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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十章》

作品名稱:在西去的軍列上      作者:滄海揚沙      發(fā)布時間:2015-02-23 18:50:08      字數:20819

  第九章
  
  第二天一大早,齊有利就代表齊河鎮(zhèn)村委會找到何家樓子村委會,說明何建功的妻子和女兒要回何家樓子安家定居。
  
  村委會主事的人是何建功同齡的兒時好友何建文。當年何建文家貧如洗,又遇上洪災和蝗災顆粒無收。要不是何建功一直鼎力資助,他們全家性命難能保全。他也曾耳聞歐陽夏珍被何發(fā)家推到老沙河里淹死了。從此也再沒有聽到過何建功的消息。現在聽說恩人的妻子還活著,激動得眼淚橫流。
  
  在商量到歐陽夏珍和夏春梅的土地時,何建文當即表示,要從公有土地中給予合理解決。關于住房問題,只有柴火園子那棟草房了。具體怎么住,聽從歐陽夏珍的意見。如果不愿意和何發(fā)家一起住,就給她隔開三間房專門壘一個院子,給老地主何發(fā)家留一間屋居住就夠了。
  
  當村干部通知何發(fā)家歐陽夏珍要帶著女兒回來居住時,他一下子驚呆了。等了很久很久他才喃喃地說:“我聽從政府地……”
  
  但何發(fā)家話還沒說完,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
  
  何建文看著躺在地上翻白眼的何發(fā)家不知所措,忙叫來幾個年輕人,把他抬上擔架送了縣醫(yī)院。
  
  歐陽夏珍選擇了與何發(fā)家一起生活的道路。不管怎么說,他也是丈夫的親爹,女兒的親爺爺。在女兒的身上流淌的是他們何家的血脈。他都已經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誰一輩子沒做過錯事?老記著那些錯事不放,心里就會樹起一堵墻,把自己堵在痛苦的深淵里倍受煎熬。
  
  忘記不愉快的過去是一種解脫,是一種幸福。喜歡幸福不喜歡痛苦,是人的天性。她認為這種選擇是最明智地選擇,難于面對的就是一剎那。一剎那過后煙消云散,新的生活就會充滿陽光。
  
  她領著女兒來到柴火園子,讓女兒認了門后,就趕緊讓她上學去了。
  
  她一個人來到她曾經住過幾年的土坯草房。院子里沒人,她走進最東頭的一間房,像是何發(fā)家住的。簡易的床,簡單的鋪蓋,簡要的家什。但卻顯得零亂不整。她沒多想為什么人不在。在不在是人家的自由,難道還想讓人家迎接自己不成?
  
  想到這里她自己都笑了,扭頭進了第二個門。門是虛掩著的,這也是一間房。房間里擺放的是書櫥和書桌。書櫥書桌和棗紅色的木椅子,干凈得一塵不染。她知道肯定是何發(fā)家天天在擦拭的結果,她看得出他是多么的想念自己的兒子何建功??吹竭@里她的眼眶濕潤了,回頭進了第三個門。
  
  第三個門的門不同于東邊的那兩個門。門是棗紅色的大木門,門鼻子上掛著一把將軍鎖,但并沒有落鎖。她摘下將軍鎖,推開兩扇大門,陽光一下射了進去。
  
  這個房間是兩間房的面積,房間里的擺設她很眼熟。全是她和何建功那次回來住過一個晚上用過的。連床上的鋪蓋和枕頭、枕巾都一模一樣。桌、椅、櫥、柜都像剛剛擦拭過的一樣晶亮。那把高腿長脖的油燈還在那個高挑的燈架上呆著,當時她看到這個高高在上的油燈就想笑。如今這磚鋪地面還是干干凈凈。
  
  她知道這是何發(fā)家在天天擦拭和打掃。他這是孤獨?還是懷念?還是懺悔?不管是什么,他都是發(fā)自內心的一種自我反省??吹竭@一切,她撲到那張牙床上大哭起來。在伸手不見五指的老沙河里抱著一根大木頭漂流了三百里她都沒這樣地哭過。是想起了和何建功在一起時的幸福往事?還是因為終于有了自己的窩?還是被眼前的一切所感動?她自己也說不清。
  
  夏春梅不知什么時候進來了,她看著趴在大牙床上的母親,高興地說:“哇曬,真漂亮!哪來的?”說著也躺了上去,“真舒服,第一次睡這么好的床。怎么,你哭了?”
  
  歐陽夏珍說:“娘是高興的。寶貝閨女,難道你不高興?”
  
  “高興極了!”夏春梅扭過臉對著母親說,“坦白交代,這一套是哪來的?咋都這么高級!”
  
  歐陽夏珍聽了女兒的問話,哭的泣不成聲。夏春梅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忙安慰母親說:“女兒不問了還不行嘛!”
  
  “不關女兒的事,娘是太高興了!”歐陽夏珍說,“這些東西都是我和你爹在你現在的那個教室里居住時用過的,已經整整十一年了?!?br />   
  歐陽夏珍當然不會知道,也不會想到。她和何建功的這套家具,是在土改時由何建文建議給她們留下來的。理由就是何建功為窮人做的好事太多了,雖然他們夫妻現在不在,但我們不能恩將仇報。他和他爹何發(fā)家不一樣,我們應該區(qū)別對待。所以,一定要把他們用過的這套家具給他們留下,放在柴火園子的草房里,由何發(fā)家負責保管。何建文的這個建議竟然得到了土改領導小組的一致同意。
  
  夏春梅說:“咋沒見爺爺?他不會是青面獠牙吧?我咋感到這么恐怖?我還沒見過這么大的老地主嘞!”
  
  歐陽夏珍說:“是啊,怎么我們來了,他沒影了?說好在一起過日子的!這是咋回事?”
  
  歐陽夏珍正要出去找人問問,何建文和幾個村民抬著何發(fā)家進來了。
  
  歐陽夏珍忙迎了上去。問:“怎么回事?出啥事了?”
  
  何建文說:“早上我來通知他,說你們娘倆要回來住。話剛說完,他就一頭栽倒在地上不能動彈了。我就叫來幾個人把他送了縣醫(yī)院。”
  
  歐陽夏珍看了一眼躺在擔架上的何發(fā)家問:“怎么沒住院又回來了呢?”
  
  何建文說:“醫(yī)生說是半身不遂,左邊半拉腿腳不能動彈,說話也困難。只是腦子還算清楚。我說讓他住院治療幾天,他非要回來?!?br />   
  歐陽夏珍著急地說:“也不能隨著他呀!病成這樣子不住院咋行?”
  
  何建文把一個紙條遞給歐陽夏珍,說:“往病房里抬得時候,他右手抓住門框就是不讓進。問他為什么不讓進,他的嘴說不清楚,大家也聽不明白。后來還是醫(yī)生給了一張紙,他把話寫在紙上,一看才知道……”
  
  歐陽夏珍打開紙條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蘭子今天要回家,家里不能沒有人!”
  
  何建文說:“醫(yī)生給開了些湯藥,說是腦血管病,很難一下子治愈,就先慢慢調養(yǎng)唄。我們先回去,有事你一定要言語一聲?!?br />   
  歐陽夏珍送走了何建文等幾個人,回到何發(fā)家住的小屋里。何發(fā)家躺在小床上,臉上蓋著一本《白蛇傳》。但眼角里的淚水,不停地從《白蛇傳》那本書的下面往外流著。她不知道何發(fā)家為什么要用一本書把臉蓋上。大概是不好意思面對自己,她這樣想著拿來一條干毛巾,擦去了何發(fā)家臉上的淚水。
  
  淚水在不停地流,她就在不停地擦。她怕把他蓋在臉上的書碰掉,她就一只手按住書一只手擦淚。兩邊的枕巾都被淚水濕透了。
  
  歐陽夏珍高聲喊道:“春梅,給爺爺拿條枕巾來換上。我去做飯,你在這里看著爺爺!”
  
  夏春梅懷著一顆恐懼的心坐在了何發(fā)家的床前。她想試著和爺爺溝通。說:“爺……爺爺……換條干枕巾枕著舒服?!?br />   
  夏春梅第一次見爺爺,第一次叫爺爺,想不到會是這樣子。她想端詳一番爺爺的尊容,無奈臉上蓋著一本《白蛇傳》書。是不是傳說的青面獠牙不敢見人,怕嚇著我們才蓋上的?當她拽出濕枕巾,塞上軟茸茸的干枕巾的一霎間,《白蛇傳》書從他臉上滑落到一邊。
  
  何發(fā)家慢慢睜開了吊角眼,眼睛雖然斜了,鼻子雖然歪了,但卻沒有擋住他的視線。他見孫女和兒子長得一模一樣,也是上寬下窄的瓜子臉,也是雙眼皮。當夏春梅拿著濕毛巾往外走的時候,他那只沒斜的右眼睛正好看到了她的那雙大腳,比她娘蘭子的腳還大。
  
  說起大腳,他就悔恨自己當年辦的那件無法饒恕的傻事。當年如果不是嫌棄蘭子那雙大腳,今天哪會成為孤家寡人,哪會有今天的慘狀。
  
  他聽到孫女回房的腳步聲,忙又閉上了眼睛。但他忘了自己嘴歪眼斜的恐怖形象,沒有把頭扭到一邊去。當春梅給他擦臉上的淚水時,發(fā)現了他傳說中的猙獰面孔,嚇得扔下毛巾就跑了出去。
  
  歐陽夏珍在廚房里一邊翻找著東西一邊大聲說:“春梅,你在家好好看著爺爺,我去給你建文叔借點白面去,給你爺爺搟點面條吃,軟和……”
  
  夏春梅拉著歐陽夏珍的衣服說:“娘,娘,你快來看啊,爺爺的臉我怕……”
  
  歐陽夏珍被女兒拉出了廚房,來到了何發(fā)家的床前。說:“爺爺的臉有什么好怕的,白胡子老頭精神著呢!”
  
  何發(fā)家靜靜地躺在床上,臉上的《白蛇傳》書在左邊的枕頭邊上敞開著,敞開的一頁是白娘子的兒子許仕林哭倒雷峰塔的一章。何發(fā)家閉著眼,左眼角向下耷拉三十五度角,左嘴角向下快拉到了下顎邊,鼻子好像還在臉的中間長著,但已經不是老地方。昔日的光彩形象一點兒都看不到了。
  
  歐陽夏珍怔怔地站在那里好久,見何發(fā)家兩眼的淚水流個不停,就用毛巾去給他擦拭。何發(fā)家的右手一把抓住了歐陽夏珍的手,嘴里發(fā)出凡人的耳朵聽不清的聲音。開始她嚇了一跳,像被狼一口咬住了。遂即想起他不住醫(yī)院寫的紙條來,趕忙讓夏春梅拿來紙和筆。歐陽夏珍把紙放在《白蛇傳》書本上,用兩只手抓住放到何發(fā)家的面前讓他寫。
  
  只見他歪歪扭扭地寫了十個字:“米面油鹽都在西邊屋里?!?br />   
  于是歐陽夏珍走到她的房間,掀開柜櫥頭上的布簾子一看,三平米的一個狹長空間里,放的全是白面、雜面、小米、黃豆、黑豆、綠豆和小麥、高粱、玉米等糧食。真是應有盡有,花樣齊全。她沒想到在自己的臥室里還有這么一個好的小糧倉。
  
  原來在土改的時候,政府給他留的是兩口人的地。土地改革剛結束,他老婆突然得病死了。就剩下他一個人,但他還是兩個人的地。他就把節(jié)余下的糧食除換些錢來花用外,就都儲存了起來。想著有一天兒子原諒了自己,帶著兒媳和孫子回來,也不至于無米下鍋,才儲備了這些糧食。他沒想到回來的會是被他逼的跳了老沙河的蘭子和她生的孫女。
  
  齊放和夏春梅小學升高小考試的那兩天,正趕上連陰雨和齊有利去縣里開三天會不在家。歐陽夏珍怕他睡過了時間、吃不上飯、耽誤了考試,就讓他到柴火園子來住。他打心眼里想來,他打心眼里想住下不走。這樣他就能和夏春梅天天在一起復習寫作業(yè)了。
  
  但他見歐陽夏珍一個女人種著四個人的地,還要伺候癱瘓在床的公公何發(fā)家,不忍心給她添麻煩,說什么都不肯來。最后還是歐陽夏珍略施小計才把他誆到家來。
  
  歐陽夏珍說:“春梅,到學校告訴齊放,今天下午放學的時候,讓他把他家的破爛衣服送來,趁下雨天地里不能干活,我給他們縫補縫補?!?br />   
  夏春梅背著書包邊走邊說:“知道了!”
  
  下午雨停了,但云彩還很厚。齊放背著書包,手里提著一個裝有幾件單衣的爛包袱,跟在春梅后面走進了柴火園子。他記不清這是第幾次來了,但住在柴火園子還是第一次。
  
  歐陽夏珍說:“今天就住這兒了,別不好意思。明天考試下雨咱也不怕了。你就睡在春梅她爸的書房里,好嗎?”
  
  齊放高興地說:“謝謝姑,這里太好了!”
  
  晚上,歐陽夏珍母女和齊放三個人,圍坐在西邊屋里的小餐桌上吃飯。
  
  歐陽夏珍突然說:“齊放,給你爹好好談談,讓他給你找個媽。老是你們爺倆過也不是個法!家里沒有女人可不算個家?!?br />   
  齊放說:“談過,還不是一次,沒用。老爹要求的條件太高,難找!”
  
  歐陽夏珍問:“都啥條件這么高?”
  
  齊放看了看歐陽夏珍沒有回答。
  
  歐陽夏珍說:“你倒說呀,說不定姑還能幫上忙呢?”
  
  齊放吞吞吐吐地說:“爹說,爹說……我看還是不說的好?!?br />   
  歐陽夏珍把碗往桌上一放,說:“你這孩子以前不這樣,今天說個話恁費勁,你要急死我呀?快說!”
  
  齊放看著歐陽夏珍說:“你可不準生氣呀?”
  
  歐陽夏珍說:“越說越不沾邊,你爹找對象我生哪門子氣?”
  
  齊放說:“那我可就說了?”
  
  歐陽夏珍說:“說,我倒要聽聽他的條件有多高?”
  
  齊放低著頭說:“我爹說非姑這樣的女人不娶!”
  
  夏春梅笑著說:“你不是說有辦法幫嘛,那就幫幫吧!”
  
  歐陽夏珍不好意思地說:“他這是啥條件?一定是喝多了,昏了頭,說胡話!哪有這條件?”
  
  齊放說:“不信的話,姑可以親口問問我爹?!?br />   
  歐陽夏珍說:“我問他這干什么,吃飽撐的!”
  
  齊放說:“其實我也很想叫你一聲媽,做夢都想叫?!?br />   
  歐陽夏珍說:“你們這兩個孩子真是欠揍,盡說渾話。我有春梅她爹,和你爹根本不可能!”
  
  夏春梅說:“你整天把我爹掛在嘴上,他在哪里?我不想要那個虛幻渺茫的爹,我想有一個疼我愛我的實實在在的爹……”
  
  歐陽夏珍說:“不管你爹在那里,他都是你親爹。這不是想要不想要的問題!不說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吃完飯好好復習,爭取明天考個好成績?!?br />   
  一個星期后,高小考試的成績公布了,就貼在何家樓子完全小學外面的磚墻上。第一名是夏春梅,第二名是齊放。歐陽夏珍為了慶賀孩子們的好成績,專門到集市上買了一斤肥豬肉,炒了四個葷菜來犒勞她們。
  
  歐陽夏珍自打進了柴火園子安頓下來以后,何建文也因送何發(fā)家去城里看病被說成“階級立場不堅定”而被改任村委副職。歐陽夏珍母女的坎坷人生也從這里開始。
  
  歐陽夏珍除了要干農活,還要伺候癱臥在床的何發(fā)家外,還要天天代替何發(fā)家去村委會做思想改造回報。何發(fā)家不能動也不能說,實際上就是她天天在做思想改造回報。怎樣回報,她天天都要把詞編好。盡量做到天天不重復,認識有深度,爭取一次過關。免得難堪,免得浪費時間。
  
  她還要不厭其煩的跑縣民政局打聽烈士的信息。這是她獲取何建功消息的唯一渠道。她堅信只要民政局的烈士名單上沒有何建功的名字,他就一定還活著。這是她從死人堆里找活著的人,這是她的排除法戰(zhàn)略。因為她實在是無處可以去打聽,就連這個門路還是齊有利偷偷親了她一下才告訴她的。
  
  有一次一個好心的民政助理員告訴她,可以去縣人武部查查,興許能查到。說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時期參加革命的人員,人武部應該有記載。她想也是,打日本是大事,咋會沒登記。
  
  于是她蠻有信心的去了縣人武部,縣人武部的干部告訴她說:“人民武裝抗日自衛(wèi)委員會一九四四年才成立,而你的愛人是一九四零年六月參加的抗日運河支隊,差四年嘞。差一天也不會有記載,何況差四年呢。聽你說你愛人是從學校走的,你可以到他原來的學校去看看,興許能給你提供一些有益的幫助?!?br />   
  她又跑到闊別十多年的那座城市,去何建功原來就讀的學校去打聽。學校里大都換成了新人,又沒有文字記載檔案。最后還是人家?guī)椭襾硪粋€學校的老人。這個人說他知道這件事,為了打日本侵略軍,有幾個熱血青年,聽說他們都是地下黨員,他們參加的是抗日運河支隊。何建功這個名字當時很響亮,后來情況就不清楚了。
  
  轉眼到了夏春梅和齊放該中考的時候。
  
  夏春梅考高中成績第一,但榜上無名。理由就是她是地主成分,地主子女??荚嚦煽兊诙呢氜r齊放成為第一名。
  
  夏春梅已經躺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說話,歐陽夏珍怕她想不通尋短見,就讓齊放來陪她。
  
  她想不通,她永遠都想不通。她一天地主生活沒有享受過,在那個連人影都罕至的那島上生活了十年,不要說她沒見過地主,就連地主這個名詞都沒有聽說過。可離開了那島回到了老家,倒成了地主出身。
  
  她更想不通的是,升學考試不按成績按家庭出身,這就是剝奪自己的學習權力,這就是說自己是比別人低一等的人。在同學們面前她不敢大聲說話,在課堂上她不敢搶答老師的提問,在大街上她不敢抬起頭來走路。
  
  她埋怨母親不該守著那個地主出身的抗日英雄男人止步不前。她如果能和齊有利那樣的人結婚,她們母女的家庭成分都能定為貧農。參軍升學都能優(yōu)先。守著那個連一點希望都沒有的父親倍受歧視不說,還要伺候那個只會吃不會動的當年的老法海爺爺。
  
  她看見爺爺她就有氣,如果不是他當年使壞,自己也許成了革命家庭成分。有時候在外面受了氣,她就會把那只比她娘還長三公分半的大腳丫子翹到何發(fā)家面前示威,讓他看看新社會女人的大腳丫子風范。何發(fā)家有時看得眼發(fā)直,那只斜了的眼睛還常常會看得流出淚水來。但他一聲不吭,不知道他是否知道孫女是在向他抗議,向他發(fā)泄,向他報復。也不知道他是否做過懺悔。
  
  這次中考事件,她又把大腳丫子高高地翹在何發(fā)家面前一整天。任憑歐陽夏珍怎么拉她她都巋然不動。
  
  天黑了,她悄悄地從那把高背椅子上收回了她那雙大而豐滿的腳丫子。她見一直坐在身旁的齊放不見了,她蹣跚地走出柴火園子,朝老沙河走去。她懷念那個與水鳥魚蝦為鄰的那島生活,那里有善良的金山爺爺和火星奶奶。那里是一片凈土,那里人與人之間充滿了愛,她要像當年的母親那樣去與生活抗爭。
  
  齊放一刻也不敢離開夏春梅,他看得出她憔悴到了極點。歐陽夏珍去找齊有利幫腔說理還沒有回來,齊放一天都沒敢進茅廁了。他憋得實在是再也忍不下去了,他看夏春梅閉上了眼睛,像是睡著了,就趕緊上了趟茅廁。但當他匆匆回到房間時,夏春梅已經不見了。他知道一定是出事了。于是他跑出柴火園子,拼命朝老沙河跑去。
  
  他知道前面那個慢慢移動的黑影一定就是夏春梅。他不敢喊叫,他怕喊叫會被外人聽到。他要一聲不響地、悄無聲息地、迅雷不及掩耳地追上她。把她勸回來。要是被外人聽到了,不知道又要生出多少是非來。他這樣想著,像加足了油的馬達,眼看就要追上了,黑影突然不見了。
  
  剛剛下了幾天的雨,老沙河里的水有半槽深,水在緩緩地流淌著。月光下他看到那個黑影在朝河的中心移動,黑影越來越小。他迅速跳到河里,像浮在水面上的青蛙,兩只腳和兩只手用力地搏擊著水面,迅速地劃向那個越來越小的黑影。他像強弓射出去的飛箭,一下追上了那個黑影,他用力抓住了她那只正在掙扎的手。順著河水流的方向,他慢慢把夏春梅拖上岸來。夏春梅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不知過了多長時候,夏春梅終于發(fā)出了微弱的呻吟聲:“冷……冷……”
  
  大地是潮濕的,空氣是潮濕的,全身的衣服是水濕水濕的,兩顆心是冰冷冰冷的,她們都在發(fā)抖。
  
  天剛黑不久,人還在村子里無所事事的穿來穿去。齊放怕碰到眼睛發(fā)紅的人,也怕碰到舌頭長的人。這些人如果知道了夏春梅跳河自殺的消息,他們的嘴會像刀子一樣凌遲了夏春梅:對社會不滿,對人民不滿,對抗政府,對抗改造,階級本性決定,是自絕于人民……,這一頂頂莫須有的帽子,會置她于死地。他要堅持,他要等待,這關系到夏春梅今后的人生道路。
  
  夏春梅又用微弱的聲音說:“我冷……我冷……”
  
  齊放脫下自己的衣服,用力擰干水,蓋在夏春梅身上。為給夏春梅擋住吹來的夜風,他蜷作一團蹲在上風頭的地上。
  
  村子里終于靜了下來,他抱起春梅朝柴火園子走去。
  
  歐陽夏珍回到家的時候,齊放剛剛出去追趕夏春梅。她以為她們倆是出去散步了。見廚房里沒有做飯,就忙把飯做好。先喂了何發(fā)家,就等他倆回來一起吃飯。左等右等也不見她們回來,還以為是兩個人談得投機高興地忘了回家。于是吃完飯不大會兒就上床睡覺了。
  
  她正在想著她們兩個人會到那里去玩的時候,齊放抱著夏春梅推門進來了。她嚇了一跳,忙滾下床來,點上高腳燈。
  
  歐陽夏珍看著赤裸裸的齊放抱著渾身濕衣服的夏春梅,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驚訝地問:“這是怎么回事?”
  
  齊放把夏春梅慢慢放在床上,向歐陽夏珍做了一個不要問的手勢。說:“姑,你給妹妹換換衣服,我去書房換下衣服?!?br />   
  歐陽夏珍打開衣柜給春梅找著衣服說:“廚房里鍋上有飯?!?br />   
  歐陽夏珍給女兒換上干衣服后,她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她權當什么都不知道。
  
  歐陽夏珍說:“寶貝閨女,快起來陪齊放一起吃飯,娘煮的咸雞蛋和咸鴨蛋,還有你最喜歡吃的爬樹猴?!?br />   
  齊放端著飯走進來說:“飯來了,快起來吃呀!人是鐵,飯是鋼,吃飽肚子有力量?!?br />   
  歐陽夏珍從床上拖起春梅說:“快起來吃呀?玩到現在也該餓了!”
  
  夏春梅總算坐到了餐桌上。
  
  齊放突然說:“姑,今天我有兩件事要向你們宣布。”
  
  歐陽夏珍說:“說吧,什么事姑都支持你?!?br />   
  齊放說:“第一件事,我要娶春梅為妻!”
  
  夏春梅像是早有思想準備一樣。這事雖然從來都沒有誰明說過,但大家心里都明白,這是早晚的事?,F在由已經十八歲的齊放親口說出來,大家好像并不感到突然。像在商量一個老問題,大家心里都有數。歐陽夏珍只是看著女兒沒有說話。
  
  夏春梅用一個沉重的話題問齊放:“你不嫌棄我是地主崽子?”
  
  齊放說:“我嫌棄不嫌棄你比我都清楚!”
  
  夏春梅說:“我要讓你親口說出來!”
  
  齊放說:“你這是在懷疑我對愛情的忠誠?!沈T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千里,兩小無嫌猜’。八年的青梅竹馬生活是最好的回答?!?br />   
  夏春梅說:“人家就是要聽你親口說出來嘛!”
  
  夏春梅第一次嬌滴滴地對齊放說話,第一次給齊放撒嬌。她知道他不嫌棄她。二千九百二十個日日夜夜,還有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多的大事小情,都能證明齊放對她的愛是多么的真誠而純潔。但她就是想親耳聽聽他親口說出來“不嫌棄”三個字,就像所有的女人喜歡自己的男人說“我愛你”一樣。但夏春梅覺得比要求他說“我愛你”更能滿足心里上的要求。
  
  齊放覺得說“我愛你”要比說“不嫌棄”更容易張口。但他看著夏春梅那期待的目光,他不想讓她失望。
  
  齊放說:“不嫌棄……永遠不嫌棄……我愛你……永遠愛你——”
  
  夏春梅站起來慢慢走到齊放跟前,說:“親愛的,我愛你,永遠愛你!”
  
  說完在齊放臉上狠狠地親了一口。
  
  歐陽夏珍臉一紅,忙扭過頭去說:“我的個娘哎,你個死妮子,咋學起電影來了!”
  
  夏春梅問:“那第二件事呢?”
  
  歐陽夏珍忙扭過臉來說:“第一件事還沒完,怎么就說第二件事呢?”
  
  夏春梅說:“第一件事不是完了嗎?還有什么事?”
  
  歐陽夏珍生氣地說:“你們兩個是完了,還有我和齊放他爹呢?沒老沒少的死妮子!”
  
  夏春梅說:“想通了?想通了就好。又沒誰攔我,你們倆想什么時候結就什么時候……”
  
  歐陽夏珍說:“又說昏話!你們兩個的事,既然你們倆樂意,我也沒什么意見。只是齊放他爹,人家愿意不愿意啊?”
  
  齊放說:“你說我爹呀,他比我還急。上高小的時候就催我向春梅求婚。我說我正在念書,年齡還小,等我長大了不用你催,我自會向春梅求婚。你們說我老爹說什么?”
  
  歐陽夏珍母女互相看了看都沒有說話。
  
  齊放說:“我爹說,‘小子唉,你不把春梅娶回家,我揍爛你的屁股,我讓你打一輩子光棍!’”
  
  歐陽夏珍說:“你爹能同意我也就放心了。只是今天的情況不同了,你爹還會同意嗎?”
  
  齊放說:“今天,今天有什么情況?不管有什么情況,我爹也會同意的?!?br />   
  歐陽夏珍說:“我是說你念完高中考大學……”
  
  齊放忿忿地說:“這正是我要宣布的第二個問題。我決定這個高中不念了,我要去當兵,我要去拿槍,我要去找真理!”
  
  夏春梅說:“你不要這樣,你爹是很看重念書的,他會不答應的。我知道你這是為了安慰我,沒必要這樣做?!?br />   
  歐陽夏珍心有余悸地說:“不要說你爹不愿意,我都不答應。放著好好的學不上當什么兵?”
  
  歐陽夏珍聽說齊放要當兵,心里又泛起波瀾。想當年如果何建功不去當兵,自己也不會人不人鬼不鬼的到如今。她怕女兒重蹈自己的覆轍,堅決反對他去當兵。
  
  齊放堅決要去當兵,正是為了歐陽夏珍母女的階級成分打抱不平。他問過他爹齊有利,給歐陽夏珍母女定為地主成分沒道理。他爹總是說上面有文件,問他文件具體咋規(guī)定,他總是會說文件規(guī)定就是結婚三年女隨男的成分走。問他看到文件了沒有,他說文件那是隨便亂看的。問他是不是親自聽了這個文件的傳達,他又說上邊的文件那是隨便亂聽的。問他究竟是咋知道這個規(guī)定的,他說區(qū)長鄉(xiāng)長都是這么說的。
  
  他不相信文件就是這樣規(guī)定的。但要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弄清楚這件事,說容易也容易,說難也難。說容易,地方干部只要認真一點,這件事并不難查到正文。說難,老百姓的話干部從來不會放在心上。你要弄清這個問題,還真沒地方去查找。
  
  他有個同學的哥哥在部隊上當兵,說部隊上最講“認真”二字。凡是部隊上提出的問題,當官的都會認真回答解釋。從不裝懂,從不一知半解,從不含糊其辭,從不得過且過,從不敷衍了事,從不馬馬虎虎。說我們的部隊為什么能打勝仗?一是靠政治,二就是靠認真。從那時起他就決心去當兵,到部隊去做一個認真的人。說什么也要查清歐陽夏珍母女的成分問題,她們母女太冤枉了。
  
  讓他非常不解的是,他的老爹齊有利那么愛歐陽夏珍。可以說愛的死去活來。自從歐陽夏珍回到齊河鎮(zhèn),他就非歐陽夏珍不娶了。看著自己最心愛的女人受冤枉,好像也無動于衷,真不知道他是咋想的。不知道是因為怕得罪區(qū)長還是鄉(xiāng)長,還是他壓根就是這樣認為的。反正他爹心愛的女人蒙受的冤枉沒解決,他不能讓自己心愛的女人憑白無故地蒙受冤屈。
  
  齊放說:“我決心已定,誰說也沒用!”
  
  夏春梅說:“就算為了我,高中你是一定要去念的。先去報到,先去上學。等有征兵的時候再去報名,起碼你也是個高中生。在家等著當兵你只能是個初中生,是個社會青年?!?br />   
  齊放說:“正是為了你,我才寧愿當個初中生,當個社會青年,我也不去報到。我報了到就當不成兵了?!?br />   
  夏春梅不解地問:“為什么?”
  
  齊放說:“我那個同學的哥哥來信說,國家規(guī)定高中生不許當兵。說國家經濟建設正急需人才,高中生是大學的后備軍。還說部隊上學習文化抓得很緊,剛剛提出高中普及大學上馬的戰(zhàn)略。他哥小學畢業(yè),大躍進作詩歌比賽,他哥都能拿到第一名,你說部隊上學習文化厲害不厲害?我去報到,也不會上課。還不是深更半夜躺在地里喊口號,什么深翻土地奪高產,完全是玩的自欺欺人的把戲?!?br />   
  歐陽夏珍母女第一次聽到齊放說出這么多的話,覺得他一下子長成了大人。說了許多她們不懂也不知道的話,她們不得不刮目相看,不能不由他去。
  
  半年以后他和他的那個同學一起穿上了軍裝。齊放被分配到坦克乘員教導團當了一名坦克兵學員,何建功從朝鮮回國后也剛剛分到教導團當政委。
  
  軍列車廂突然發(fā)生劇烈地晃動,發(fā)出的鏗鏘鏗鏘聲好像也更厲害了。
  
  東方俤緊緊抱住端莊驚叫大喊:“哎呀,不好了,火車要倒了!”
  
  何建功說:“大家不要怕,火車在變軌。”
  
  藍彩霞向古華靠了靠,緊緊抱住女兒古穎說:“火車還能變鬼!我的娘哎,早知道這樣坐汽車多好啊!”
  
  厓柯西站起來解釋說:“不是火車變成鬼,是火車改變軌道。有的該變軌的地方兩條鐵軌結合的不好,火車就會發(fā)出更大的響聲,晃動的也會更加厲害。不過沒關系,不會造成安全問題,請大家放心好了?!?br />   
  潘興旺說:“人家當兵為革命,齊放當兵為老婆。你小子到部隊‘認真’了沒有,不會是騙騙春梅高興吧?”
  
  “哪能呢。你看我是那樣的人嗎?”接著齊放就講述了他向何建功反映歐陽夏珍母女成分問題的經過。
  
  何建功剛到教導團,想到學兵連隊去看看。于是就叫上團政治處組織干事郝士行陪同前往。當他們轉到學兵一連時,齊放所在的一班正在開班務會。何建功本想隨便走走看看,見一班正在開會就坐了下來。當他問過大家習慣不習慣部隊生活之類的話之后,齊放就舉手報告要求發(fā)言。他就把歐陽夏珍母女的情況細說了一遍,沒想到當時就得到了答復。
  
  何建功說:“這位小同志,你完全可以放心地去信告訴你的未婚妻,她和她的母親不應該劃為地主成分。按你說的情況,她們應該是貧農。
  
  東北解放以后,我還被抽調到土地改革工作領導小組工作過一段時間。像你反映的這個情況還比較普遍,因為在我們的革命隊伍中有不少同志是出身于剝削階級家庭。但他們的妻子和子女情況比較復雜,復雜不是別的什么復雜,是結婚時間長短和在剝削階級家庭生活的時間長短的區(qū)別。
  
  我記得文件是這樣規(guī)定的:凡是結婚三年以上并享受過剝削階級家庭生活的配偶或子女應定為該剝削階級成分;凡是結婚三年以下或者享受剝削階級家庭生活不滿三年的人,應該以她(他)們原來的階級成分劃定。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這條政策的關鍵是你享受剝削階級家庭生活的時間是否超過了三年。當時我還想,如果我的妻子不死的話,肯定也是貧農成分。因為她沒有享受過我那個剝削階級家庭的一天生活。”
  
  何建功說完,轉過臉來又對郝士行說:“回去查一查,看看是幾號文件。告訴這位小同志,好讓她的未婚妻到地方上去找找?!?br />   
  齊放聽了何建功的話,激動得淚流滿面。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部隊的溫暖,更感受到了怎么樣才是“認真”。
  
  他沒有給夏春梅和她媽告訴這件事,而是告訴他爹齊有利去辦。他知道他爹辦這事比歐陽夏珍路更熟,更超脫,更積極,更安全。更重要的是不會被戴上翻案的大帽子。
  
  齊有利接到兒子的掛號信后,一個晚上都沒睡好覺。他覺得是在歐陽夏珍面前該好好表現一番的時候,可齊放卻說這件事不能告訴夏春梅她娘倆。說是要保密。他也只好先辦著再說。果然很快就辦好了,歐陽夏珍和夏春梅的家庭成分由地主改成了貧農。政治上獲得了自由,思想上獲得了解放。她娘倆整天高興地把歌唱。
  
  歐陽夏珍整天往縣城跑打聽烈士名單,就是沒有何建功的名字。這說明他還活著?;钪蜁B個人影都看不到?她天天伺候何發(fā)家,咋就不問問他呢?
  
  她想何建功畢竟是何發(fā)家的兒子,再恨、再惱、再不共戴天,還不至于連個音信都沒有吧?她開始打聽何發(fā)家。何發(fā)家在紙條上總是歪歪扭扭地寫著三個字:“不知道”。
  
  他癱臥在床已經十多年,也是七十多歲的人了。身體越來越差。終于有一天,他自己主動寫了一張紙條放在了枕頭邊上。歐陽夏珍拿起一看,只見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他死在邊疆了!”
  
  她想問他是怎么知道的?是什么時間聽說的?可他已經永遠地閉上了眼睛,離開了這個世界。她想可能是該死的老東西在賭咒自己的兒子,嫌他不回來看他一眼。后來她還是到常來看望何發(fā)家的親戚家去打問虛實,都說不知道這消息是咋回事,是咋來的。
  
  歐陽夏珍還是信以為真。這消息就如同晴天霹靂,讓她哭得死去活來。非要去邊疆的烈士陵園找到他的名字,在邊疆陪他一生。正準備一個人啟程前往,閨女女婿齊放來信說,他轉業(yè)到邊疆搞屯墾戍邊建設。并說可以帶家屬一同前往。高興的她幾宿沒睡好覺,說一定是丈夫何建功顯靈了。讓女兒一塊去陪他。所以才上了這趟軍列。
  
  何建功哽咽著說:“抗日運河支隊不到一年就撤銷了,人員全部分到其他幾個抗日部隊去了。解放戰(zhàn)爭初期我去了東北軍,開始準備打長春,我曾化裝成國民黨上校軍官進城偵察敵情。東北解放后,又入關打平津。打完平津一路南下打到海南島。
  
  一九五零年抗美援朝,我又奉命從海南島到朝鮮戰(zhàn)場。一呆就是八年,直到一九五八年志愿軍全部撤回時我才回到國內?;貒笪冶徽{到坦克乘員教導團當政委。剛才齊放同志說的歐陽夏珍母女的成分問題,至今我還記憶猶新,我是被他的這種精神所感動。我今天要感謝你為我的妻子和女兒做的這一切。
  
  一九六一年我轉業(yè)到邊疆軍區(qū)生產建設兵團司令部作戰(zhàn)部工作。這次組建民兵坦克編練基地,兵團黨委決定由我來負責組建工作。這才有機會到這里來接退役的坦克老兵去組建坦克編練基地。為了節(jié)省開支,我從軍區(qū)搞了九節(jié)軍列。”
  
  厓柯西說:“不就三節(jié)嗎?”
  
  何建功說:“還有兩個大軍區(qū)的轉業(yè)坦克兵呢,光你們這些人咋夠?!?br />   
  東方俤不無感慨地說:“愛情的力量真嚇人,歐陽大嬸真厲害!”
  
  端莊說:“別光感慨別人,自己也好好學著點!”
  
  東方俤說:“你是不是也想當何政委?。俊?br />   
  第十章
  
  坐悶罐車不比坐明亮的客車??蛙嚿系牟AТ坝执笥置髁粒滋炷芸吹杰噹酝獾囊磺芯拔?。夜晚還有電燈照明,能看書、打撲克消磨時間。悶罐車沒有玻璃窗,沒有電燈,只能靠一只馬燈照明。要想往外看就得拉開車廂門或打開很高處的小窗子。但也只能有幾個人沾光。
  
  車跑起來還得馬上關上門窗。車風特別大,一點點縫隙風都能鉆進來。讀書成弊的端莊準備了二十節(jié)電池和兩個手電筒。車上沒有便池,要方便必須等到軍列停下來才能解決。唯一的優(yōu)點是可以隨時躺下睡覺。
  
  東方俤在翻弄著丈夫端莊的挎包說:“你就知道看書。那個手電筒呢?”
  
  端莊不高興地說:“你要電筒干什么?又沒給你準備電池?!?br />   
  東方俤說:“你睜開眼睛看看,人家都成雙成對的卿卿我我,不是摟摟抱抱,就是親親摸摸。你呢?只知道抱著書看,把我晾在一邊。我也要看書!”
  
  端莊說:“你看什么?”
  
  “我看地圖!”東方俤說著把手里的一張地圖一揚,從端莊的挎包里摸出一個手電筒,開始看她的地圖。
  
  “別親了,別摟了??纯吹貓D就知道要去的地方多苦了。”東方俤指著地圖不厭其煩地說,“看到了沒有,快看?。≈袊奈鞅焙蜄|北,一個是雞頭,一個是雞尾,都是最高的地方。最高的地方就是最冷的地方,高處不勝寒嘛!我家表舅一家人都在烏蘇里江,說冬天足足有八個多月,最寒冷的時候有零下七八十度,男人尿尿都要帶個棍子敲,要不然尿就會凍成一條細長的冰棒!”
  
  國耀東問:“女人尿尿咋不帶棍子敲?”
  
  東方俤相似一個親歷者,頗有經驗地說:“女人蹲著尿尿離地面近,尿還沒有凍上就流到地上了,不用帶棍子。”
  
  藍彩霞說:“男人帶棍子,那女人就得帶把鐵鏟子或提壺開水。”
  
  東方俤說:“女人什么也不用帶?!?br />   
  藍彩霞說:“什么都不帶,怕你尿完尿就走不了了?!?br />   
  東方俤驚愕地問:“為什么?這位姐姐你去過烏蘇里江?”
  
  藍彩霞說:“沒去過。根據你說的那么冷,女人尿到地上的尿還不得把自己的鞋子凍到地上?不拿鏟子鏟,不用開水澆咋走得了呀?”
  
  端莊瞪了東方俤一眼說:“牛皮吹破了吧!”
  
  東方俤搖晃著端莊說:“就是冷嘛,你還不信!俺表哥冬天去趕集,回到家里一摸,耳朵沒了,你說嚇人不嚇人?”
  
  齊放說:“耳朵跑哪里去了?”
  
  東方俤說:“天冷凍掉了唄?!?br />   
  齊放說:“天那么冷,咋就沒戴貂皮帽子去趕集?”
  
  東方俤說:“戴沒戴皮帽子我不知道。”
  
  國耀東說:“那你咋知道他耳朵凍掉了?”
  
  “俺娘告訴我的……”東方俤話音沒落,車廂里暴發(fā)出一陣哄堂大笑。
  
  只上過四年小學的東方俤,一直以來都認為自己是個文化人。因為在她家四姐妹中其他都沒有念過一天書。要不是那些年鬧饑荒挨餓,她也許不會十二歲輟學,到處去地里挖野菜充饑。也許會像她自己說的,她一定會念罷初中念高中,念罷高中念大學。這是她從小的最大夢想。是饑荒毀了她的夢想,也毀了她三個妹妹的讀書夢想。
  
  幾年后饑荒過去了,可她也該嫁人了。本想去烏蘇里江找表舅,娘說表舅是一九六零年鬧饑荒時,餓的盲流到烏蘇里江。說那里冷得很,男人尿尿都得拿著棒子敲,不敲很快就會凍成個冰條條。她這才被娘嚇得沒敢去烏蘇里江找她表舅。
  
  去年春節(jié)端莊從部隊回家探親去看望他二姨,正好東方俤去看望她舅舅馬步奇。端莊的二姨就是東方俤的舅媽。
  
  端莊一米七五的個頭,濃眉大眼高鼻梁,一頭烏黑發(fā)亮的拐角頭發(fā)。鮮紅的領章上綴著三顆摞起來的三角形五星和一個坦克符號,下身穿著坦克馬褲,腳蹬烏黑發(fā)亮的坦克馬靴。自從進了他二姨家就一直坐在那里看書。他二姨給他說話,他的眼睛還是盯在書本上。他的回答不是“我知道”,就是“挺好的”,或是“是的是的”,或是“嗯”……。
  
  東方俤一把奪過端莊手中的書,生氣地說:“還解放軍呢,一點禮貌都沒有!”
  
  東方俤的舅舅馬步奇說:“這個死丫頭,還說你哥哥沒禮貌。你這叫有禮貌?各有各的愛好,你莊哥哥從小愛看書。你不是也喜歡看書嗎?我就喜歡愛學習愛看書的孩子!還不快給莊哥哥道歉!”
  
  端莊的二姨笑著說:“沒事,沒事,俺東方俤說的對。我正要說莊兒沒禮貌呢!”
  
  東方俤的臉像早霞一樣紅潤,把奪過的書往端莊面前一伸,靦腆地說:“莊哥哥,對不起,請原諒。”
  
  端莊怕二姨和二姨夫生氣,笑了笑說:“沒關系。只要你的意見對人民有好處,咱就照你的意見辦!”
  
  端莊只顧看書還真不知道東方俤是啥時間進來的。現在他隨著眼前拿書的手看過去,才發(fā)現眼前站著一個大美女。東方俤一米六的高挑個,上寬下窄瓜子臉,在彎彎的柳葉眉下長著一雙會說話的水靈靈的大眼睛。鼻梁挺直而前微翹,白里泛著紅潤的面色,潔白的牙齒在櫻桃小嘴里時時伴著微笑發(fā)出光芒。她干凈利索的小平頭充滿了奶油小生的陽剛之氣。她上著小方格花褂,下著青綠色褲子,腳穿一雙圓口黑色斜紋布鞋。
  
  端莊只看的心發(fā)慌臉發(fā)燙,有一種從來都沒有過的感覺襲上心頭,有一種抑制不住地非要與東方俤說話聊天的沖動。兩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不由地落在了東方俤的臉上。當兩個人的目光在那一瞬間相遇時,兩個人又迅速的把目光轉移到能夠掩飾內心世界的安全地帶。他們的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東方俤第一眼看到聚精會神看書的端莊時,就已經愛上了他。她過去不止一次的聽舅媽驕傲地說過端莊的故事。她愛端莊愛看書愛學習,她愛端莊有男子漢的帥氣。如果說她經常去看望她舅舅是想念她舅舅,倒不如說她喜歡聽舅媽講端莊的故事更為確切。這一次的偶然碰面,讓她埋藏的很深很久的那顆少女的心,一下子綻放的徹底無疑。她決心一定要嫁給這樣的男人。這也是她一個少女第一次下定這樣的決心。
  
  但當她戀戀不舍的與端莊分手以后,她知道她真的再也離不開那個男人。她的一顆純潔的心已經被那個愛看書的男人偷了去。她的心已經屬于那個愛看書的人端莊了。她現在只能用分手時端莊送給她的《林海雪原》來打發(fā)時光。關于小白鴿與少劍波的愛情段落,她也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她開始有一種度日如年的感覺。第二天她還是早早的偷偷去了她舅舅家。她還是鼓足勇氣親口對舅媽說出了她要說的話。
  
  舅媽說:“你怎么不早說呢?給莊兒介紹對象的人可多了。有的是高中生,有的是初中生。我剛才還給他介紹了個姑娘呢,是去年高中畢業(yè)的,今年二十歲,比莊兒小四歲。姑娘長的像你一樣漂亮,扎著兩個長長的大辮子垂到腚上,一走三擺。好看著呢!”
  
  端莊的二姨從東方俤的臉上突然發(fā)現,對東方俤夸獎別人的大辮子實有貶她之嫌。遂即又說,“莊兒不一定喜歡大辮子的姑娘。昨天他躲到我家來,就是躲相親的,他竟然一個沒看上。俤,你說說是不是他心里已經有人了?”
  
  東方俤沒好氣地說:“不知道!”
  
  東方俤本想托舅媽去說這門親事,但沒想到情況會是這樣。特別是舅媽關于“大辮子”的說詞,實在讓她不悅,讓她添堵。她不知道舅媽到底是不是真的愿意去給自己保這個大媒。她剛才的那些安慰話,東方俤聽著全都是臨時現編的,她聽著都假惺惺的。于是不高興地說了這么一句就走了。
  
  端莊二姨的話雖是安慰東方俤,但卻全都是實話。昨天端莊就是相親相煩了才背著幾本書躲到他二姨家去的。也確實是一個沒看上。他不喜歡留大辮子的姑娘也是事實。
  
  但這只是他個人才知道的秘密,并沒有向外宣布是擇偶條件,包括他的父母都不知道。他覺得向外宣布這種擇偶條件太殘酷,沒有必要去無緣無故的去傷害那些大辮子的姑娘們。再說這樣做也會引起社會對自己的非議甚至是賭咒。還是這樣悄悄地潔身自好為好。
  
  他認為留大長辮子的姑娘會把時間都花費在頭發(fā)上,而顯得不夠珍惜時間,他認為頭發(fā)弄得比較簡單的女孩才會更珍惜時間。珍惜時間就是珍惜生命、就是珍惜事業(yè)。世界上最值得珍惜的就是時間,因為一縱即失,再不回頭,無法復制,無法挽回。當然他二姨并不知道這些。
  
  東方俤離開舅媽家以后,就一直在想端莊與她分手時的話。沒有愛慕的話,更沒有山盟海誓。但她從他的眼神里可以感覺到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他送的書就是證據。
  
  一個愛書如命的人,會輕易地把自己的書送給根本與自己無關的人嗎?他更不會容忍一個根本與自己無關的人,在自己視如生命的書袋里胡亂翻書找書。更不會對自己拿他一本《青春之歌》還送給一個樂呵呵的笑臉。雖然也有人叫這是暗送秋波,但她寧愿這是一個光天化日之下的暢懷大笑。他為什么主動送給自己一本《林海雪原》?自己拿他一本《青春之歌》,他為什么不但不生氣反而還有受寵若驚的樣子?甚至還有些巴不得我能多拿他兩本書似的眼神。
  
  這是一個狡猾的眼神。這是一個隱藏著秘密的眼神。咿,狡猾的家伙不是愛上了我,他決不會這樣慷慨大度地施舍予我。只有我成為他的妻子,他今天對我的施舍才會再回到他的身邊,可以說是完璧歸趙。我人都是他的了,何愁暫時贈送給我的幾本書不會再回到他的身邊?好狡猾的家伙,肯定是愛上我了,要不然……為什么不明說呢?
  
  端莊也是滿懷心思的回到家里,一直在想在他二姨家與東方俤見面的情景。東方俤像一塊磁石一樣緊緊地吸引著他。她的簡潔,她的干練,她的瀟灑,無不在她的舉止、言笑中得到淋漓盡致的發(fā)揮。都是那樣的得體舒展。像書中描寫的女神一樣讓人向往神怡。
  
  他的假期還有半個月的時間。既然已經有了自己的目標,他決心速戰(zhàn)速決拿下,高高興興地如期歸隊。想到這里,他決定先不見山不見水地讓二姨替自己去游說。他借故把書落在了二姨家要去取書,第二天一早就出了門。當他邁進他二姨家時,東方俤剛剛離開一支煙的功夫。
  
  他二姨一看到端莊就想笑,但沒有笑。說:“丟了魂似的,咋啦?該不是來招魂的吧?”
  
  端莊說:“二姨,你介紹的那位姑娘挺好,肯定是我配不上人家??倹]有感覺。我看就算了吧,別耽誤了人家?!?br />   
  二姨說:“人家是個高中畢業(yè)生,你是個初中還差半個多學期才畢業(yè)的生,你還沒感覺。什么樣的姑娘你有感覺?”
  
  端莊叫苦說:“我好勝心強,這你二姨知道的。你用一個堂堂正正的高中畢業(yè)生來壓我這個初中還沒畢業(yè)的小學生,我上哪兒找那種感覺去?比我文化程度低的在我之下我高興。因為她沒我文化高,我能壓住她?!?br />   
  二姨說:“你說的她是誰?不該是東……”
  
  端莊裝作難為情地說:“東莊的高小畢業(yè)生李翠花姑娘嫌我比她大六歲,是人家不愿意的。二姨以后休提。都快羞死我了!我是說二姨夫的外甥女東方俤小姐?!倍饲f說罷顯得頗有些羞澀的樣子低下了頭。
  
  二姨說:“她可只讀過四年書,你不嫌她文化程度太低?”
  
  端莊高興地說:“低了好,我肩膀頭比她高,我能壓得住她。再說結了婚兩口子都看書,誰去做飯干家務?她比我文化低,省得她跟我爭著搶書看。這位東方俤小姐最適合我了?!?br />   
  二姨對東莊李翠花的態(tài)度心有余悸地說:“可有一條,她臘月二十八生,剛剛過了十八歲生日。比你小六歲,俤她自己愿意不愿意?俤她爹她娘愿意不愿意?可都難說嘞。”
  
  “二姨,我是光腚猴子烤火一面子熱。我臉皮兒薄,求你千萬給我保密。成了咱大張旗鼓辦喜事,咱熱熱鬧鬧她個樂翻天。要是東方俤嫌我比她大六歲不愿意,這事到此扎住休再提起,算我什么都沒說。二姨你要是給說出去,你外甥就是死路一條!”端莊相似提心吊膽地看著他二姨說,“二姨,你得給我保證,萬一不成……”
  
  “保密,保密,二姨給你保密還不成嘛!”
  
  二姨說著心里在想,“傻小子碰上傻妮子,真是一對冤家。傻妮子剛剛來過,也許是感覺的驅使。但年齡是感覺不出來的。她知道傻小子比她大六歲嗎?比她大六歲她愿意嗎?就算是傻妮子被愛情的熊熊烈火燒得不知東南西北答應了傻小子的求婚,傻妮子的爹娘可沒什么在燃燒,傻妮子爹娘沒有燃燒的感覺與傻妮子有燃燒的感覺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不同的感覺就必然產生兩種不同的結果。”二姨并不看好這樁婚配。
  
  端莊從他二姨的臉上看到了自己追求的這份愛情可能是布滿了荊棘和坎坷。但想想東方俤是自己最有感覺最讓人心動的一個姑娘,不管有多少磨難都要戰(zhàn)斗到最后。他感到二姨對這樁婚姻沒有信心,沒有熱情,沒有興趣。
  
  端莊一面奉承一面央求說:“二姨,你是這個世界上最疼愛我的人。你是應該幫助我的。東方俤和東方俤的家人,你都能說上話。她們最聽你的話。只要你去說,保險一說一個準。外甥求你了,二姨!”
  
  二姨說:“你小子甭給我戴高帽,也甭要甜言蜜語灌我迷魂湯。能幫二姨肯定要幫。誰讓你是我的寶貝外甥呢!二姨馬上替你去說這門親事還不成嗎?”
  
  端莊高興地站起來給他二姨敬了一個軍禮。說:“謝謝二姨!”
  
  二姨說:“事成了咋著謝我呀?”
  
  端莊說:“我給二姨扯兩身平絨衣料,給二姨父買兩條北京出的大前門香煙……”
  
  二姨說:“你就甭嘴甜了?;厝ゾ偷群孟?!”
  
  端莊說:“我不回去,我就在你家等?!?br />   
  二姨說:“那你就在我家等吧,不過要有點耐心?!?br />   
  東方俤家離舅媽家只有三華里,她卻走了半個多小時。她在謀劃著怎樣拿下東方俤這門姻親。因為東方俤剛剛來過讓她去提端莊這門親,這說明東方俤是愿意的。只是東方俤不知道端莊的年齡。知道了大六歲她還愿意不愿意是關鍵,東方俤和她爹她娘比,東方俤也是關鍵。二姨決定先找東方俤談談。她認為先拿下東方俤,這樁婚事就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
  
  眼看快要進村了,二姨一抬頭正好看到東方俤坐在池塘邊上犯傻,就忙走了過去。
  
  二姨悄悄地從后面上去抱住了東方俤,說?!皞d,你可千萬不能尋短見啊!”
  
  東方俤嚇得臉色刷白,不高興地說:“你嚇死我了,這是干什么呀!”
  
  二姨說:“想什么事這么聚精會神?在生誰的氣呢?”
  
  東方俤氣呼呼地說:“我有什么好想的?我有什么資格生別人的氣?你不快去喝你外甥的喜酒,跑這里磨什么牙?”
  
  二姨開玩笑說:“莊兒說要我來請你去喝她的喜酒嘞?!?br />   
  東方俤委屈地說:“他為什么請我喝他的喜酒?我和他是啥關系?編瞎話作賤俺傻是吧?你有個人見人愛的外甥就了不起啦是吧?也犯不著拿俺開心耍笑!”
  
  二姨故意板著臉說:“鑼鼓聽聲,聽話聽音。原來是生我的氣。我不知道我是啥地方得罪了你?請你說個明白,也免得我蒙在鼓里憋得慌?!?br />   
  “……”
  
  東方俤連連扭了兩次頭,看了兩眼舅媽,就是沒吐出聲來。
  
  二姨知道東方俤是為她給端莊介紹別的姑娘的事生氣,是為求她給端莊提親她沒去的事生氣,是為她夸獎別的姑娘留大辮子好看的事生氣。她知道東方俤愛端莊愛的很深很深,故意這么說:“生我什么氣你說話呀……”
  
  東方俤說:“你……你……你來干什么?”
  
  二姨說:“我來救你。傻妮子,你病的不輕呀!”
  
  東方俤說:“我能有啥病要你來救?”
  
  二姨說:“相思病,想莊兒的病。舅媽說的準不準?”
  
  東方俤的臉羞得像三月的桃花一樣紅,噘著嘴說:“你瞎說,誰想他來著!”
  
  二姨說:“就別自欺欺人了。你打算怎么辦?”
  
  東方俤說:“你都把他說給別人了,我還能怎么辦?”
  
  二姨故意賣弄說:“你如果真的愛莊兒,舅媽讓他把那個大辮子一走三擺的高中畢業(yè)生給踹了,你信不信?”
  
  東方俤說:“你讓他踹他就踹?他這么聽你的?他要是愛上那個大辮子呢?”
  
  二姨說:“愛上了,我讓他踹他也得踹?!?br />   
  東方俤說:“吹牛不報稅,你就吹吧!”
  
  二姨說:“還不信?”
  
  東方俤說:“你說的也太殘酷了,人家都愛上了,你還忍心去拆散人家。你不就成了法海了嗎?”
  
  “法海是誰?我不認識。我咋會成為他呢?”二姨突然像想起了什么,說,“嗷,你說的是拆散白娘子和許仙美好姻緣的禿驢和尚法海?我不是法海,我是月下老。”
  
  二姨本想拿捏拿捏吊吊東方俤的胃口,沒想到這姑娘還沒被愛情的火焰燒昏了頭,還知道是非黑白曲直,不由得打心眼里高興。
  
  東方俤自從舅媽家生氣出來還沒有回家,就一直坐在這個清冷的池塘邊上想心事。二姨的到來,開始像個蒼蠅,她煩透了。慢慢的她感到二姨像個蜜蜂,帶來了甜蜜。后來她越看二姨越像只偏偏起舞的蝴蝶,是為自己而來的。她的一顆沉重的心像是又看到了希望。
  
  東方俤笑笑說:“月下老又再為誰牽線搭橋好姻緣?”
  
  二姨說:“為你呀!”
  
  東方俤問:“為我?他是誰?”
  
  二姨說:“你喜歡誰他就是誰?!?br />   
  東方俤說:“你外甥端莊!”
  
  二姨怕東方俤嫌端莊大她六歲不愿意,就瞞了兩歲。說:“他可比你大四歲呀?!?br />   
  東方俤說:“只要是端莊,不要說比我大四歲,大六歲,大八歲,就是大的再多我也愿意!只可惜你已經把他送給了別的姑娘!”
  
  二姨聽了東方俤的話,感到自己反復思考設計的瞞兩歲的小伎倆是白費了心思。她總算一塊石頭落了地。
  
  二姨說:“別的姑娘莊兒說他沒感覺,就對你一個人有感覺。這是啥意思?”
  
  東方俤臉一紅,說:“我不信,他會說這種話。”
  
  二姨說:“不信?你去問問他不就知道了。他正在我家等你呢!?!?br />   
  “去就去。”東方俤說著站起來就離開了池塘邊。
  
  二人雖然愛的死去活來,但東方俤的父母就是不同意這門親事。一嫌端莊比東方俤大六歲,二嫌他在外當兵不在家,三嫌他長的太帥會成陳世美,四嫌他是個書呆子。他二姨和馬步奇腿跑斷嘴磨爛也無濟于事,生氣不再管她們的爛事。端莊的速戰(zhàn)速決拜天地結婚的計劃落空了。眼看端莊的探親假期已到,就連準備先拿了結婚證明年再拜堂成親都沒辦到。
  
  轉眼一年過去了,部隊決定端莊轉業(yè)到正在組建的邊疆兵團坦克編練基地工作。東方俤的父母聽說了更是堅決反對。而且她娘還拿東方俤表哥在烏蘇里江凍掉耳朵說西北也是高寒區(qū)。東方俤為此三番五次地勸說端莊回他黃淮大平原,不熱不冷度春秋。端莊的態(tài)度也很堅決,服從組織分配,到邊疆去,屯墾戌邊建設美麗邊疆。
  
  為了她們神圣的愛情,她服從了丈夫的選擇。為了能夠知道邊疆到底有多冷,她專門跑了四十多里路到縣城新華書店買了一張中國地圖。不看中國地圖,邊疆的寒冷還是個想信就信、不想信就不信的一個傳說??戳酥袊貓D,她找到了烏蘇里江,比端莊要去的邊疆還矮一截子。她相信她娘關于東北和西北寒冷的說法是千真萬確的。因為她娘說烏蘇里江的冬天男人尿尿要拿棒子敲的時候,她還不認識端莊。
  
  現在看了地圖,她確認西北邊疆比東北的烏蘇里江還高寒。不是爹娘嚇唬自己。為此她偷偷地哭了一個晚上。但她不能不愛端莊。她不能讓表哥的悲劇在自己心愛的人身上重演。
  
  她決定要和端莊堂堂正正地到人民公社去登記結婚。她的理由很簡單,趁端莊還沒脫掉軍裝是軍婚。她也有婚姻自由的權力,婚姻登記部門不敢不給登記。這樣一來,父母的干預包辦行為就無用武之地了。
  
  為了未來的丈夫不被凍掉耳朵,她含著眼淚殺了用自己省下來的飯飼養(yǎng)了多年的大黃狗。那年月人都吃不飽,誰家還養(yǎng)狗?這條狗是她在路邊撿來的。顯然是人家扔掉不要的。她看小狗餓得怪可憐,就抱回了家。
  
  正為無米下鍋的爹娘看到了,非要讓她再把這條小狗扔掉去。她不忍心再把這個小生命丟棄到荒野上去,就央求爹娘自己每天少吃一個饃來喂養(yǎng)這條狗。就這樣這條小黃狗才活了下來。
  
  她知道她走后,一直不受家人歡迎的小黃狗也不會受到歡迎。因為沒有誰原意從自己嘴里省出一口飯來喂它。殺了它給丈夫做一頂上等的的狗皮帽子,既能保護丈夫的耳朵,對小黃狗也是一個紀念。她還為端莊準備了一根既輕巧又漂亮的綠色竹棍。
  
  車廂里的哄堂大笑聲把東方俤笑得面紅耳赤。小聲說:“少見多怪,尿尿掂棍子有什么好笑的!”
  
  端莊說:“以點概全沒有不鬧笑話的。井中之蛙說天就井那么大。我們要去的地方很大,不像你說的都像烏蘇里江那么寒冷,她的南疆比我們家鄉(xiāng)稍冷一些。沒你說的那樣可怕、恐怖!”
  
  閣樓上的米思琦突然坐起來大聲嚷嚷說:“不要臉,離我遠點!你再騷擾我我就不客氣了!”說著又朝閣樓下大喊,“頭,我不能和這個騙子挨在一起睡覺。請給我安排一個地方?!?br />   
  何建功正在和厓柯西談著什么,忙停下來問:“怎么回事?”
  
  米思琦說:“潘興旺老是騷擾我……”
  
  潘興旺高聲說:“她是我老婆,那不是騷擾是親熱……”
  
  米思琦生氣地說:“不要臉,誰是你老婆!”
  
  潘興旺理直氣壯地說:“你不是我老婆,你是誰老婆?”
  
  米思琦氣憤地說:“我誰的老婆都不是!”
  
  潘興旺質問說“你誰的老婆都不是,咋跑到這軍列上來的?”
  
  何建功說:“到底怎么回事,你倆下來說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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