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交輝(傳統(tǒng)·散文)
紅日灼灼,漸行漸柔。我注定會在這樣的時刻想起他們。
西斜霞光中,夕陽飽含對天際的那份眷戀,與含羞赴約的月亮,彼此深情凝望。兩顆心,早已在柔和的天空纏繞。此刻,日月同輝。
“此生不能長相守,那么只有常相念,待等日月同輝日,便是你我相會時?!迸⒕o緊摟抱著沒有一絲力氣的男孩,兩雙淚眼癡情對望,這是即將陰陽永別的一對戀人,那個初秋許下的諾言。
人生自古傷離別。
兩年,三年,四年……
即便走入大學(xué),開始戀愛,四年,僅僅是一千四百多天的相處時光,他們卻愛得九曲回腸。這愛于我有唏噓、疼痛、感悟,更有銘心的記憶。
日月同輝,不比曇花一現(xiàn)之凄美,可,又有幾人能永遠(yuǎn)?這對年輕的戀人,把人間海誓山盟,寄望于天地的愛神交輝之際。我如同篤信牛郎織女鵲橋會一樣,相信他們此約成行。
他們一定熟知太陽與月亮的愛情傳說,并相戀于日月同輝時,因此他們篤定愛的永恒,縱使天上人間,無法阻隔?!拔业奶?,我的高山,我的河流……”“我的月亮,我的眼睛,我的手杖……”我仰望天空,臆想著他們赴約時,會重復(fù)曾經(jīng)愛的呼喚。
曠野孤墳,埋著夭折的英魂。父母清明祭奠時,總是先于他們有鮮花、燒紙灰屑在墳前。倆老對視,淚流滿面,無需言說,“閨女”來過。
男孩走后三年的初冬,我?guī)е呤鄽q患有高血壓心臟病的婆婆,陪護(hù)胰頭癌肝轉(zhuǎn)移八十歲的公公住院時,聽到這段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傳播者,是位圓臉體態(tài)豐盈的中年大姐,護(hù)理腦栓癱瘓的公公。大姐熱情開朗,聲情并茂,講到動情處,淚花閃閃。但仍不忘用紙巾,擦除公公咳出卻無力吐掉的痰。推著輪椅上不時嗚哩哇啦亂喊的公公,將圍聽者引至男孩曾經(jīng)住過的病房門口,指點那個發(fā)生故事的床鋪,以此證明此事的真實。
大學(xué)畢業(yè),女孩以找工作為由,告別父母,隨男孩來到北方偏遠(yuǎn)山村——他的家鄉(xiāng)。一來看望父母,二來查一查男孩經(jīng)常頭痛的原因,然后應(yīng)聘,工作。這一查,天塌了,腦癌晚期,擴(kuò)散至頭部所有毛細(xì)血管。聰明的男孩,在家人佯裝鎮(zhèn)靜的破綻里、女孩紅腫的眼睛里,捕捉到事態(tài)嚴(yán)峻的信息。“我還有多長時間?”
大姐說:活這么大歲數(shù),才真正懂得愛的份量。男孩為不拖累女孩,在勸說其回家找工作屢次失敗后,狠下心腸,冷落,挖苦,挑三揀四,以此拒絕她的陪護(hù),而他撕裂般疼痛的心在滴血。女孩暗地淚水橫流,決心已定,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無情的癌魔,快速吞噬著他的生命。短短幾日,癱臥在床,語速減緩,視力下降,他已離不開她的照顧。
一場愛的傳遞上演著。為滿足男孩要親眼觀看2008年奧運(yùn)會開幕式的愿望,在女孩的感召下,素不相識的人們共同努力,在遠(yuǎn)離醫(yī)院的一個機(jī)關(guān)四樓會議室,圓了男孩的夢。
男孩失明了。只想在意識清醒,語言未被侵吞前,將心中錐心的痛楚,與此生無法報答的恩情,用他此刻別無選擇的方式,表達(dá)給他的至親。對不起,給她愛的承諾,今生無法兌現(xiàn);對不起她的一片癡情,蓓蕾初綻,卻遭受寒霜侵襲。他“恨”她不識時務(wù),他疼她憔悴不堪。
“忘了我吧,我是個十足的負(fù)心漢?!?br />
我何嘗不是像大姐一樣,每想起他們便淚流不止——為英年早逝的生命,為痛失愛子的父母,為那段夭折的愛情,更多的是被那可憐、可愛、可親、可敬,把愛灑滿人間的女孩而感動。
漫漫長夜,借著門頂扁窗投進(jìn)的微光,望著公公大張著嘴,粗重的呼吸在房間回蕩。我好怕,無邊的恐懼侵襲著我脆弱的意志。醫(yī)生告知,公公的生命最終將在窒息中結(jié)束。我盼著丈夫快些結(jié)束公司事宜,速來與我一起輪流守護(hù)。
一直在婆婆指揮下,盡著媳婦的職責(zé)。婆婆因公公病情加重,著急上火頻繁犯病,只得回家靜養(yǎng)。少了婆婆的支撐,一下沒了主心骨。沒容我做好準(zhǔn)備,公公便不能講話,徹底臥床,一切事宜皆需人來照顧,一時間令我手足無措。想起大姐的話:“女孩那么年輕,能把戀人當(dāng)至親,貼心貼肺地照顧,我們有什么理由不好好伺候自己孩子的爺爺呢?”三年多了,大姐的丈夫負(fù)責(zé)掙錢養(yǎng)家,癱瘓的老人吃喝拉撒大姐全程陪護(hù)。我無數(shù)次想象著大姐抱著公公,輪椅床上來回折騰,淸便擦身、給藥喂飯的場景,那種力量與耐心,何嘗不是愛與責(zé)任?我深深地感動著。公媳身份間那點尷尬的心理障礙,在大姐的言行前,蕩然無存。
望著曾經(jīng)挺拔威嚴(yán)的公公,此刻病臥在床,任人擺布,錐心的痛,令我衛(wèi)生間里無數(shù)次淚水傾瀉。他是父親,我和丈夫唯有盡力滿足老人的需求,悉心照料,使其少一點痛苦。難熬的夜晚,生怕一個稠痰堵塞,出現(xiàn)窒息。唯有盡心觀察,及時翻身、扶坐、拍背輔助清痰、給水喂藥,不敢懈怠。是女孩善良美麗的心靈、無私的愛,伴我度過無數(shù)惶恐的夜。我慶幸大姐連男孩女孩相互昵稱、愛的誓言、柔情蜜語、離別時的哀嚎講述的滴水不漏,遺憾她唯獨沒有描述女孩的模樣。這段留白,任我恣意遐想。暗夜漫漫,孤寂難捱,我想象,她像溫文爾雅柔聲細(xì)語的女大夫、熱情開朗尊重病人的女護(hù)士、隔壁伺候一天到晚扯著嗓子罵人癱瘓老頭的兒媳、侍奉我的爺爺年輕時的母親、孝敬我父母的娘家嫂子……
女孩是美的化身,射進(jìn)我心靈的一束光。
大姐帶著肺部感染,一個療程用藥無效的公公轉(zhuǎn)院了。
望著大姐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敬仰之情油然而生。我感佩女孩堅貞的愛,義無反顧的付出,而大姐何嘗不是孝敬的楷模。
當(dāng)我的所作所為,被醫(yī)生護(hù)士、同病區(qū)的家庭陪護(hù)們,認(rèn)定我是公公的閨女時,我及時申明:“那是我公公?!鄙矸莶豢苫煜?,我有我的生身父母。只是聽?wèi)T了老人言:老貓房上睡,一輩傳一輩。從小的耳濡目染,早已懂得人都有雙層父母,該盡好自己的職責(zé)。
我的公公,住院時,醫(yī)生斷言僅有不足一個月的生存時間。可他,在七個月后安詳謝世。我在痛之余,亦有些許欣慰。
我常常思索,人生苦短,相遇是緣,該好好珍惜。公公走后,陪伴婆婆的日子里,我繼續(xù)講著大姐講給我的故事和大姐的故事??傁胫v給那些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人聽,講給那些將愛情建立在金錢與欲望基礎(chǔ)上的人聽,講給自己的父母該孝敬、丈夫的雙親放一旁的人聽,講給望子成龍卻不肯贍養(yǎng)老人的人聽……
與丈夫并行公園。仰望相會半個下午依然戀戀不舍的太陽與月亮,我欣慰的笑了。因我堅信,男孩女孩又一次踐行了他們的諾言;我堅信,日月同輝的光芒普照萬物,會被更多的人汲取愛的力量。我心中醞釀無數(shù)美好的祝福,送給女孩,送給善良的人。此刻我已感應(yīng)到,那一顆顆善良心靈折射出的美麗之光,與愛神之光交輝時,那幸福的暖,融融的愛。
拉起丈夫的手,十指相扣,四目相視,彼此神會。大步向前,回家——陪咱八十歲的老媽。
人間之情,親情愛情與友情,確如日月星辰之光輝,互相交融。在其柔和之芒中,我們見到了不離不棄,見到了老有所養(yǎng),見到了許多許多看似平常卻又永恒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