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心愿】樹上那個紅柿子(征文.小說)
在圓鏡池塘邊的那棵柿子樹,模樣實在丑。樹的根部被火燒過,有南瓜那么大一團(tuán)黑乎乎的凹洞,因此左邊的樹枝枯干了,黑得像山鬼的胡子。右邊的樹枝長得很密,想要掩蓋左邊的那些枯樹枝又有一些無能為力。
樹枝的外形歪歪扭扭的,伸展得雜亂無章,似乎在張揚一種戾氣。無論怎么看,都不會產(chǎn)生任何美感。這棵樹都屬于一棵“殘疾”的樹,沒有多大價值的柿子樹。
這棵柿子樹長的位置很好,長在池塘邊上的一個坡坎上面。蹲在池塘邊洗衣服時,在池塘里能看到柿子樹倒映在水里的樹影。艷陽高照的時候,也會為蹲在池塘邊的人帶來一團(tuán)蔭涼。在四季不同的柔波里,水里的樹影也展現(xiàn)出不同的姿容。在寂靜的時光里,樹是否也曾經(jīng)顧影自憐過?
在生產(chǎn)隊承包到戶的時候,生產(chǎn)隊的東西,基本上都分光了。生產(chǎn)隊里的牛、豬,糧食,各種農(nóng)具,田地,包括長在生產(chǎn)隊每一個角落里的樹木、竹林等等。但是有好長一段時間,柿子樹卻沒有人要,因為大家嫌樹太丑,更嫌柿子不好吃。生產(chǎn)隊的人沒有分柿子樹的熱情。
除了柿子樹,池塘邊還有另外的幾棵樹,三棵梨子樹,一棵柚子樹。那些樹,爭搶一般分配給生產(chǎn)隊的那些人家了。他們寶貝著那幾棵樹,覺得那是一筆“意外”財富。
事實上,那幾棵樹也確實能像“搖錢樹”一樣,“搖”下金錢來。春天開花,夏天掛果,秋天就可以收獲了,送到市場上,果子變成了金錢。即使賣不出價格,也可以留著自己吃,省一點口糧。
能得到這樣的財富,當(dāng)然得有一些分配之外的因素。能分到樹的人,在生產(chǎn)隊里的實力是比較強的。為了防止“財富”的流失,到了這些樹的果實即將成熟的時候,那些人家還會在樹腳弄一個窩棚,日夜守在樹下。果實完全成熟了,摘下來送到利澤或者川北這兩個比較大的鄉(xiāng)鎮(zhèn)上去賣。果子離開了樹,空留下一些樹葉凌亂的樹枝,他們才會疲倦地走出那些簡陋的窩棚。
這是一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動作,很讓生產(chǎn)隊里其他的人瞧不起。那幾天時間,生產(chǎn)隊里的空氣,總有些異樣的緊繃。情緒是復(fù)雜的。得到的人死死守著果實不放。沒有得到的人,有鄙夷的,有抱怨的,也有不滿的,更有故意視而不見的。
在這種復(fù)雜心態(tài)之下,生產(chǎn)隊里的人的目光主要集中在那三棵梨子樹上。梨子的體型很大,蓬松的枝葉伸展開來,象一把大傘,將很大一片地的陽光都遮掩了。進(jìn)入初夏,陽光正好,梨子掛在樹上,像滿樹胖乎乎的孩子在歡笑。梨子的外形不太漂亮,泥黃色,還有一些斑點,像一個麻臉的老太婆。但梨子的汁水很豐富,味道也很甜,屬于心里美類型。在烈日炎炎的鄉(xiāng)鎮(zhèn)上,梨子賣得很快。不少人剛付了錢,就急不可耐地捧著梨子,送到嘴邊啃起來。啃一口,馬上就滴滴答答地往下滴落黏巴巴的水珠。賣了梨子,裝進(jìn)口袋的錢,可以去買油買鹽,扯一塊布,買一雙鞋,甚至割兩斤豬肉,打打牙祭。
梨子樹是寶貝,全生產(chǎn)隊的人都爭著要,沒有分到的,自然會生出一些惱怒。光是惱怒有什么用,梨子樹的歸屬,實際上也是生產(chǎn)隊權(quán)力和實力的集中體現(xiàn)。得到樹的主人,在生產(chǎn)隊每一個人心里,早就明鏡一般知道原因了。
那棵柚子樹沒有梨子樹好,無論怎么不好,也比柿子樹好。柚子個頭很大,青油油的,像一個大大的籃球。柚子沒有梨子那樣甜,在酸酸中有一股甜味。生產(chǎn)隊的人,喜歡梨子那種甜味的比較多,喜歡這種帶有一些自然的水果酸味的柚子的人比較少。在沒有東西可吃的情況下,柚子也能皺著眉頭,勉強吃一點,少吃一點沒有關(guān)系。對于那些家里人口比較多的,親戚也盤根錯節(jié)的家族,數(shù)量不算多的柚子,每家分一兩個就不錯了。能嘗嘗水果的酸味,為味道而流下口水,也是一件美事。
相比起梨子樹和柚子樹。柿子樹就只能算是丑小鴨了,非常非常丑的丑小鴨。除了外貌上的損毀,柿子樹的內(nèi)在也不美。這棵柿子樹結(jié)的柿子比較澀,澀味塞牙,吃了讓人覺得舌頭很厚,很重。即使是糧食短缺的年代,對食物渴求得很,也沒人想到去吃。
如果真想要吃柿子,得把柿子擦干凈,埋進(jìn)米里去,大約等一個星期才能吃。柿子放進(jìn)米里,必須牢牢記住。如果忘記了柿子,柿子熟過頭了,就會爛在米里,那四周的米也跟著爛了,或者被柿子的汁水泡了。那個年代誰不稀罕米呀,一旦米受潮了,生霉了,壞掉了,那種感覺就像心上的肉被剜掉了一塊。柿子壞了不要緊,弄壞了米才是一件憤怒的事。
柿子就成了大家眼中的雞肋,無人問津。也不是所有的人都不愿意要柿子樹。生產(chǎn)隊里有一戶人家是很想要這棵樹的,但生產(chǎn)隊里死活都不分給她家。
這家人只有兩口人。母親和女兒。母親李蘭芝,女兒劉花花,這個家里的男主人叫劉一軍,三年前去世了。
生產(chǎn)隊里比較大的家族就姓劉。生產(chǎn)隊隊長這一家,有兄弟六個,再加上叔伯兄弟可能有一二十個,算上孩子和異姓的家里人,總有五六十個人。
這家人也姓劉,死了的男人和孩子姓劉。跟隊長算是“一家人”。
劉一軍是劉隊長叔叔的兒子。很小的時候,因為家里窮,抱給了另一戶人家。這家人也姓劉,是劉隊長一個堂叔家。這一家沒有生育子女,家里的條件略好一些。等劉一軍長到十五六歲,解放了。他父母也過世了,他一下子成了孤兒。
劉隊長這一族在他們爺爺輩是很窮的,解放以后,他們家因“窮”而顯達(dá)起來。分了以前生產(chǎn)隊大地主李明達(dá)家的房屋,占據(jù)了生產(chǎn)隊的幾個顯要的位置。劉一軍和其他兄弟的遭遇,發(fā)生了較大的變化。
劉一軍回到自己親生父母身邊。這邊也有六七個兄弟,家里沒有劉一軍的位置,他就在生產(chǎn)隊邊上搭了一個窩棚住。劉一軍過去日子比他的兄弟們過的都好,一下子陷入困頓中,他生活的能力一下子變得很弱。劉一軍日子不好過,那些兄弟們沒有誰來幫他,反而看笑話的比較多。
過了幾年,劉一軍的親生父母也過世了,他的那些兄弟們更不管他了。眼看劉一軍二十幾歲了,連一頓飽飯都混不上。劉隊長的父親看不下去了,幫著這個侄兒修了兩間土坯房,準(zhǔn)備給他找一個媳婦。劉一軍缺少生活的能力,人比較邋遢,干活也不夠勤快,沒有姑娘愿意嫁給他。到了三十幾歲,劉隊長的父親終于為他找了一個媳婦,這個女人也是他們這一家沾親帶故的人,是劉隊長父親堂妹的外侄女。他們的婚姻,基本上算是近親了。
李蘭芝屬于腦袋里少一根筋的人,干什么事比較犟,比較倔,很少能聽進(jìn)別人的意見去。她干什么事都慢,跟其他人在一起,別人已經(jīng)將話題轉(zhuǎn)了好幾個了,她會突然冒出一個問題,是關(guān)于好久之前那個話題的,弄得其他人尷尬不已。跟她一起割稻谷的,其他人那一排已經(jīng)割到頭了,她還在中間。跟她一起去鋤地,她也比別人慢很多。跟她干活的人,覺得吃虧,就不愿意跟她在一起。
兩個“不靠譜”的人在一起,生下來的劉花花就比較傻。其他孩子一歲多就會說話,劉花花三歲了才艱難張口說出模糊不清的話。這一家人不勤快,家里比較窮。因為窮,也不會為人處世,很少請人吃飯,很少跟人交往。在家族里或者生產(chǎn)隊里都屬于受冷落的對象。劉一軍死了以后,生產(chǎn)隊的人更看不起他們一家了。
劉隊長是故意不把誰都不想要的柿子樹分給劉花花家。
想要柿子樹的人家得不到。想分給的人又不愿意要。于是,柿子樹沒有分給任何一家人,成了生產(chǎn)隊的公共財產(chǎn)。柿子樹依然長在那里,你愛它,它站在那里;你不愛它,它還站在那里。
幾棵果樹沒有分給任何人家的時候,那些果樹是我們這些孩子的最愛。分給了固定的主人,我們這些孩子就不能隨便去摘梨子或者柚子吃了。我們只能看著樹上的果實,默默流口水了。有跟梨子樹主人關(guān)系好的,能分一個半個梨子,就非常高興了。
我們這些孩子有自知之明,都明白那是有主人的果子,就會有意識地躲起來,或者繞開那個區(qū)域玩。劉花花不同,她癡癡傻傻地站在樹下,站在路邊,守候著機會。沒有人愿意給她一個梨子吃,即使是一個癩疤疤的,或者是一個爛兮兮的,也沒有人給她。
采摘梨子的時候,有點像搶劫,樹葉弄得滿地都是,很多樹枝也折斷了,幾乎將樹上的每一個梨子都摘下來了。
梨子采摘下來,馬上會匆匆送到利澤鎮(zhèn)或者川北鎮(zhèn)去。那里有很多人,那些人口袋里裝著鈔票,只有他們舍得從口袋里拿出錢來,買幾個梨子,啃得嘴角邊汁水流淌。
我們這些孩子,得不到梨子吃,我們只能吃口水。我們吞下了幾大碗的口水,眼睛都鉤直了。在我們腦海里,靠記憶和印象一次次組合拼接著梨子掛滿枝頭的美景。而現(xiàn)實中的梨子樹,我們不愿意再去多看一眼。不,不是不愿意去多看一眼,而是迫于父母的警告和那些梨樹主人的警惕。
梨子最先成熟。到深秋時節(jié),柚子和柿子才長大,長飽滿了。大如皮球的柚子,也被人摘回家里去藏著了,只有柿子還高高地掛在樹上,無人理睬。
最不安分的是孩子。有人去摘了柿子,偷偷帶回家去,藏進(jìn)米缸里。家里的大人也發(fā)現(xiàn)了這樣的伎倆,神經(jīng)質(zhì)地在米缸里翻來翻去。有好幾個孩子都因此挨了打,哭喊聲整個生產(chǎn)隊都能聽見。有了哭喊聲的預(yù)警,我們再也不敢去嘗試把柿子放進(jìn)米里去了。
沒有人去摘柿子,不少鳥雀趁人不在的時候,飛來啄吃。鳥雀的嘴是鐵做的,無論怎么澀,怎么夾嘴也無所謂。
柿子逐漸減少,生產(chǎn)隊的人選擇不去關(guān)注。但總有一些孩子忍不住會去琢磨。有人發(fā)現(xiàn),把柿子埋在稀泥里,大致也能起到跟米差不多的效果。在水田邊上,稍高出水面的泥土,既不干,又不稀,這里的稀泥能將柿子捂熟。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以后,我們這些孩子紛紛爬到樹上去摘柿子。
摘下柿子,我們就在整個大隊的水田邊尋找合適的“埋”的地方。
樹上的柿子很多,我們摘下來埋進(jìn)泥里。柿子埋進(jìn)泥土里,心里又有一些擔(dān)憂,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成熟。有些性子急的,第二天就去扒開察看,那種心情有點像“拔苗助長”那個成語。
扒拉幾次,可能都沒有成熟,柿子被扒爛了?;蛘?,我們因此遺忘了。再想起的時候,再去扒拉出來,已經(jīng)爛了。真正吃到柿子的人,并不多。
對于我們這些孩子來說,埋柿子或者去扒拉柿子的時候,我們都是悄悄的,藏躲起來干這些事。蹲在田埂上,眼睛四處亂瞟,害怕被人看見。我們最討厭被劉花花看到,覺得她討厭。她比我們小兩歲,拖著鼻涕,頭頂后面是兩個亂糟糟的小辮子,眼神直直的。
有時候確實會被其他孩子偷看到,等偷藏的人前腳一走,偷看的人跟過去,偷偷將埋的柿子掏出來,埋在另一個地方,然后讓偷藏的人滿田埂亂找。這是一場惡作劇,大家都在玩。如果是被劉花花看到,柿子就不會藏在泥土里,而是被啃得亂七八糟,然后仍在水田里??吹侥切﹣y扔的柿子,腦子里就會浮現(xiàn)出一幕場景:一個傻傻的女孩,捧著柿子貪婪地啃咬,又被澀澀的味道咬噬著舌頭,然后將柿子慌亂地扔出去,眼里露出又貪婪又恐懼的神情。一想起那樣的場景,我們就忍不住笑,覺得心里有一種很舒服的快感。
除了自己埋藏起來的柿子會被人偷走以外,還有一個煩惱是,衣服會弄得很臟。蹲在田埂上,擺弄著泥土,難免會將泥漿弄到衣服上,糊到褲子上。弄臟了衣服,回到家里,已經(jīng)被農(nóng)活折騰得疲累不堪的父母,立即會火冒三丈,揚起巴掌就扇過去。
圍繞著柿子,我們這些孩子,常常要忙碌一段時間。在這種忙碌里,我們帶著一種幽秘的快樂,樂此不疲。
男孩子總是不擔(dān)心的,我們有著猴子一般的敏捷,快速地竄上樹,去摘下一個又一個柿子。那些女孩子們不能上樹,她們會委托自己的兄弟或者相好的朋友上樹去摘。
柿子還是青色的,我們就開始行動了。最好摘的位置上的柿子,很快就不見了。那些樹梢頂部或者很危險的地方,我們會想出各種辦法去摘或者用木棍去打,為了摘柿子而把樹枝折斷,讓柿子樹變得根據(jù)丑陋不堪。即使辦法都用盡,柿子樹上,還是會留下幾個柿子,孤獨地懸掛在那里。
到了初冬,樹梢頂上的柿子,慢慢變紅了,紅得像燈籠一樣。這樣的柿子,不再是可以吃的東西,而是一朵花,一朵很美麗的柿子花。
柿子所在的位置,實在太高了,高得所有人都沒有辦法。常??吹絼⒒ɑㄒ舱驹跇湎拢鐾莻€紅柿子。有些大人就逗劉花花,“上去摘,上去把柿子摘下來?!?br />
劉花花真的會學(xué)著男孩子的樣子爬上樹。她動作的靈活性和敏捷度都無法和男孩子相比,速度慢不說,有幾次還差點摔下了。
李蘭芝是絕對不準(zhǔn)劉花花爬樹的。李蘭芝家就在一叢竹林下面,站在門口就能看到圓鏡池塘邊的幾棵樹。她家的地也在附近,她干活的時候,常常會用眼睛瞄一下劉花花。
劉花花的智商相比起其他孩子來說,要低一些,李蘭芝對她的擔(dān)憂也要多一些。劉花花是大家嘴里的傻子。劉花花已經(jīng)八歲了,大隊的學(xué)校拒絕接收她。她不能坐進(jìn)學(xué)校的教室里,她就背著一個背籮,繞著學(xué)校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當(dāng)我們在操場上玩鬧的時候,她就在大門那里探頭探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