的布口袋。她又從姥姥的遺物三抽匣的小梳妝臺上的一個小抽屜里，摸出由厓柯西每月孝敬她們的五元錢里拿出十元裝在上衣兜里。
　　
　　她原打算三年后，三十六個月一百八十元錢給厓柯西娶媳婦用的，眼前救救急。等過了眼前這道坎再補上。她告訴厓蘭在家要看好弟弟，她很快就會回來。誰知剛出門就暈倒在了地上。十六歲的厓蘭嚇得不知所措，跪在地上哭喊著“娘，娘……”。
　　
　　母親慢慢睜開了眼睛，看著厓蘭說：“我這是怎么啦？真不中用?！?br /> 　　
　　母親說著，又從地上慢慢爬起來，剛走了兩步又癱倒在地上。
　　
　　厓蘭說：“娘，還是我去吧？”
　　
　　母親說你扛不動八十斤重的糧食，還是等你大回來再說吧。厓蘭說她能扛得動八十斤重的一捆草，八十斤重的糧食咋就扛不動了呢。母親說你幾天都沒吃東西了，身子骨又單薄，還是等你大回來再說吧。
　　
　　厓蘭說我不會在路上多歇幾次啊。母親見她執(zhí)意要去，就又慢慢走回屋子里，在梳妝臺的小匣子里摸出一張破舊的半斤糧票交給厓蘭，千叮嚀萬囑咐先買仨饅頭吃了再去買糧。厓蘭邊走邊看手里緊緊攥住的那八十斤糧食批條，眼前立刻出現(xiàn)了香噴噴的大白面饅頭、烙餅、面條和油條。
　　
　　一小時的功夫她走完了八華里，來到了鎮(zhèn)上，她按照母親的囑咐先去飯館用半斤糧票買了三個窩窩頭。他先在飯館的一張桌子前坐下，歇歇一直都有些發(fā)軟的腿。倒了一大碗水潤了潤干得有點冒火的喉嚨，一邊啃啄窩窩頭。
　　
　　剛啃完了一個窩窩頭，她想起娘和弟弟都還在餓著肚子，等著她快點把糧食買回家去吃飯。于是她咕嘟咕嘟一口氣把那一大碗水喝完，站起來朝糧店走去。她一邊走路一邊啃啄窩窩頭?？斓郊Z店了，他把剩下的一個窩窩頭放進上衣兜里準備去買糧。
　　
　　突然，路邊傳來一個低微的呻吟聲，厓蘭回頭一看，見是一個奄奄一息的小男孩。忙走過去問：“你怎么了？”
　　
　　小男孩說：“我餓，我難受。”
　　
　　厓蘭不由地摸了一下身上剩下的那個比黃金還主貴百倍的窩窩頭。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那個窩窩頭送給了小男孩。小男孩接過窩窩頭就狼吞虎咽地啃起來。厓蘭心里酸楚楚地扭頭走進糧店買糧去了。
　　
　　厓蘭買好糧走出糧店正要往家趕。身后又傳來了那個小男孩的聲音：“姐姐，好姐姐，你救救我吧，我爹娘都餓死了，就只剩我一個人了……”
　　
　　厓蘭回頭看了看說：“我們家也沒有飯吃，都好幾天沒見過糧食氣了，哪有糧食養(yǎng)活你呀！”
　　
　　小男孩說：“我只想有個家。我不用你們養(yǎng)活，我可以去要飯，我還可以到處挖野菜，我還會爬樹捋樹葉……”
　　
　　厓蘭說：“我們家住的房子也很小，真的容納不了你?！?br /> 　　
　　小男孩不再說話，傷心的哭泣著。
　　
　　厓蘭想快點離開這個讓她揪心的地方，想快點把糧食送回家。但她剛走了兩步，兩腿一軟摔倒在地上。小男孩大概是厓蘭那個窩窩頭的作用，趕緊跑過去把壓在厓蘭身上的糧食袋子搬開，又把厓蘭從地上扶起來。然后又蹲到糧店門口去了。
　　
　　厓蘭輕輕拍拍身上的土，扛起糧食正要往前走，突然又停下了腳步。那小男孩已經(jīng)成了他心中放不下的牽掛。她扭回頭看了看無家可歸的、可憐兮兮的小男孩說：“小弟弟，要是你不嫌俺家窮，你就跟我走吧！”
　　
　　小男孩趕忙跑到厓蘭面前，跪下就磕頭。厓蘭忙拉起他來說：“那咱們就回家吧！”
　　
　　小男孩高興地說：“哎，謝謝姐姐！”
　　
　　他要幫助厓蘭扛糧食袋子，厓蘭沒讓他扛。他就用手在后面抬著糧食袋子。
　　
　　一路上兩個人走走歇歇，歇歇走走，也不知道歇了多少次。
　　
　　小男孩告訴她說，他老家在安徽宿縣農(nóng)村，家鄉(xiāng)鬧饑荒，父親母親和妹妹都餓死了。只剩下他一個十歲的獨苗到處流浪。先流浪到河南商丘，混了幾個月，整天饑腸掛肚。有一天他見幾輛用篷布蓋著的汽車停在飯店門口，司機都進去吃飯了。他用手扯扯篷布，發(fā)現(xiàn)是運糧食的汽車。他就趁人不注意的時候爬到車上篷布下面想弄點吃的。結(jié)果個個麻袋用麻繩縫得結(jié)結(jié)實實，怎么也摳不開。
　　
　　正在著急的時候，聽到司機們吃完飯出來了。司機們圍著他們的運糧車例行公事般的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沒有異常情況才進了汽車駕駛室。就這樣我才來到了這里。
　　
　　厓蘭說：“我不管你以前姓啥叫啥，進了俺家門就得姓厓。我有個哥哥叫柯西。有兩個弟弟，一個叫柯南，一個叫柯北。就是東邊缺個人，那你就叫柯東吧。有啥意見還可以說說?！?br /> 　　
　　柯東高興地說：“謝謝姐姐給我起的好名字。姐姐說什么我都愛聽，我都照辦?！?br /> 　　
　　厓蘭說：“我大我娘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你進門要先給他們磕個頭。他們要是生氣，你可不能生他們的氣，氣他們?！?br /> 　　
　　柯東連連點頭說他知道該怎么做。
　　
　　可誰也沒有想到，厓蘭扛著糧食前腳剛剛邁進家門，就一頭栽倒在地上，再也沒有起來。嘴里只說了一聲“他是柯東弟……”就閉上了眼睛。
　　
　　厓柯西雙手捧著他為妹妹買的花裙子和發(fā)卡，無可奈何地傷心淚水像泉水一樣涌流不止。他雙手顫抖，仰臉高呼道：“天哪，這到底是為什么呀？”
　　
　　躺在門板上的母親嘴里不停地念叨著：“都怪我……都怪我……”
　　
　　母親兩行眼淚順著臉頰兩邊的皺紋流到門板上，又從門板的縫隙里滴到地上的土壤里，地上濕了一片。
　　
　　父親淚水滿面，喃喃地說：“厓蘭心眼好有好報，她走了就不再受饑餓折磨了，多幸福呀！”
　　
　　柯東扒在父親的身上哭泣著說：“都愿我，都愿我，我不吃姐姐她那個窩頭，她就不會摔倒了……嗚……嗚……”
　　
　　父親一邊擦著柯東臉上的淚水一邊說：“別哭，乖孩子，這事不怪你……”
　　
　　厓柯西又把給妹妹厓蘭買的花裙子和發(fā)卡包好，放回自己的背包里。留作對妹妹的紀念。
　　
　　第三天厓柯西含淚告別了父親和母親，踏上了返回縣城的那條公路。一路上他滿腦子里都是那一幕一幕不堪忍睹的場景，怎么也抹不去。如果不是他親愛的爺爺，他也許和妹妹弟弟們一樣，在家里挨餓或者餓死。
　　
　　兩年半前孫都來他們縣接兵。那時的農(nóng)村還是一片人歡馬叫的景象。他因在學校里受了孫都的影響非去當兵不可。可滿腦子的“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父親堅決反對，而且對他實行了嚴密的監(jiān)控——父親騎著德國造自行車親自跟蹤徒步的兒子。他怕他心眼多多的兒子會從他眼皮子底下溜掉。
　　
　　厓柯西無奈之下，他想起了爺爺。他知道父親是個孝順的兒子，對爺爺是唯命是從。這當然是父親在踐行孔夫子的偉大教誨。于是他利用星期天回家的時候告訴父親說，他好久沒見過爺爺了，想去看看爺爺，想請父親陪他一起去。父親也因忙著跟蹤他而好久沒去看爺爺了，于是父親同意和他一起去看爺爺。
　　
　　他們剛剛完工的家在后莊上，爺爺住在前莊老宅院里。距離雖不算遠，但隔著一條街和一個大水坑，并不是天天都能見面。他跟著父親來到爺爺家，問安后就聊起東西南北中來。爺爺問他畢業(yè)后想干什么？
　　
　　他看著父親高興地說：“我想去當兵”。
　　
　　爺爺激動地山羊胡子跳起舞來，高興地說：“像我的孫子，有出息。好男兒志在四方。年輕人就要出去闖一闖！”
　　
　　他看著父親扮了一個鬼臉，父親給他擠眉弄眼，讓他閉嘴少說話。他卻趁熱打鐵對爺爺說：“爺爺，今年接兵的又來了。還是坦克兵呢，聽說先進坦克學校學習一年，不知道我能不能報名去？”
　　
　　爺爺堅決地說：“一定要去！聽說坦克車厲害著呢，能打著滾地跑，反著正著都能跑。外面是厚厚的鋼甲，人坐在里面什么槍炮都拿它沒辦法。聽說會開坦克車就會開飛機，等你以后復員回來，開個汽車拖拉機什么的就更不在話下。機會千載難逢啊，過了這個村可沒這個店。坦克兵能金貴哪能年年招？今年一定要去！仁禮你說呢？”
　　
　　父親只好說：“聽大大的，大大說去就去?！?br /> 　　
　　就是爺爺?shù)倪@幾句話他才實現(xiàn)了當兵夢?？墒撬臓敔斁驮谒麉④娛€月后，被生產(chǎn)小隊長活活地氣死了。
　　
　　爺爺一生勤勞節(jié)儉。他雖然已經(jīng)七十多歲高齡，并有四個兒子三個女兒，但他卻一直勞作不止。不但不愿意給子女增添任何經(jīng)濟負擔，而且還經(jīng)常為正在負擔沉重的兒女們盡量幫把手。在決定修水庫之前，他就養(yǎng)了十來只羊和幾十只兔子。在水庫快修好的時候，大多數(shù)人都已搬出了水庫。這時候人們已經(jīng)開始斷炊了。
　　
　　爺爺考慮到水庫放水那是半年以后的事情。再說馬上搬出水庫，他的羊既沒地方放牧，也沒羊圈存放。想推遲三四個月把小羊養(yǎng)成后賣掉再搬家。兒孫們二十幾口都已經(jīng)各自搬出水庫，幾十只兔子也已讓他們?nèi)看摺，F(xiàn)在留在水庫里的只有爺爺一個人和爺爺放牧的十來只羊。兒女們不放心他，勸他把羊處理掉搬走算了。他說：“你們還沒有看到啊，饑荒就在眼前，這十來只羊到了關(guān)鍵時候，也許能幫助我們度過難關(guān)！”
　　
　　就在水庫快要修好的時候，他的大兒子和二兒子因營養(yǎng)不良都病倒了。雖然他們都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但在他們父親的眼里，他們永遠都是孩子。爺爺聽到這個消息后，打算第二天就去賣四只羊給兩個兒子看病。
　　
　　可是，第二天早晨到羊圈牽羊去賣時，結(jié)果連一只羊都沒有了。全都被生產(chǎn)小隊長趕走了。爺爺看著空空的羊圈，兩眼一黑，一頭栽倒在羊圈里，就再也沒有起來。爺爺就這樣被活活氣死了。
　　
　　他不會忘記，正在燒鍋的姑父，一火棍打死一只從他眼前跑過的老鼠，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那老鼠投入到正在燃燒的鍋底下。不一會功夫，又從鍋底下扒出剝?nèi)沟耐馄?，然后對他讓了讓，就放到了自己嘴里…?br /> 　　
　　父母親和弟弟們圍著晃晃悠悠的小飯桌，緊緊盯住一天只有半斤面做成的八個菜團子。母親說：“按定量分給每一個人去吃，是為了大家都有活的可能。如果不分著吃，吃得快的、有勁搶的就會多吃。吃得慢的、無力搶的就得少吃，甚至吃不上。這樣肯定就會有人被餓死。”
　　
　　分食像似很沒有親情味，但在一天僅有五兩保命糧的情況下，這是大家都能活下去的最佳選擇。當他看到他的親姐姐、生產(chǎn)大隊婦女主任厓琴和他所見到的農(nóng)村干部一樣，個個肥頭大耳、滿面紅光時，他胸中的熱血直向上竄，義憤填膺至極，真想上去揍她們一頓。只管自己吃飽喝足，不管爹娘饑腸掛肚。
　　
　　娘卻說這不能怪她姐，姐也只能管她自己吃飽。往家里拿她也沒得拿，往家里拿她要犯錯誤，犯錯誤被撤職就干不成了。還是這樣好。能有一個人吃飽也好啊，總比都挨餓要強。
　　
　　他聽了母親的話，心里酸楚楚的，只能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他這次探家的所見所聞都永遠的定格在了腦海里。
　　
　　厓柯西回到縣人武部找到孫都銷了假，就倒在床上睡了。說是睡覺但并沒有睡著，在床上翻來覆去想問題。家鄉(xiāng)為什么會弄成這個樣子？如果不是軍分區(qū)的首長說：“老百姓正在挨餓，同志們不要過問地方上的事，以免犯錯誤……”他早就找生產(chǎn)大隊的干部算賬去了。但這事憋在心里實在難受，總想找一個人說一說。
　　
　　孫都經(jīng)過這些天在各個公社的接兵活動，他也發(fā)現(xiàn)老百姓都在挨餓。當然他不會想到厓柯西家的情況更悲慘。使他想不通的是大麥罷挨餓。青黃不接的春天挨幾天餓也好讓人理解，這剛剛收完麥子就挨餓實在讓人費解。難道是麥子顆粒無收？但從地里的麥茬看，每畝也得有一百多斤的收成。那糧食都弄哪里去了呢？他也正想找厓柯西談?wù)劇?br /> 　　
　　孫都把躺在床上的厓柯西叫起來，跑到縣人武部后面的城湖邊上坐下。城湖里的蘆葦生長得很茂盛，不時有水鴨出沒，成群的燕子在湖面上不停地飛來飛去。火辣辣的太陽像個大火盆扣在頭上，一點兒風也沒有，渾身的衣服都濕透了。厓柯西煩躁地撿起一塊瓦片用力擲向遠遠地湖面，瓦片在水面上只跳了一下，就隨著小小浪花消失在湖面上。
　　
　　孫都說：“我對你的家庭所遭受的不幸深表同情。關(guān)于要不要給縣委縣政府反映這些問題，我認為沒有必要。一是軍分區(qū)首長講的已很明確，地方上的事我們部隊不要插手，弄不好會犯錯誤，不值得。二是反映了也沒有用。我們剛來幾天就看到這么多問題，這里的黨政官員天天都工作生活在這里，他們能會不知道？肯定也會知道。
　　
　　他們既然知道為什么不管不問不作為？怕問題沒這么簡單?？峙乱苍S他們就是問題的罪魁禍首。如果是這樣，我們就成了告狀的人，就成了原告。你認為這樣的關(guān)系狀能告贏嗎？還有意義嗎？”
　　
　　厓柯西不解地說：“我心里也很糾結(jié)。但餓死這么多人總得有個說法，總得有個解決的辦法?？偛荒苎郾牨牭乜粗粭l條鮮活的生命，就這樣被殘酷的饑餓奪了去！”
　　
　　孫都說：“你說的一點都不錯，但都不是我們一個小兵能夠辦到的。這是國家的大事，需要國家來決策來解決。我們所能做的就是盡其所能，去幫助一個或幾個饑民盡量減少被餓死的可能性。除此我們什么也做不到。我們沒有那么大的經(jīng)濟能力，也沒有那么大的權(quán)力去普救眾生！還是那句老話，相信神明，相信政府，相信人民！”
　　
　　自厓柯西離家后，他父親厓?nèi)识Y又在生產(chǎn)隊小賣部經(jīng)營項目之外擴大了自己的經(jīng)營項目。也算是搭順風車吧。但賬目上絕對是涇渭分明，公、私兩本賬。就連商品的擺放位置都是各是各。公家的商品還在小草屋里的貨架上沒動。
　　
　　他的私人商品擺在草屋外面的小棚棚里。他的貨都是一些應(yīng)季貨，如夏天就是一些生瓜梨棗之類，冬天就是一些花生瓜子糖葫蘆之類。只要鋸響就有末，雖然忙些，但能賺幾個錢填補家用。當然這也算是他對“智”的活學活用，也是對“智”認識的最高境界。是饑餓讓他對“智”的理解得到新的升華。
　　
　　第六章
　　
　　厓柯西和孫都接兵剛回到部隊，指導員林一聰就向?qū)O都傳達了團剛剛結(jié)束的政治工作會議精神。林一聰用一種既緊張又惶惶不安的眼神看著連長孫都說：“這次的政工會可不尋常，主要是如何針對目前農(nóng)村形勢做好連隊政治思想工作的問題。我想你這次到農(nóng)村去接兵一定看到了一些不尋常的情況?！?br /> 　　
　　連長孫都故意說：“農(nóng)村形勢不是一片大好嗎？再說它和連隊的政治思想工作有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嘛，還至于這么緊張？”
　　
　　林一聰說：“哪個連隊出了問題，指導員要負全責，我能不緊張嗎？”
　　
　　孫都故意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問：“到底怎么啦，什么事情這么嚴重？”
　　
　　林一聰大口大口地抽著煙說：“具體說就是農(nóng)村的農(nóng)民都在挨餓。不少人在挖草根扒樹皮充饑。安徽、甘肅等有些地方還發(fā)生了多起饑民搶劫國家糧庫事件。饑荒很嚴重。農(nóng)民是誰？農(nóng)民是我們的爹娘、是我們的兄弟姐妹。手握槍桿子的人的父母兄弟姐妹都在挨餓，他們會怎么想，他們會如何面對？挨餓是人類最恐怖的字眼。饑餓能讓人失去理智。饑餓能讓人無所不能。
　　
　　有的戰(zhàn)士萬一想不通怎么辦？有人鋌而走險怎么辦？后果是很嚴重的，我能不緊張嗎？要使這些可怕的事情都不發(fā)生，任務(wù)是艱巨的。所以我們一定要加強思想政治工作，讓每一個戰(zhàn)士都想得通，都能自覺體諒國家暫時的經(jīng)濟困難。平平安安地度過這三年就是勝利！”
　　
　　孫都知道這是上級，不，準確地說一定是國家發(fā)現(xiàn)了中國農(nóng)村的嚴重饑荒問題。他一直懸著的心總算落了地。不由的眼圈濕潤了，便把厓柯西家鄉(xiāng)遭受饑荒的情況說了一遍。
　　
　　林一聰心事重重地說：“厓柯西家里一下餓死幾口人，他情緒穩(wěn)定嗎？這可是我們工作的重點對象啊！新兵里面有沒有家里餓死人的？”
　　
　　孫都說：“厓柯西情緒還算穩(wěn)定。新兵里面沒有發(fā)現(xiàn)家有餓死人的現(xiàn)象?！?br /> 　　
　　“去年秋天我們到李莊大隊幫助刨地瓜時，不還是人歡馬叫的大好形勢嗎？才幾個月，怎么就會一下子沒飯吃了呢？”林一聰自問自答說，“問題之嚴重，問題來之快，是誰都沒有料到的。但究其原因主要有三條。何建功政委說，‘一是老大哥背信棄義，單方面撕毀援建合同，逼債、撤專家。二是我們的一些領(lǐng)導干部搞浮夸風，把牛皮給吹破了。
　　
　　有的干部對農(nóng)村社員說，三年就能建成共產(chǎn)主義，到了共產(chǎn)主義，就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吃飯穿衣不要錢，想到哪到哪。一個人一天一個蘋果不吃都不行，徹底消滅了城鄉(xiāng)差別。誤導農(nóng)民鋪張浪費揮霍積蓄。
　　
　　有些干部還天真地認為，由幾個村子搬到一起就是大城市了。于是就開始大搬家。俗話說好家不擱三搬，富得能搬成窮的。三次家搬的能讓你的家里連個柴火棒都找不到。
　　
　　有的干部為了插紅旗、奪高產(chǎn)，把好幾塊地里的麥子運到一塊地里讓人參觀，冒充莊稼大豐收。還有的生產(chǎn)隊把肥料都上在大路兩旁的田里，看路邊的莊稼好得很，可是再往遠處走走，你就會發(fā)現(xiàn)莊稼苗連地皮都還沒有蓋嚴。放衛(wèi)星吹牛皮，硬是說畝產(chǎn)萬斤糧，實際上畝產(chǎn)五百斤都沒有，坑人害己。
　　
　　還有那個美其名曰解放婦女勞動力的農(nóng)村大食堂，更是弊大于利，不切實際。
　　
　　按照這些干部提供的數(shù)字計算，農(nóng)民富得很。按一人二畝地一年五百斤口糧計算，一年收的糧食夠吃四十年。為什么僅僅幾個月就沒飯吃了呢？就是上面那些數(shù)字都是假大空。再就是有些地方遭受了嚴重的自然災(zāi)害，致使大面積糧食絕收或減產(chǎn)?！?br /> 　　
　　孫都說：“只要國家發(fā)現(xiàn)了這種情況，就一定會想辦法解決的。這些不正之風很快也會得到糾正，形勢很快就會好起來的?！?br /> 　　
　　林一聰說：“這可不是一般的饑荒。何建功政委說，他隨地方組織的參觀團去參觀農(nóng)村的食堂。進了貼滿政治口號標語的食堂，餐桌上擺滿了豐盛的雞鴨魚肉。一些骨廋如柴的人們眼巴巴地圍坐在那里當展品，連筷子都沒讓動一下。他因為把文件包忘在食堂回去拿包的時候，親眼看到村干部像趕羊群一樣地在往外趕他們。
　　
　　桌子上的雞鴨魚肉全被撤了下去，不知是下次繼續(xù)再做展品還是喂王八不得而知，反正社員一口沒吃上。我們的戰(zhàn)士多來自農(nóng)村，他們的父母親都在挨餓。特別是今年新接受的兵員，他們都來自嚴重的饑餓線上，飽受過饑餓的煎熬。我們的任務(wù)就是要針對這種情況做好每個戰(zhàn)士的思想政治工作，不要發(fā)生意外事故和政治事件?！?br /> 　　
　　孫都說：“對挨餓的人和對挨餓人的兒女，光靠政治思想工作恐怕還很不夠。他們饑腸掛肚要充饑，你卻對他們說，‘這是暫時的，窩頭總會有的，光明就在前頭，為了最美好的共產(chǎn)主義和新生的共和國政權(quán)，你們必須堅持再堅持！忍耐忍耐再忍耐！相信政府相信黨，一定會有辦法的?！嚸竦却Z食充饑比旅行者等車難熬，要刻不容緩。他們要求的是馬上能有一塊窩頭、哪怕是菜多搭，填到那饑腸轆轆的肚子里去，而不是空洞地說教。
　　
　　教育只能武裝頭腦，武裝肚子還是要靠物質(zhì)。物質(zhì)的就是物質(zhì)的，精神的就是精神的。精神的代替不了物質(zhì)的，物質(zhì)的也代替不了精神的。就重要性而言，當然二者缺一不可。但就其占用的時間而言，關(guān)于物質(zhì)的活動應(yīng)該占主要時間，講道理的教育只能占用盡量少的時間。
　　
　　解決饑餓的實際問題主要靠物質(zhì)，數(shù)量上沒有多也要有少。質(zhì)量上沒有好的起碼也要有次的?？湛谡f白話填補不了一貧如洗的胃腸道。只有物質(zhì)精神并舉。才能讓饑餓的人們煥發(fā)出戰(zhàn)勝饑荒的精神力量?！?br /> 　　
　　林一聰為難地說：“但作為我們連隊，也只能做好思想政治工作。物質(zhì)的問題是國家的事，是上級的事。一個連隊到哪里去弄糧食，到哪里去籌集賑災(zāi)的錢物？”
　　
　　孫都說：“我軍一向就有克服困難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延安的三五九旅南泥灣就是一個光輝的榜樣、典范。”
　　
　　林一聰說：“現(xiàn)在的情況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與那個時候不能同日而語?，F(xiàn)在你要開荒種地，到哪里去開、到哪里去種？現(xiàn)在總不能把教室里的課桌、教學器材設(shè)備都搬出來擺上紡車吧？”
　　
　　孫都說：“老林，為了確保連隊能夠安全度過經(jīng)濟困難時期，我建議你還負責政治思想教育工作，這是你的強項。我呢，就負責那個物質(zhì)方面的工作。你說好還是不好？”
　　
　　林一聰關(guān)心地說：“這樣的分工當然很好。我舉雙手贊成。只是你負責的物質(zhì)在哪里？不該是去搶劫吧？我知道你辦法多，但鬼點子也不少。我可提醒你，不能違反政策，那樣犯錯誤不值。”
　　
　　孫都高興地說：“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保證一不去搶，二不違反政策。讓每個學兵高高興興地度過饑荒之年。不過你可要大力支持喲！”
　　
　　不幾天新兵學員就分到了連隊。孫都從狼吞虎咽的餐桌上像似看到了正在饑餓中的人們。一天一斤半的凈糧定量，只能讓這些饑餓已經(jīng)很久了的新兵填個半飽而已。不，飽是飽了的，只是不覺得飽。肚子里太沒有油水了。沒過幾天上級又通知連隊，戰(zhàn)士定量由四十五斤減為三十八斤，節(jié)約七斤支援饑民。
　　
　　在這種情況下，孫都確定實行分餐制。早餐中餐吃干，晚餐吃稀。有的戰(zhàn)士說，在家挨餓本想當兵能填飽肚子，沒想到當了兵還挨餓。孫都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于是他決定利用星期天晚點名時間在全連軍人大會上動員自救。他在會上說：
　　
　　“有人對減少七斤糧食定量有意見。我們節(jié)省下來的這七斤糧食是為了救濟正在挨餓中的農(nóng)民。你是吃飽了，可是你的父母兄弟姐妹還在挨餓。難道我們不該給他們省出一口糧食來嗎？……”
　　
　　學兵們激情地回答說：“應(yīng)該！應(yīng)該！為了我們的親人，我們愿意！愿意！”
　　
　　孫都說：“減定量支援饑民是應(yīng)該的。但是餓肚子是不行的。我們要自己動手，確保吃飽吃好，不斷改善生活，幫助饑荒家庭共度難關(guān)……”
　　
　　孫都的講話被學兵們經(jīng)久不息的熱烈掌聲打斷。指導員林一聰忙走過去在孫都耳邊嘀咕說：“話說大了，只能吃飽，別的別說……”
　　
　　一班學兵國耀東左手捂住肚子，舉起右手報告說：“報告連長，我我實在堅持不住了，肚子疼得厲害！”
　　
　　一班班長厓柯西回頭小聲說：“堅持！”
　　
　　“報告連長，我……”國耀東沒等連長把話說出口，扭頭就往廁所跑去
　　
　　孫都說：“管天管地，管不住屙巴巴放屁，看來生活還可以。要不不會撐成這般模樣?？礃幼硬幌耵[肚子……”
　　
　　一班學兵端莊也捂住肚子說：“報告連長，我要上廁所！”
　　
　　孫都說：“那就快去吧！”
　　
　　連長話音剛落，一班學兵又有幾個人接著舉手報告要上廁所。孫都只好說：“想方便的快去，回來接著開會?！?br /> 　　
　　隨著連長一聲令下，一班除了班長厓柯西之外，其余全都跑步進了廁所。厓柯西回頭看了看，不好意思地捂住嘴笑了。
　　
　　孫都看看上廁所的學兵一個個都回來了。便清了清嗓子說：
　　
　　“剛才上廁所是拉屎的請舉手！”
　　
　　一班除厓柯西外，全都舉起了手。其他班沒有一個舉手拉屎的。
　　
　　孫都又問：“剛才上廁所是撒尿的請舉手！”
　　
　　撒尿的全都舉起了手，共五十五個人。全是其他班的學兵。
　　
　　連長命令說：“厓柯西，出列！”
　　
　　厓柯西答一聲“是”，正步走出隊列。
　　
　　連長孫都說：“你說說，為什么你們班拉屎、別的班撒尿？”
　　
　　厓柯西不好意思地說：“連長，我咋問這么個奇怪的問題，我哪里知道為什么呀？”
　　
　　孫都說：“你莫想蒙混過關(guān)，我還不知道你那點小九九?？旖o大家說說，也好讓其他班光拉屎不撒尿。”
　　
　　厓柯西似有點得意地說：“連長你真逗，我哪有那本事。”
　　
　　孫都把厓柯西拉到他站的位置上，面向大家說：“呱唧呱唧，大家歡迎一班長介紹拉屎不撒尿的經(jīng)驗！”
　　
　　厓柯西強止住笑說：“嘻嘻……我的經(jīng)驗很簡單，請客吃飯！”
　　
　　林一聰不耐煩地說：“什么請客吃飯？胡說八道，瞎胡鬧！”
　　
　　厓柯西說：“我制定了兩項指標要全班去完成，并答應(yīng)他們?nèi)绻瓿闪诉@兩項指標，我就請他們下館子吃飯。他們提前并超額完成了這兩項指標。我就利用今天星期日自由活動的時間兌現(xiàn)我的承諾，請他們下館子吃燒雞、啃豬蹄，管個夠……”
　　
　　林一聰看了看被厓柯西說的直吧嗒嘴流口水的其他班的學兵，疑惑地問：“你哪里來的那么多錢？你們班連你十三個人，吃了幾只燒雞、啃了幾個豬蹄？”
　　
　　厓柯西說：“要的東西不多。一人一只燒雞。一人四個豬蹄。誰覺得不夠就再要點別的。當然饅頭米飯隨便吃。共花了二十四元五角?！?br /> 　　
　　厓柯西說著，看了一眼國耀東，問：“我說的對不對？”
　　
　　國耀東像背頌坦克駕駛操作規(guī)程一樣的敘說著：“對。燒雞十二只，一元二角一只，共十四元四角；豬蹄四十八個，一角一個，共四元八角；高價饅頭二十個，一個一角五分，共三元；青島啤酒四瓶，四角一瓶，共一元六角；麻辣豆腐一盤三角；水煮五香花生米一盤三角。合計共二十四元四角。給了二十四元五角，一角錢班長沒讓找，說是給服務(wù)員的小費?！?br /> 　　
　　指導員林一聰氣憤地說：“你們的爹娘都在饑餓線上掙扎，你們卻在大吃大喝，你們吃得下去嗎？把錢寄回家?guī)椭锒榷瑞嚮牟缓脝?？真不知道你們是咋想的！?br /> 　　
　　端莊說：“我們班我家最困難，班里已經(jīng)給我們家寄去了二百元錢。俺爹來信說他省著用，今冬明春問題不大?！?br /> 　　
　　金正煥說：“我們家也寄去了一百元……”
　　
　　“我們家也寄去了一百元……”
　　
　　“我們家寄去了五十元……”
　　
　　“我們家也寄去了……”
　　
　　厓柯西班的學兵當著全連人員的面，一一報出了班里給他們家寄去的錢數(shù)。
　　
　　全連一百多號人都用詫異的眼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意思是說，不該會是個美麗的傳說吧？
　　
　　孫都也用詫異的目光看了看林一聰。林一聰望望孫都，又扭過頭來看著厓柯西。說：“你說說清楚，這到底是咋回事？哪來這么多錢？”
　　
　　孫都說：“一班長該你說清楚的時候了。我相信你不是搶來的。就說說吧？”
　　
　　厓柯西深情地看著他帶領(lǐng)的十二名學兵。他命令他們把手掌心對著全連的戰(zhàn)友，讓他們看看他們粗糙的大手上的血泡、老繭和傷痕。
　　
　　厓柯西說：“我這次回到家鄉(xiāng)接兵，親眼看到了農(nóng)村挨餓的凄慘景象。我憤怒過，怨恨過，賭咒過。連長說應(yīng)該盡其所能去幫助一個或幾個挨餓的人，這才是最實際有效的積極態(tài)度。我妹妹餓死了，我不能再讓其他的妹妹也去餓死。
　　
　　我要讓更多的父母親看到生的希望！為此，我為我們班制定了兩項指標：第一項是每人每星期割草一百二十斤，一個月按四周計算，要完成四百八十斤。生產(chǎn)隊喂牛缺少草料，這些干草牲口肯吃，又省精飼料。一角錢一斤，有多少收多少。我們就利用星期天和午飯后、晚飯后的自由活動時間去割草。
　　
　　到上個星期六，也就是昨天，正好一個月。共割草六千五百五十斤，比計劃六千二百四十斤超過三百一十斤，共賣現(xiàn)金六百五十五元。另外在車庫墻外開荒一塊，撒上的小白菜和菠菜已經(jīng)長出四片小葉，到時候送到咱伙房給大家改善伙食。
　　
　　第二項就是學習成績要全連第一。月考成績連長昨天上午已經(jīng)公布，我們班全連第一，也實現(xiàn)了預期目標。當初我許諾過大家，如果能按時完成這兩項指標，我就要讓大家飽餐一頓過把癮。因為他們太辛苦了。盡管每天在割草的時候我都給他們每人發(fā)一包餅干，但他們的身體虧損的太久太嚴重了，實在是太需要好好營養(yǎng)營養(yǎng)了?！?br /> 　　
　　國耀東激動地說：“長這么大我沒吃過燒雞、啃過豬蹄，真過癮。手上的血泡沒有白磨！”
　　
　　端莊感動地說：“我老爹收到班里寄去的二百元錢激動地哭了。說他一輩子沒有見過這么多錢。要我在部隊安心工作和學習，不要掛念家。要我一定要聽首長的話，和戰(zhàn)友搞好團結(jié)！”
　　
　　厓柯西班里的學兵一個個談了一個月來勞動自救的體會。
　　
　　連長孫都激動的帶頭鼓起掌來。指導員林一聰也感動地笑了。
　　
　　孫都帶領(lǐng)他的坦克學兵一連，按照厓柯西的生產(chǎn)自救辦法。首先組織了三個排的打草隊，隊長厓柯西。因為他知道哪里草最多、哪里草最好，因為他還熟悉銷售渠道。第二組織了種菜隊，第三組織了種糧隊。種菜隊、種糧隊的隊長均有連長孫都擔任。第四組織了養(yǎng)豬隊。隊長是炊事班班長易得金。
　　
　　營房里房前房后全都開墾成了菜園?？拷鼱I房圍墻的大片閑置荒地，也全被開墾出來種上了麥子。還在坦克駕駛訓練場的山腳下開墾出三畝農(nóng)田，全種上了麥子。
　　
　　由于熱火朝天的生產(chǎn)自救，特別是見效快的打草隊，僅半個月時間就進賬三千元，人均進賬二十多元。連隊伙食得到根本改善，頓頓六菜一湯不離蛋和肉。份飯制自動取消。
　　
　　人最真實的時候，是在晚上睡覺的時候。不管你白天怎樣用微笑來掩飾悲痛，也不管你白天怎樣用眼淚來掩飾喜悅，但當夜晚你扒去衣服赤裸裸地躺在被窩里的時候，白天被你掩飾的天衣無縫的一面就會拭去掩飾，原形畢露。當然任何掩飾都是有目的的。
　　
　　一班學兵郝思谷是個孤兒，厓柯西問他家有什么困難。他笑笑說：“我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一人周游世界全家跟著觀光。美著呢！”
　　
　　但厓柯西幾次發(fā)現(xiàn)他夜里哭得枕頭都濕了。開始以為是他覺得自己可憐傷心流淚。厓柯西覺得十幾年都過去了，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不應(yīng)該是為孤獨傷心。后來經(jīng)過多次談話，反復啟發(fā)教育，他終于說出了實話。
　　
　　原來他已經(jīng)做了三年的上門女婿，并已經(jīng)有了一個周歲的兒子。他們村上的人都不知道，他怕村上的人笑話。他在丈母娘家住幾天就得趕快回家住兩天，村上的人誰也不知道他已經(jīng)結(jié)了婚。
　　
　　當了兵他又害怕戰(zhàn)友笑話，也不敢說。他也很想給正在饑荒中的媳婦和兒子寄幾個錢去。只有晚上在被窩里傷心流淚。厓柯西知道真實情況后，根據(jù)他的表現(xiàn)給他家寄去一百元錢，從此再也不哭了。
　　
　　轟轟烈烈的“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活動正在進行的時候，團里要進行“憶苦思甜”教育。團政工會一結(jié)束，林一聰就急忙趕回連隊，到處找連長孫都研究如何安排“憶苦思甜”教育。
　　
　　孫都背著一大捆發(fā)出香味的茅草，正呼哧呼哧地走進營房。指導員林一聰看到了，就急急忙忙地追了上去，跟著孫都邊走邊說：
　　
　　“我到處找你找不到，原來你去割草了。我有話給你說，你是不是先停一下？”
　　
　　孫都背著一大捆草，邊走邊說：“不能停，是分秒必爭的時候。我還得馬上回去再割一趟。不再搶割，南山腳下的那片好草就要被別人割完了?！?br /> 　　
　　林一聰說：“我有要事要和你商量……”
　　
　　孫都說：“什么要事也沒有吃飽肚子重要。這片好草場不搶割，三天后就會被別人割光。要想再割草，就得去東山。東山比南山遠一倍，業(yè)余時間去那里割草，等你跑到了差不多也該回來了，還割什么草。還有麥子要播種，能給三天時間該多好??！”
　　
　　林一聰說：“老孫，咱草要割，可我這是大事。我們是不是統(tǒng)籌安排一下？”
　　
　　孫都放下背上的草，擦了一把臉上的汗，氣喘吁吁地說：“有事快說?！?br /> 　　
　　林一聰說：“為了順利度過饑荒之年，團政治處安排要停課三天進行‘憶苦思甜’教育。這對于提高部隊的階級覺悟和思想認識是非常必要的，要求務(wù)必抓出成效?！?br /> 　　
　　孫都說：“我看效果未必就像說的那樣好?，F(xiàn)在‘憶苦思甜’，不同于一九四七年解放戰(zhàn)爭剛開始時部隊進行的‘兩億三查’運動。那時剛進行的土地改革，使沒有土地的農(nóng)民分得了土地、耕牛甚至房產(chǎn)。為了將革命進行到底的解放戰(zhàn)爭，就是為了捍衛(wèi)已經(jīng)到手的勝利果實。通過憶苦教育，激發(fā)階級覺悟，通過‘三查’活動堅定革命立場。以達到號召和動員廣大青年踴躍參軍，積極參加解放戰(zhàn)爭。
　　
　　今天‘憶苦思甜’教育的對象不同于那時候的教育對象。那時候的教育對象都是深受其害的人，也是革命的真正受益者。所以這種教育形式容易取得理想的效果。今天這些十七八歲的孩子，解放前才六七歲，還不太記事；二是不一定挨過餓。家里再窮也沒有讓五六歲的孩子出去討飯的，都是父母親討回飯來讓他們吃，他們哪會有親身體會。所以現(xiàn)在進行這種教育恐怕難達預期，真不如去割捆草實際?！?br /> 　　
　　林一聰說：“話不能這么說，上級既然這樣安排，就一定有它的道理?！?br /> 　　
　　孫都說：“指導員，我給你商量一下，咱能不能用這三天時間把南山的草突擊割完，再把新開墾的麥子種上……”
　　
　　沒等孫都說完，林一聰不高興地解釋說：“我沒這個權(quán)力，我也不敢這樣做。請你能夠理解我的心情?！?br /> 　　
　　孫都說：“你等我把話說完。我是說咱白天割草、種麥，晚上‘憶苦思甜’。這樣豈不是兩全其美，都不耽誤?！?br /> 　　
　　林一聰說：“你的意思是說‘憶苦思甜’教育沒有割草、種麥重要，你錯了?！畱浛嗨继稹雀畈荨⒎N麥重要。搞好‘憶苦思甜’教育，就會讓部隊更加痛恨萬惡的舊社會，更加熱愛美好的新社會，更加熱愛‘三面紅旗’。割草、種麥你能讓部隊明白這些道理嗎？你只能讓他們吃得飽些，吃得好些而已。可覺悟不提高又有什么用?！?br /> 　　
　　連長孫都說：“那就半天割草、種麥，總可以了吧？”
　　
　　林一聰說：“上級規(guī)定的三天停課時間，是用來進行‘憶苦思甜’教育的，這沒有什么可商量的！”
　　
　　“沒有什么可商量的你還來和我商量什么？”孫都說罷背起那捆草走了。
　　
　　‘憶苦思甜’共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憶階級苦、民族恨。第二階段是大講新社會的美好幸福生活和當家做主人的自豪感。第三階段是總結(jié)提高。幾個連隊干部分別輪流到班里掌握‘憶苦思甜’教育的進展情況。
　　
　　厓柯西的一班是林一聰進行‘憶苦思甜’教育的樣板。他早早就帶著一個大記錄本來到了一班。見厓柯西剛放下一捆草匆匆走進來，就不高興地說：“都開始憶苦了，你怎么還去割草？”
　　
　　厓柯西解釋說：“上班時間不是還沒到嘛，耽誤不了憶苦的?！?br /> 　　
　　林一聰說：“快把你的帽子戴正了，憶苦是一件嚴肅的事情。快召集大家開始憶苦吧！”
　　
　　上班號聲響了，厓柯西班圍坐在大宿舍的床沿上開始憶苦。
　　
　　厓柯西一再催促啟發(fā)說：“憶苦思甜的重要性，指導員在動員會上都講了?，F(xiàn)在大家有苦就訴吧?！?br /> 　　
　　林一聰也一再催促說：“大家誰先發(fā)言？不要冷場。有多少就說多少，知道多少就說多少。這又沒什么難的！”
　　
　　端莊見指導員催得緊，怕他又拿班長歪戴帽子說事，就趕緊痛哭流涕地訴起苦來：
　　
　　“我們家里很窮，要飯都沒的地方去要。村上當官的作威作福，根本不管老百姓死活。他們頓頓大魚大肉大酒，我們老百姓連樹葉樹皮都吃不飽。有一次他們煮牛肉沒有柴草，就把俺家的房子扒掉，讓俺家?guī)卓谌肆骼私诸^。五月里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一位姓茍的副縣太爺?shù)桨炒謇飦硪暡?。老百姓斷炊和餓死人等現(xiàn)象那么嚴重，他卻不聞不問，照常吃肉吃酒。俺叔叔看見了，實在餓的難受，就端了他們一碗飯。這位茍副縣太爺竟然把飯奪了過去，摔在地上也不讓我們窮人吃……”
　　
　　“不忘階級仇，打倒反動派……”林一聰帶頭呼起口號。大家也學著他舉拳頭呼口號。
　　
　　呼完口號，林一聰對端莊說：“你還接著說?！?br /> 　　
　　端莊擦了擦眼淚，一身輕松地說?！拔以V完了?！?br /> 　　
　　林一聰見沒人發(fā)言就催促說：“大家接著說。剛才端莊同志的發(fā)言就很好嘛?！?br /> 　　
　　國耀東聲淚俱下地說：“我來訴一訴受的苦。我們村的村長李福東家，一天三頓喝酒，五十天喝掉七十斤燒酒。并以每月四十元工資，專門雇個外地人捕魚給他吃?？晌覀兝习傩者B草根樹皮都填不飽肚子。這還不算，他還以辦女工農(nóng)場為名，光收年輕漂亮的婦女，我的姐姐為了能吃飽肚子，也被招去干活。誰知他是一個披著人皮的畜生。我姐姐和被召去的婦女都被他奸污了。我姐姐因無法忍受這種侮辱投河自盡了。夏天他在外乘涼，還要三個婦女給他扇扇子。這哪還有我們老百姓過的日子啊……”
　　
　　正在二班旁聽的團政委何建功突然來到一班旁聽，剛坐下就問國耀東：“小同志，你姐多大了？”
　　
　　國耀東站起來說：“報告首長，我姐二十歲，我十八歲?！?br /> 　　
　　何建功說：“你坐下，不用站起來。你姐投河幾年了？”
　　
　　“今年春天……嗚……嗚……”國耀東說著說著又傷心地哭起來。
　　
　　“林指導員，我看先休息一下吧？”何建功對林一聰說罷，又轉(zhuǎn)過身來安慰正在抽泣的國耀東說，“小同志，不要難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br /> 　　
　　厓柯西宣布休息十分鐘。大家各自去處理自己該處理的事情。政委何建功把林一聰叫到連部關(guān)上了門。
　　
　　何建功說：“剛才一班的兩個學兵發(fā)言你感到怎么樣？”
　　
　　林一聰緊鎖雙眉說：“國耀東憶的苦經(jīng)你一問，我才知道他是訴的新社會的苦，現(xiàn)在的苦?！?br /> 　　
　　“端莊訴的苦也是現(xiàn)在的苦。這兩個人訴的苦都上了《大內(nèi)參》，是真人真事，一點都不夸張?！焙谓üΤ了剂艘幌掠终f，“不要難為他們，他們是無辜的。他們沒有惡意。以后在訴苦的時候，不要強迫他們發(fā)言。有苦就訴，沒有拉倒，強迫不得?！?br /> 　　
　　下午的憶苦會林一聰沒來一班，換成了連長孫都。孫都在和林一聰在，氣氛截然不同。
　　
　　端莊問：“連長，上午俺咋沒見你人？”
　　
　　“嘿……嘿……”孫都用手捂住臉光笑不說話。
　　
　　國耀東說：“不是割草割出了大元寶，就是刨地刨出了大金磚。要不沒見連長這么樂過！”
　　
　　孫都拿開捂臉的手說：“比元寶、金磚金貴多了！猜猜是什么？”
　　
　　大家異口同聲地說：“猜不著！”
　　
　　孫都像個孩子一樣高興地說：“一群笨蛋，是兒子呀！什么東西能比兒子金貴啊？連這都猜不到！”
　　
　　厓柯西高興地說：“連長一定是有兒子了?？窗阉吲d的?！?br /> 　　
　　“還是你們班長聰明。姜還是老的辣。”孫都做了一個鬼臉說，“你們還沒見過女人生孩子吧，我給你們學學?！?br /> 　　
　　大家看了孫都學女人生孩子的樣子，笑得前合后仰。憶苦的氣氛蕩然無存。
　　
　　在‘憶苦思甜’總結(jié)大會上。政委何建功表揚了五連‘憶苦思甜’教育與生產(chǎn)自救兩不誤。說五連不僅‘憶苦思甜’教育搞得有成效，還割草五萬八千多斤，開荒播種小麥四畝六分。
　　
　　經(jīng)過“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活動，部隊不僅平安度過了三年經(jīng)濟困難時期，而且部隊的生活水平也得到極大提高。孫都領(lǐng)導的連隊一年收小麥二千多斤、收大豆一千多斤、收菜一萬多斤、割草收入近萬元、養(yǎng)豬十頭，月月都能殺一頭豬。
　　
　　對個別家庭生活特別困難的學兵，都及時給予了救助，避免了餓死人現(xiàn)象的發(fā)生。教導團給孫都和厓柯西記三等功。后來孫都調(diào)坦克師五團當副營長，厓柯西也因不滿指導員林一聰?shù)囊恍┳龇?，就堅決要求離開學兵一連。孫都只好把他帶到坦克師五團八連當車長。所以，厓柯西與現(xiàn)在的團副參謀長孫都有著八年的親密無間的上下級關(guān)系。
　　
　　孫都緊緊握住厓柯西的手，動情地說：“過去的八年，真是驚心動魄的八年。你我今生有緣，能一起生活戰(zhàn)斗八年，真的很好，真的很留戀。給我們留下了許許多多難忘的記憶?！?br /> 　　
　　厓柯西戀戀不舍地松開了孫都的手。向?qū)O都敬禮告別。激動地說：“謝謝老首長八年來的培養(yǎng)教育……”
　　
　　“老班長……”
　　
　　“老政委……”
　　
　　“再見……”
　　
　　兵站上來為厓柯西和何建功送行告別的人，一直目送到軍列消失在鐵道上還久久不肯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