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庫二哥

　　庫二哥是王二爺?shù)亩鹤?，也就是石頭的親叔伯哥們兒，他上邊還有個哥哥叫玉昌大哥，他叫玉庫，為了省事，大伙習(xí)慣叫他庫二哥。
　　大哥是村里第一個大學(xué)生，畢業(yè)于大連工學(xué)院。他成了石頭的偶像，從小在他心里就種下了一個夢想，長大了像昌大哥那樣當(dāng)個大學(xué)生。
　　可庫二哥則不然，他繼承了父業(yè)當(dāng)了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他的人生經(jīng)歷就像一首田園交響曲。無論是春天貧瘠上的耕種，還是夏日酷熱的鏟耥，無論是經(jīng)歷秋風(fēng)薄收的蕭瑟，還是飽嘗嚴(yán)冬饑寒的交迫，他都能大度從容，勇敢的面對，用他智慧的心靈彈奏出快樂生活的曲調(diào)，愉悅著家族，集結(jié)著弟兄們的親情。
　　庫二哥年輕時也算個帥小伙，一米七四的個頭，不是濃眉大眼，但看上去也端莊大方，男人味十足。除了門牙有點(diǎn)縫，別的還真挑不出毛病。要說他這輩子的毛病就是不愛上學(xué)，更不愛讀書，他說：“那些字兒怎么也不往腦袋里鉆，沒轍了?！鄙线叺母绺缡谴髮W(xué)生對他絲毫沒什么好的影響，他還是堅定地走自己的路，當(dāng)個農(nóng)民。所以小學(xué)六年級上完了，他就成了王家孩子幫的老大。
　　常常可以看到高半頭的庫二哥領(lǐng)著王姓的小哥們兒，十幾個流著鼻涕的孩子們，夏天裸奔在村頭的河壩上，跑熱了就一起跳進(jìn)小清河里“打狗刨”（土的游泳姿勢）。一次光個屁股正跑著，突然迎面走來教過他的女班主任，嚇得庫二哥一頭鉆進(jìn)壩旁邊的苞米地里，往下一蹲，被斷了的玉米稈把屁股劃得鮮血直流。
　　夏天里，他帶著石頭他們下到河里摸魚，到瓜地里偷香瓜，常常被人追得直跑，再不就到生產(chǎn)隊(duì)的地里打?yàn)趺?，然后找個地方攏點(diǎn)火燒著吃，每個孩子吃得滿嘴是“小黑胡”，活像現(xiàn)在孩子們都熟悉的“黑貓警長”。
　　秋天里，庫二哥又帶著他們一大幫小孩子去撿地，刨剩在地里的花生，豆子，土豆，收獲之后的中午一定是在大地里攏上火，燒土豆，燒玉米，燒花生，然后在大地里飽吃一頓。石頭說：“那時打的野食比家里吃的飯香多了，現(xiàn)在再也吃不到那樣的味道了?！?br /> 　　晚上，庫二哥又領(lǐng)著這幫孩子，每人拿著自己的戰(zhàn)利品，一小布袋子糧食，踏著淡淡退卻的霞光走回村子。庫二哥還是個小票友，一路走著，一路還唱著京戲，其他的人也東一句西一句的跟著幫腔，那是一種窮困饑餓都擋不住的快樂！
　　冬天也有冬天的歡樂，庫二哥會領(lǐng)著大家到小青河里去滑冰。自己做的爬犁，單腿驢（一個小木板剛好放兩只腳，木板下邊是一個木楞子，木楞下是一條粗鋼絲。）用兩根釬子一支，就會飛速的滑走。
　　玩夠了餓了怎么辦？拿著彈弓打鳥，拿個籮筐扣鳥?；j筐放在場院掃出的一塊空地，撒上從家里偷出的小米，用一根筷子支起籮筐的一端，筷子上綁著一根長繩子，把繩子頭拿到手里遠(yuǎn)遠(yuǎn)的等待著，有的時候干脆趴在雪地里，只要鳥兒一進(jìn)籮筐把遠(yuǎn)處的繩子一拉，鳥就被扣在籮筐里。那一瞬間，大家會歡呼起來喊著“抓住啦！抓住啦！”庫二哥和孩子們興奮地在雪地上直打滾，自然又是一頓山珍美味了。
　　直到今天六七十歲的那幫老了的“孩子”說起當(dāng)年的趣事、美味和快樂一定會想起他們的領(lǐng)袖、老大、庫二哥。
　　快樂的日子總是短暫的，二大爺看到每天瘋玩的二兒子，沒有一點(diǎn)正事，特別是一次偷著去耍錢，被二大爺抓住狠打一頓后，嚇得庫二哥鉆到灰窯里不敢回家，還是我公公把他揪了回來，送回了家。
　　氣的二大爺足足罵了他大半宿。第二天，二大爺讓庫二哥到生產(chǎn)隊(duì)里勞動去，“老大不小了該掙工分養(yǎng)活自己了，不干就等著餓死，別回家吃飯。”
　　沒辦法，父命不能違，十五歲的庫二哥成了生產(chǎn)隊(duì)的“半拉子”，就是和大人一樣的干活，拿大人一半的工分。隊(duì)長還特意分給庫二哥一個任務(wù)就是每天上工和下工時敲鐘，就是敲掛在樹上的一個鐵管子，庫二哥特別討厭這種哭嚎般的呻吟聲。
　　他上小學(xué)時是學(xué)校鼓樂隊(duì)的一個號手。那個年代十幾歲的農(nóng)村孩子，能戴著紅領(lǐng)巾穿上白襯衣、藍(lán)褲子、小白鞋，吹上一把小銅號，再神氣不過了。每當(dāng)少先隊(duì)活動時，都是庫二哥最風(fēng)光的日子?？墒墙K因?yàn)闆]考上中學(xué)而離開了鼓樂隊(duì)，庫二哥心想我離開了，可小號不能離開我，剛好大隊(duì)輔導(dǎo)員老師休產(chǎn)假，小號被認(rèn)為弄丟了，從此這把小號就像寶貝似的被庫二哥珍藏了起來！
　　這回好了，小號可以派上用場。庫二哥突發(fā)奇想，向村長提了建議，以后出工收工不再敲鐘改成吹號。從此，每天早上庫二哥嘹亮的號聲一響，全村的老百姓都像緊急集合似的奔向大隊(duì)部，大人們都喜歡聽庫二哥的號聲，整個鴨子場都為這號聲驕傲和自豪。
　　一次隊(duì)長到公社去開會，公社書記說：“鴨子場大隊(duì)的管理就是有創(chuàng)新，不僅僅是吹了一個小號，更重要的是調(diào)動了社員的積極性?！标?duì)長一回大隊(duì)就叫人把庫二哥叫到隊(duì)部，摸著他的頭，哈哈的笑著，滿臉的胡茬子都興奮得立了起來，弄的庫二哥直犯傻，“平時一臉兇巴巴的隊(duì)長，今個這是怎么了？”
　　隊(duì)長掏出老旱煙笑著深深的抽了一口說：“小庫子好小子，你這主意不錯，小號吹的公社書記都聽到了，以后好好吹啊！明天起長兩個工分。”庫二哥樂的一邊跑一邊喊“哦！長工分了！長工分了！”二大爺也高興的說：“老二還真行，學(xué)啥也不白學(xué)，吹個小號還能多掙兩個工分！”
　　又過了三年，十九歲那年，庫二哥和村里老于家的一個姑娘自由戀愛了，他們在月光的草地上，在小清河的岸邊，在生產(chǎn)隊(duì)的玉米秸稈垛旁都留下他們的擁抱和親吻的倩影。秘密總有被泄露的時候，庫二哥的初戀被二大爺扼殺在搖籃中。理由是，“不能找一個仇人家的孩子做兒媳婦?！鄙弦惠叺亩髟乖趲於绲纳砩辖Y(jié)出了惡果，家族之命難以違抗。
　　庫二哥失戀了，每天像被霜打的茄子，蔫蔫的，弄得一家四條光棍都在灰暗中度日。二大爺看著老二那苦不堪言的樣子，突然眼前一亮，“這家是該有個女人了，還真是老二提醒了我。”二大爺把這個想法告訴了他最好的哥們，這老哥倆一頓酒的功夫就把兒子和女兒青姑娘的婚事定了。
　　二大爺哥們兒的女兒長得還可以，就是有一只手稍有殘疾，屈伸不靈，可不影響干活，二大爺想“這么好的姑娘要不是有這點(diǎn)毛病也不會嫁到咱們窮得快掉底的光棍之家啊！”于是強(qiáng)捏著庫二哥娶了青姑娘，成了王家的二嫂子。
　　先結(jié)婚后戀愛，二嫂子在這個四個光棍之家里既是兒媳婦，又是嫂娘，既要照顧老爺子和兩個小叔子的日常生活、洗洗涮涮，還要照顧庫二哥的飲食起居，過好自己的日子。二嫂子不聲不響的面對生活帶給她的一切，她的賢惠勤奮贏得了四個男子漢的信任和愛戴，庫二哥打心眼里喜歡上這個能干的二嫂子，從此二嫂子的節(jié)儉、仔細(xì)、干凈也在鴨子場出了名。
　　庫二哥每天樂呵呵的過著小日子，走路都唱著歌，沒多久二嫂子就給庫二哥生了個大胖小子。這讓二大爺和庫二哥樂的合不攏嘴，王家第二股里終于有了傳人啦！因?yàn)椴蟾缟藘蓚€女兒。
　　那一年老三也到了說媳婦的年齡，二大爺決定分家。庫二哥終于有了自己的小家。他和二嫂子用勤勞的雙手，像燕子銜泥般的建設(shè)著自己的小家園，希望在青枝上綻放，幸福在綠葉上結(jié)果。三口的小家既溫暖又幸福。
　　可是往往在你始料不及的時候，災(zāi)難已悄悄的來到你的身邊。二嫂子懷孕了，這一次和上一次的反應(yīng)完全不同。庫二哥堅信這次一定是個女兒，他精心地照顧二嫂子。盡管家境貧窮，只要二嫂子想吃什么，庫二哥立刻就到集上買回來。
　　終于盼到孩子出生了，二嫂子果真給庫二哥生了個女兒，孩子一出生就是個白白胖胖大眼睛小嘴巴的漂亮小姑娘。高興的庫二哥總是把女兒抱在懷里，對寶貝兒子都顯得有些冷漠?？吹贸鏊麑@個女兒是喜愛有加，起個名字也是別出心裁，叫“艷姐”?？墒沁@一家人萬萬沒想到這個“小艷姐”卻成了“小難姐”，她的到來給這個家?guī)砹藷o盡的痛苦和災(zāi)難，很多年這個家園的天空都是被烏云籠罩著。
　　一歲以后小艷姐就開始頻繁得病，孩子發(fā)育明顯低于正常的孩子，身體也軟弱無力，兩條腿軟軟的，一次高燒后，抽搐不斷，一個好端端的孩子變得七扭八歪的。
　　庫二哥不斷的領(lǐng)著女兒看病，他不甘心女兒就這樣完了，他借遍了王家能借的錢，最后也沒能給女兒治好病。小艷姐得的是腦癱，留下了終生的殘疾。孩子的兩個胳膊像兩只翅膀總是向兩邊喳喳著，扇乎著，兩條腿也站不直，走起路來艱難的左右栽楞著。再看那原本漂亮的臉，總是向一邊歪著，還不停的顫動著，冷不丁看見還真有點(diǎn)嚇人呢！
　　我看見小艷姐時她十五歲，可是不能上學(xué)，庫二哥怕她出了家門受欺負(fù)，常年讓女兒呆在家里。艷姐雖然有病，但聰明伶俐，自己學(xué)會了畫畫、繡花、收拾房子、種菜園子、洗衣做飯、收拾屋子，動作艱難的小艷姐能把這些活干得很好。
　　眼看著女兒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這是庫二哥的一塊心病。庫二哥找女兒談了一次話，弄清楚女兒的想法。艷姐用自己的語言告訴爸爸媽媽：“這輩子不嫁了，和爸媽生活在一起?！睅於缌鳒I了，說：“艷姐，要活爸媽和你活在一塊，要死你和爸媽死在一起吧！”
　　從那以后庫二哥的心好像開朗了許多，性格也又回到了年輕的時候，夏日的傍晚又能聽到庫二哥那小號和歌聲，誰都能聽出來那是他的心聲，那是他為女兒祈盼幸福的禱告聲。
　　我和石頭最近一次回家，特意去看了庫二哥。七十歲的人了，可心態(tài)年輕的像個老頑童。這些年日子的艱辛，家庭的磨難沒有打垮他，反倒活得更有精氣神了。他除了種好自己家的幾畝地，時不時還做點(diǎn)小買賣，弄幾個零花錢給孫子們。每個晚上都要到村口的空地上唱唱露天的卡拉ok,聽村里人說：“還是十里八村的農(nóng)民歌手呢？”
　　再看他那身行頭，就知道眼前的庫二哥真是與時俱進(jìn)。頭戴老式的制服帽，身穿雙排扣的西服，里邊是紅格子的羊絨背心，再里邊是老式的確良的襯衣，下身是套裝的褲子，一雙白色的旅游鞋，鞋里是雙紅襪子。不管搭配得是否合理，但是從里到外都是透透亮亮的干凈。
　　庫二哥一看我們回去了，興奮地聊著，幾次想停都停不下來。讓我刮目相看的是，無論國際國內(nèi)的政治經(jīng)濟(jì)、百姓生活、網(wǎng)絡(luò)地產(chǎn)，他都能和你搭上茬、接上頭、不落伍、不露怯，時不時的還把我們逗得直樂。聽他一個農(nóng)民嘮得嗑，比有些城里人還時尚、還現(xiàn)代、還跟形勢。
　　庫二哥說：“老三老四都進(jìn)了城，也都有了錢，但畢竟是在商海上漂著，到什么時候鴨子場的家還是他們的港灣，回來還有一個炕頭給他們躺，我就是他們看家的人，守根的人。
　　一晃庫二哥也老了。他這輩子沒干什么大事，但活得也算有滋有味?，F(xiàn)在日子過得舒坦，也研究養(yǎng)生，唱唱卡拉ok，穿的也跟上行市，沒事就琢磨著快樂。“我真的挺知足，現(xiàn)在唯一的心思就是多活幾年，多陪陪小艷姐?！彼χf，可聽起來還是有幾分凄涼。
　　二嫂子還是那樣干凈利索，還是笑著聽著庫二哥大聲的說話。小艷姐坐在我身邊親昵的偎著，不好意思的低著不停顫抖的頭，人顯得干瘦蒼老。我真不知道說什么，只能偷偷的把錢硬塞給了小艷姐。盡管錢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但還是可以安慰一個人的心，表達(dá)另一個人的心的。
　　回來的一路上，庫二哥的影子總在我眼前晃動，這是八億中國農(nóng)民的縮影，真希望他們的日子過得再好些，農(nóng)民富裕了，中國才算真正強(qiáng)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