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的尺寸
記得從前,小學(xué)語文課本里曾有一則《鄭人買履》的故事。說古時候有一個鄭國人,要買一雙鞋子,在家已經(jīng)量好了腳的尺碼,卻把它放在了座位上。等到了集市上,鞋子已經(jīng)拿到了手里,才想起自己忘帶了量好的尺碼,于是他又返回去取尺碼??傻人俅蝸淼郊猩希幸呀?jīng)散了,賣鞋的也早已走了,他因此沒有買到鞋子。據(jù)說該故事是《韓非子》里的一則寓言,它諷刺了社會上那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因循守舊而不懂變通的人。
這里的“尺碼”明顯就是鄭人量好的腳的尺寸,鞋子的大小應(yīng)該是由腳的尺寸來決定的。“尺寸”即尺和寸,一尺等于十寸,生活中它通常就是用來量長短的?!澳_”長在人們的“身上”,即身體的一部分。所謂“身上的尺寸”,其實就是以身體的某個部位或動作來確定事物的基本情況。這時候的“尺寸”應(yīng)該說就不在限于物體的長短和大小,它還應(yīng)包括事物的粗細、高低或深淺等。“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人體是人們最熟知也最方便的使用單位。
在過去漫長的歲月里,在日復(fù)一日的生活中,鄉(xiāng)下老家的上輩人都在熟練地使用著身上的尺寸,而且他們交流起來也顯得非常地親切和自然。記得從前我跟著洗衣服的奶奶去坑里洗澡,有人問水多深,靠邊很淺,我就說“腳脖深”??赏锷宰咦?,就變成“腿肚子深”了。如果打個狗泡泡,還是“沒膝深”;再往前一撲,也就到了“大腿深”。往往到此處,奶奶就不讓我朝里走了。有時秋天跟著父親去漚麻或撈麻,父親常常要下到坑里面,“齊腰深”的水往往冰涼冰涼。
當(dāng)然,有時盡管大人和小孩子的說法一樣,但水的深淺度顯然是不同的。關(guān)于這一問題,教材里《小馬過河》的故事說得很明白,小松鼠的話不可信,老牛的話也不可信,因為比較對象不同,結(jié)果也就大相徑庭,要想獲得真知,就必須自己實際去試一試。但鄉(xiāng)人們不是小馬,他們對于家鄉(xiāng)的水塘都十分熟悉,深淺也了如指掌,哪個地方“穿胸深”,哪些地方“沒頂深”,他們一般都能直接用身體的相應(yīng)部位來表示。
當(dāng)然,講水的深淺,通常是以水平面為基準(zhǔn)向下來說的。如果說田里的莊稼,則又是從地面往上來說的,自然就轉(zhuǎn)化成了“腳脖高”“腿肚高”“齊腰高”“穿胸高”和“一抹高”了?!耙荒ǜ摺本褪巧黹L加上手舉起的高度。那些年我們小朋友在地里割草,從開春挖薺薺菜時小麥的腳脖高,慢慢地到了小麥拔節(jié)后的腿肚高,很快就會到了抽“烏麥”的沒膝高。當(dāng)秋天到來的時候,無論是芝麻還是棉花都能長到穿胸深,玉米和高粱都超過或遠遠地超過了“一抹高”。
事物是紛繁復(fù)雜的,生活是豐富多彩的。在形容事物大小的時候,人們用身上的尺寸來表達,很多時候就會顯得既形象生動又妙趣橫生。有時說一個極小的事物,小得像針尖、如芝麻粒,則常常說成小得跟“指甲蓋兒”一樣;有時說一個地方不大或難以立腳,則說成“巴掌片”大的小地方,甚至說成連個“巴掌片”大都沒有,讓人如何擱腳呢?同樣是一個嫩瓜扭兒,若是不想讓摘就說還沒有“拳頭”大呢;若是可以吃了,則說長得跟“拳頭”樣兒了,不能算小了。
我記得爺爺愛吸煙,那時候家里窮,沒錢買成盒的香煙,他就把我寫過的作業(yè)本一折疊,用兩個手指一比劃,撕成了“二指寬”的紙條,裹成喇叭筒,裝上揉碎的煙絲,從地上捏起一根柴草,引火來吸。冬天,父親給我們擰草鞋,木底都削成了三四指厚,走在雪地里“咯吱咯吱”地響,但內(nèi)里真的很暖和。母親納鞋底取樣子,先做個大樣,常常是用手一拃再加一“揆”。當(dāng)時只聽母親說gui,具體是哪個字,我至今也搞不清。這“揆”大致是拃后再握拳向前一摁,到底是多少,看起來只有母親最清楚。
村里村外,當(dāng)年長有很多樹,在形容它們的大小粗細時,人們的說法則更多。老粗的,我們都知道稱“合抱之木”。不過,當(dāng)時我們好像都叫它“倆摟粗”,有時還說成“倆摟也摟不住”。往下自然是“一摟粗”,再往下就該論“把”了。一“把”通常又說成一“拃”,也就是手指伸開之后,從大拇指指尖到小指頂端之間的距離。接下來,就是一“掯子”?!皰踝印笔莾墒值哪粗负湍粗概c食指和食指對接成圓,圓周的大小便是。
這掯子除了說樹的粗細大小之外,還通常用作形容長條形的東西。爺爺當(dāng)年是個老瓜匠,瓜地里常常附帶地點種些豆角。爺爺摘豆角的時候,一般是論“把”,有時撞得整齊,再用麻皮子扎起來,也說成粗哏哏的一掯子。再細再小,就是一“握”了?!拔铡贝笾率鞘终频拈L度或拇指與中指的交合。一“握”通常用來形容制作器具的木材,譬如木掀把、鐵鍬把或抓鉤把等等。再小是用拇指套食指來回比劃了,細到最后就說成了跟“頭發(fā)絲”一樣。
至今猶記,當(dāng)年“把”的使用最為普遍。抽蒜薹、拾麥穗常常是弄得一把,先放在地頭或田埂上,最后一把一把地聚集到一起,湊成一大“掐子”?!捌印笔谴竽粗赋纤闹赋聝墒趾蠑n而成。收割莊稼的時候,右手拿鐮刀,左手“把”住莊稼稞兒,割夠“一撲子”再往身后一放?!皳渥印贝笾戮褪怯酶觳惨焕@或一圈。有時在地里拾遺漏的花生,或在場里撿散落的黃豆籽,通常也都是一把把地裝在事先準(zhǔn)備的口袋或布袋里。
天熱的時候摘綠豆,我們時??嬷鴤€籃子,或彎腰或蹲在綠豆秧里,此時陽光正毒辣,摘一把綠豆擦一把汗,抬頭看看前方,總有一種眩暈的感覺?,F(xiàn)在想想,“一把綠豆”黑黑的,是實實在在的,容易理解;這“一把汗”就不太好理解。據(jù)我所知,擦汗時手里已經(jīng)握有一大把綠豆,臉上癢癢的,來不及放下,就便用握住的拳頭綽了綽。下地摘棉花最痛快,兩手同時下去抓,一抓就是兩把。婦女們還將衣下襟拉在胸前一兜,這種做法叫做“褓”。“褓”雖然不屬于身體的部位,但它和人們的胸懷聯(lián)系非常地緊密。
土地下放后,我家養(yǎng)過牛和驢,在喂它們的時候,有時父親正忙,他就讓我給它們搗一槽。初開始父親安排我說:“先掬上兩掬子麥秸在水缸里淘一淘,再從舊五升斗里抄兩抄子麥麩撒上,然后用拌草棍搗勻?!薄稗渥印庇行╊愃朴凇捌印保中魏汀捌印被鞠嗤?,它只是沒有“掐子”把得緊,要比“掐子”掬得的東西多?!俺印币彩鞘植縿幼鳎俏逯覆n,做成一個勺子狀來搲東西。后來草料足的時候,“抄子”就變成了“捧”了。相信“捧”大家都比較熟悉,它是五指并攏兩手對在一起做成瓢的形狀。
很多時候,現(xiàn)在想起來還好笑。我們常說“胳膊擰不過大腿”,正常情況下,胳膊是沒有大腿粗,但大腿又沒有腰粗。可有時候人們形容一個人長得細腳伶仃的,說她的腰還沒有別人的大腿粗;當(dāng)形容一個人粗實的時候,則又說成胳膊比別人的大腿還粗。記得當(dāng)時就有一詞叫做“五大三粗”,“五大”一般是指雙手兩腳再加上腦殼,“三粗”是指腿、腰和脖子?!拔宕笕帧痹谝郧笆莻€褒義詞,據(jù)說手大能聚財、腳大走四方、頭大能做官。不說這些,最起碼它也是身強力壯的象征。
要說這人身上的尺寸,那是絕對不能少了“庹”(tuo)和“步”的,它們是當(dāng)時日常生活中使用最方便也最常用的。先說這“庹”,據(jù)《字匯補》一書中說:“兩腕引長謂之庹?!蓖ㄋ椎亟忉?,它一般是指一個成年人兩手向左右平伸所得兩手指最尖端之間的距離,大約相當(dāng)于“五尺”。想當(dāng)年,壘墻頭、打綆繩、估木之長短等,鄉(xiāng)人們都是按庹來計算的。有人說一個人的“一庹”基本上就是他的身高,但身高很難顛倒或變通,通常只能用來丈量直立的事物,平倒或橫臥的東西就無能為力了。
關(guān)于“步”,荀子的《勸學(xué)篇》里有句“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古人常常把走路時兩腳尖的距離叫做“跬”,相當(dāng)于我們所說的“單步”或一小步,也稱作“止”;兩“止”即兩小步,為一大步或一“步”。“步”和“庹”都曾是古代的計量單位,唐代杜牧的《阿房宮賦》里寫道:“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鉤心斗角?!碑?dāng)然,這里的“五步”和“十步”是用來形容阿房宮樓閣密度之大的,并非就是通常所說的具體的“步”。
“步”作為計量單位,歷代不一。周代以八尺為一步,秦代則以六尺為一步。記得當(dāng)年父親都叫一步為“一弓”,聽話音好像是五尺的樣子。那時候,用“步”丈量的多為土地,譬如宅基地、自留地和“分片包地”?!胺制亍笔侵赴じ苫罨蚍制瑩焓巴恋乩镞z留下的作物和食物。當(dāng)時生產(chǎn)隊高溫積肥,拉土填麥草,大路兩邊堆成的檁子狀好長好長。量土方的時候,人們通常就是來回步步長短、用腿量量高低、用眼看看寬窄,一折合就成了。
據(jù)說,古書上還有“五尺男兒”和“三寸之舌”的說法。長度與人們的日常生活最為密切相關(guān),相傳我們的祖先通常是布指為寸,布掌為尺,舒肘為丈,到秦始皇才統(tǒng)一了度量衡。因此,“五尺男兒”也常常說成“七尺男兒”,它一般是指那些拿得起放得下、有血性能挺直腰桿的人。男兒不展凌云志,空負天生七尺軀??箲?zhàn)英雄陳輝有詩云:“英雄非無淚,不灑敵人前。男兒七尺軀,愿為祖國捐。英雄拋碧血,化為紅杜鵑?!?br />
“三寸之舌”語出司馬遷的《史記?平原君虞列傳》,“勝(平原君趙勝)不敢復(fù)相士。勝相士多者千人,寡者百數(shù),自以為不失天下之士,今乃于毛先生而失之也。毛先生一至楚,而使趙重于九鼎大呂。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強于百萬之師。”“三寸之舌”又稱“三寸不爛之舌”,它多用來形容一個人能說會道、辯才好?!安粻€”應(yīng)該是指舌頭的轉(zhuǎn)繞潤滑,說話拐彎抹角曲折有致,不漏聲色或痕跡。
“身上的尺寸”是那個古樸而又簡陋的農(nóng)耕時代的特有印記,它雖然大都是一些估量或約摸,不像現(xiàn)代科技可以上升到納米微米那樣精細而準(zhǔn)確,但由于人們使用頻繁、操作熟練、磨合有度,反而常常又會表現(xiàn)為自然合理、簡便得體、實用而又頗具藝術(shù)性。時代在發(fā)展,社會在進步,一切的一切都在圍繞著人們身體的舒適邁進,在時間和空間或物質(zhì)和精神等方面,人們始終都在做著各種尺寸的伸縮與調(diào)適,正在堅持不懈地努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