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張燕是個好姑娘（2）

　　周五下午，老俄又來電話，約晚間喝酒。
　　我說明天中午吧。明天我休息，能喝24小時，今晚再喝大，恐影響值班。五小時的大夜班不好對付，昨天差點睡過去。局外人不知，在直播間里睡覺算是大事故，我被開除無所謂，呂向東、宋臺都得跟我連藤遭殃，如此坑人不是我性格。
　　老俄說明天不行，等不得明天，就今天，非今天不可，今天非喝不可。他補充說明天要料理大客戶，既然已經(jīng)升職為售樓處多層部經(jīng)理，一舉一動就得講究。
　　“今晚喝個透?！崩隙碚Z氣堅定，不容我改，明顯有大事發(fā)生，衰人有話要說。
　　“怎么？不封山育林了？”
　　“再說！”
　　我不愿擰著老俄，傍晚去了黃金豆。老俄又先我而到，一桌小海鮮已經(jīng)要得，除了慣常的餡煸、水煮蝦爬子，還有豆腐燉魚雜兒、醬悶大頭寶，一箱雪花啤酒擺在桌旁，一副勇闖天涯、馬上出發(fā)的架勢。
　　老俄喝酒不用勸，心里有話不用問。他開瓶后不往杯子里倒，舉瓶直接對嘴灌，咕嘟咕嘟，省卻所有中間環(huán)節(jié)，比淘寶還厲害。這陣勢我熟悉，一準有大事。老俄喝了一瓶，又開一瓶，仰頭喝，喝到半截開說，說自己超級郁悶，說與他的超級相比，我的郁悶屬于草雞。我不應答，只喝酒，有足夠的耐心等待老俄酒后吐真言。多少次老俄都實話實說，無需我催，從不隱瞞。
　　“朱秀美沒懷?！?br /> 　　“什么意思？”
　　“這次我們以為肯定懷了，結(jié)果還是沒懷。上午檢查的。”
　　“哦！那就繼續(xù)努力唄！生命不息，努力不止?！?br /> 　　“不那么容易。你知道她婚前流產(chǎn)過一次?！?br /> 　　“你的？”
　　“廢話。不我的，還你的？”
　　“怎么可能是我的？我向天發(fā)誓，肯定不是我的?！?br /> 　　“滾！”他桌底下給我一腳。
　　“你太急了你知道嗎？你看你這張臉，跟鹽水泡過似的，都抽抽了?！?br /> 　　“你說是不是流產(chǎn)后再懷孕就不容易了？”
　　“我又不是婦產(chǎn)科醫(yī)生。我怎么知道??！醫(yī)生怎么說？不懷孕跟之前的流產(chǎn)有關(guān)系嗎？”
　　“醫(yī)生說應該沒關(guān)系?！?br /> 　　“就是。我看也沒什么關(guān)系。繼續(xù)努力吧，哥們！來！干杯！加油！咱有青春在，不怕沒后代。”
　　“你說的輕巧。你是不知道我的壓力??！去醫(yī)院檢查，秀美她爸她媽一起跟著，都等著慶祝呢，結(jié)果是‘無果而終’，空歡喜。你沒看到她爸那張老臉，也跟鹽水泡過似的?；丶夷悴滤趺粗垦獕荷?，就地臥床了。秀美上次流產(chǎn)，秀美他爸哭成了淚人，差點背過氣去。這次眼淚倒是沒下來，但血壓上來了。你說這不是難為我嗎！跟你說老伊！我懷疑我們真的懷不成了，這輩子說什么也懷不成了。你說這不是活活要了她爸的老命嗎？秀美他爸該說的都說了，該做的也都做了。他有五個襪子攤位，他希望我們最好能生雙胞胎。一切他都計劃好了，生雙胞胎如何分攤位，生三胞胎如何分攤位，如果生五胞胎，秀美他爸會提前立下遺囑，把五個攤位一人分一個，無論男孩女孩他都喜歡，只要我們迅速生出來。但你看，結(jié)婚以來，我一直努力奮斗，甚至天天努力，秀美就是懷不上。我都愁死了！我不信一次流產(chǎn)就能傷著秀美……我覺得……是我不行，精子成活率低……那次流產(chǎn)也是因為我的精子質(zhì)量不夠好……我上網(wǎng)查了我都……能力的問題……跟秀美沒關(guān)系……”
　　老俄不是難受，是恐懼，是絕望。他嚴重懷疑自己的生育能力。他又仰脖喝了一瓶，然后趴在桌子上，半死不活，把天涯放一邊，無力再闖。
　　作為電臺后半夜醫(yī)療節(jié)目主持人，我積累了一些必要的生殖衛(wèi)生常識，該是派上用場的時候了。我跟老俄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沒有血緣，勝似血親。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在盲目懷疑與傷心欲絕間癱軟，我必須鼓勵他。在這個世界上，需要我鼓勵的，可能只有老俄了。
　　“老俄！你能力……應該沒問題。在學校時，你不大便卻天天喜歡往廁所里跑，是咱們宿舍上廁所最勤的一個，一去好半天，半夜里你的床吱嘎聲也最大，從那時起我就知道你能力大去了。我從來不懷疑你的能力，從你打算結(jié)婚時起我更堅信自己的判斷。你的角度也該沒問題。事實上什么角度都不影響生育。我懷疑你的頻次有問題。你上過大學，應該有些知識；即使沒有知識，也該有些常識；即使沒有常識，也該看過電視；即使不看電視，也該看過A片；即使沒看過A片，也該聽過廣播；即使白天沒聽過，夜里總該聽過吧。你是我親生朋友，即使夜里沒聽過別人的節(jié)目，也總該聽過我小一值臺放送的醫(yī)療養(yǎng)生節(jié)目吧！是不是呢！那些負責任的醫(yī)生在節(jié)目里反復提醒，頻次太高，精子成活率可能就降低了，精子成活率一降低，就不好懷，碰巧懷上了也不好存活……”
　　衰弱到不堪一踢的老俄慢慢抬起頭來，聽得聚精會神，崇拜之意漸起，一雙渾濁的老眼濕漉漉地看著我。我覺出危險，馬上以嚴肅甚至冷酷的目光阻止他五體投地。他果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兄弟，從不讓我難堪，果真沒跪，僅是撲將過來，摟住我肩膀，說：
　　“兄弟！你的經(jīng)驗怎這多？”
　　“別忘了我是專職大夜賣藥節(jié)目主持人，對于腎、性及尿頻尿急尿等待一類多有研究和積累?！?br /> 　　“可是，你還沒有結(jié)婚，幾乎沒有實踐基地，空有一腔熱血和理論??！”
　　“老俄！你知道嗎，很早以前，俄羅斯有個游泳教練，人家不會水，卻指導出游泳世界冠軍。我有決心以我未婚之身，指導你們夫妻懷孕生子。”
　　我清了清嗓子，繼續(xù)語重心長地說：
　　“老俄！你先停幾天，用理智克制住自己的沖動，然后突然行動，使出吃奶甚至吃屎的力氣，肯定能成功。只是靠你自己，頂多是個三胞胎，若想實現(xiàn)五胞胎的理想，需要試管。但無論如何，秀美她爸的襪子攤位還是有價值的，值得用各種辦法努力爭取。記住，成功后不要忘記我，以后每年供應我十雙襪子，冬夏各五雙。
　　“沒問題?！?br /> 　　那天，老俄滿意而歸。
　　沒多久，他果然育林成功。
　　朱秀美懷上了。
　　跟老俄在一起喝酒聊天的愉快心情以及指導他如何生育的成就感、滿足感一直營養(yǎng)著我的腮腺、胰腺、腎上腺、甲狀腺、前列腺和淋巴結(jié)，驅(qū)散了我內(nèi)心久不散去的孤單寂寥。辦公區(qū)的局勢發(fā)生了許多變化，花小青不在，孟堅就不來，德飛也不常在，我更無須去健身中心羽毛球場占地。世界靜悄悄的。這不就是我一直渴望的境況嗎？只是這個渴望實現(xiàn)以后，我沒有太多得意。
　　現(xiàn)實常常這樣，你剛剛在復雜的環(huán)境中嘗試理解了什么，轉(zhuǎn)眼相反的東西就出現(xiàn)了，你要么否認之前的理解，要么否認自己的理解力，兩者都費力不討好。因此，追求什么與什么也不追求就一定意義而言差不太多。
　　跟姜船的關(guān)系尚可，我沒法討厭他。有一次，我在走廊里與姜船走個對面，他摟住我肩膀緊了緊，什么也沒說。我把眼睛閉上一秒鐘，感受他的信任和友誼，沒說什么。我們之間有了秘密。親兄弟未必真朋友，但真朋友一準親兄弟。我克制自己不去想失去秦蘋的痛苦，畢竟從未得到過，也不去猜測姜船的是非取舍，畢竟我們從未聊過什么，世界太大，不可知太多。這個地球上，也許永遠不會有人知道我對秦蘋的情感，因我跟誰都沒提起過。之前，我是不愿意與任何人分享對她的渴望與思念，我清晰地知道自己跟她不在一個水平線上，無論哪個層面；如今，為了保護姜船，也為保護她，我更不可能跟任何人提及她的名字。生活無常，我不知道將來自己會做些什么，身在何方，但有一樣事情我死也不會做，就是背叛信任我的人，用老虎鉗不行，灌辣椒水也不行。
　　任何人，都必須在這個問題上死心。
　　就讓我把秘密深埋心底吧，讓一切仿佛沒發(fā)生。明天，太陽照常升起。
　　由于袁茵的作用，全臺都知道了我與秦蘋的事情。不曉得對秦蘋而言，這樣的結(jié)果會不會永遠無法收拾，如吸頂燈落地一樣。我沒問題，一萬年前我就知道，對于閑言碎語，對于張長李短，我天生有免疫力。我漠視與我沒有關(guān)系的一切。但秦蘋能如此嗎？我不知道。沒有她的召喚，我不會出現(xiàn)在她面前。是的。我?guī)筒簧鲜裁疵?，一切由天。嗯！她應該也沒問題，有姜船在身邊。他們倆氣質(zhì)俱佳，形象般配，天生的一對。
　　什么是成功？為什么大家都在拼命爭取成功？我過去不明白，現(xiàn)在終于知道，所謂成功，就是一些人為另一些人做了一直想做的事情，危險因此遠去，塵埃盡數(shù)落定。比如我現(xiàn)在，該算是成功人士。
　　但，果真如此嗎？
　　我做夢都想抱抱秦蘋，她可是我這輩子最想抱上一抱的女人，女神。女神在船上，船在江里，江水東流去。我這算成功嗎？她是姜船的人，我自然要遠遠離開，而我還沒有抱過她?？峙挛疫@輩子再也抱不到她了。她那柔軟的身軀我只能遠觀，不能擁抱，更不能撫摸。
　　這是多么大的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