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吃完晚飯，天已經(jīng)黑透了，老楊卻還舍不得把燈拉著，也舍不得開電視，就這么黑著躺下了。萎縮在炕里的老伴問了句：“累了吧？”老楊都懶得回答，喉嚨深處“嗯”了一聲就作罷了。
　　 山野都歸于沉寂，牛羊也都入睡，老楊也陷入沉思。
　　 幾十年前，當老楊還是小楊的時候，不堪忍受農(nóng)村的疾苦，便盲流到這片草原，死撐苦熬，混得了牧民身份，然后娶了媳婦，生了兒子，也就算在草原扎下了根。想起那些年當盲流的經(jīng)歷，老楊真是道不盡的心酸，吐不完的唏噓。
　　 那些年，盲流是個特定的貶義詞，所謂盲流，顧名思義就是盲目流動，這種現(xiàn)象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是絕對禁止的，特別是農(nóng)村人向牧區(qū)、向城市流動，幾乎接近違法，所以這個詞幾乎像流氓一樣沒有尊嚴?？墒?，依照老楊家鄉(xiāng)當時的狀況，飯都吃不飽，衣服都沒的換，不當盲流能有什么出路呢？
　　 其實，少小時的老楊學習還是很優(yōu)秀的，只可惜初中畢業(yè)，家里再也拿不出到城里的學費，只能遺憾地輟學了。也因此，老楊拼死拼活也要供孩子讀書，讓他出人頭地。
　　 老楊有一個兒子，孩子剛一出生，兩口子喜歡的不得了，真是捧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整天一口一個心肝寶貝地叫著，久而久之，“寶寶”就成了孩子的乳名。上學的時候，老師問孩子叫什么，孩子自然回答叫寶寶，可是這咋能作學名呢？于是那老師摸著帶胡茬子的下吧琢磨了半天，最后給孩子起了個“楊樹根”的學名。聽說老師給兒子起了個“樹根”的學名，老楊吧嗒著煙卷捉摸了半天，右手一拍大腿，好啊！“樹根”好啊，你就是我老楊留在草原的根，我們楊家的根一定要活出樣來！
　　 那些年，老楊身強力壯，妻子身體也沒什么毛病，所以孩子從小到大幾乎沒讓他干什么活，即使春天接羔、秋天打貯草那樣的忙季，都不讓孩子插手，他就想讓孩子讀書，把書讀好，上個好大學，有個好工作，不用回家放羊，比老爹有出息就成。
　　 孩子自打讀小學一年級就離開家，沒辦法，牧區(qū)人口居住分散，學校只能辦在人口相對集中的鎮(zhèn)里。其實，學校吃住條件都還行，可老楊怕孩子受治，便找了個收學生的人家，每個月好幾百的高價伙食費，過年還要給人家送上一只羊。為了寶寶，老楊什么都舍得。就這樣，從鎮(zhèn)里到城里，小學、中學，樹根如愿考上了理想大學?？墒翘煊胁粶y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孩子剛上大二，眼看著好日子漸漸離近了，可是妻子卻出狀況了。那天，她到羊圈里鏟雪，這也不是什么重活，一個牧人之家，再正常不過了，可卻不知怎么沒合適，就把腰扭了，回家躺了一晚上，竟然起不了炕，甚至連穿衣脫褲都困難了。沒辦法，事情緊急，老楊高價雇了個羊倌，便背上病妻，各大醫(yī)院折騰了個溜夠，最終還是在北京大醫(yī)院冒著風險做了手術(shù)，勉強能讓她生活自理，卻再也不能干活了。這一路下來，老楊花完積蓄，還欠下五萬元外債。鄉(xiāng)鄰們之間的借貸都是有利息的，一般正常的都是二分，老楊因為是給妻子看病急用，又加上平時人緣不錯，人家同情他，只要了一分的利息，實際上和銀行的借貸差不太多。借貸的日子不好過，心里總有壓力，一想起來覺都睡不踏實，所以從北京回來的路上，兩口子就商定，賣羊還債。
　　 到家那天，夕陽西下，羊倌正好收工，一只只羊攆著塵土陸陸續(xù)續(xù)走進羊圈，細心的老楊一看便發(fā)現(xiàn)數(shù)目不對，而且缺的都是那些膘肥體壯的大羯羊。一問，羊倌支支吾吾，半天才說出，丟了。丟了？百十只大羯羊，草場都用鐵絲網(wǎng)圍著，不可能?。靠墒茄蛸脑僖步o不出其他解釋。老楊兩口子這個氣呀，無奈之下，只好找到派出所。警察一查，那羊倌是個流浪漢，幾乎身無分文，因賭博糾紛，打架傷人被判刑，剛從監(jiān)獄放出來，就被債主逼債，于是便把老楊的百十只大羯子低價抵給了那伙人。警察繼續(xù)追查，可那伙賭徒是外地流竄過來的，居無定所，羊倌也只知道他們的綽號，再也提供不出有價值線索，只好把他拘了起來，只是老楊倒霉了，那一百多只大羯羊就白白打了水漂。
　　 好好歹歹熬到秋天，老楊把剩下的羊留下五十只，其余的全部賣掉，償還了外債。無債應(yīng)該一身清，可是一看到諾大的羊圈只剩下五十只羊，老楊心里就不是滋味，唉，奮斗二三十年的家就這樣敗了。想著想著，老楊，老楊不由得又嘆起氣來……
　　 突然，手機響了起來，彩鈴是宋祖英的“好日子”。這彩鈴是兒子設(shè)定的，不管什么時候，也不管主人的喜怒哀樂，一來電話，就是“開心的鑼鼓敲出年年的喜慶”。拿起電話，老楊還沒等發(fā)話，那邊便送來兒子的聲音：“
　　 老爸，我是樹根，你們都好吧？”
　　 “好，好，你也好吧兒子？”一聽到寶貝兒子的聲音，老楊就激動起來什么煩惱也都忘掉了。
　　 “我也挺好的，你們別惦記我，要好好保重自己?！?br />　　 聽到這話，老楊心一顫，眼眶熱了起來，兒子長大了，知道關(guān)心父母了。
　　 “爸，咱家的羊膘情咋樣？該出欄了吧？賣了多少？”
　　 “羊？噢噢，還不錯……賣了、賣了200多只，和去年的行情差不多?！崩蠗钆碌⒄`孩子學業(yè)，把老伴得病以及后來家里發(fā)生的事都瞞著。
　　 “那就好，前些天我給爸打電話咋總是關(guān)機呀？”
　　 老楊知道，兒子說的是他們在北京的那段時間，那是老楊怕長話加漫游費錢，就經(jīng)常關(guān)機。這什么首都，接聽電話還收高價？
　　 “寶寶，那也許都趕上手機沒電的時候啦，我常常忘記充電?！崩蠗罾^續(xù)對兒子撒著謊。
　　 “都那么巧啊，我的伙食費沒了，聯(lián)系不上你們，我都向朋友借了一千了?！?br />　　 老楊這才想起，光忙著給老伴看病，都忘了給兒子打錢了。
　　 “哎呀，看老爸糊涂的，把這大事都忘了，一會爸就去打給你，這次打兩千。記得把人家的還了，還要謝謝他啊?！?br />　　
　　 二
　　 寒假的時候，兒子回來了。重逢的喜悅沒延續(xù)多久，兒子便發(fā)現(xiàn)父母的異樣，特別是母親，原本是那么的利索能干，如今卻是行動遲緩，笑容的背后依稀透露著絲絲愁云。老爹見瞞不過兒子，便把這一年來家里發(fā)生的變故講給了兒子。講完之后，還安慰兒子說：“沒事的，孩子，你盡管安心讀書，你媽的病也沒大事了，以后不讓她干重活累活就是了；過了年，開春以后咱再攬點羊，放心吧，兩三年咱就緩過來了，三年后，咱家的羊群就又回來了。咱家草場好，這是咱命根子，有了它，咱啥都不怕?！眱鹤用媲埃蠗钚判臐M滿。
　　 “爸媽，這書我不想念了，就是讀出來找工作也是很難，現(xiàn)在咱家這么困難，我干脆回來一起放羊吧，要不就出去打工，我都二十多了，該給家出力了。再說，出了這多事，你們應(yīng)該告訴我呀，要是早知道，暑假我也不出去做義工了，還浪費家里那么多錢?！?br />　　 兒子暑假沒回來，學校組織到山區(qū)支教，雖說是自愿的，但兒子積極要求進步，當父母的哪能不支持。
　　 聽了兒子這句話，老楊即喜又氣，喜的是兒子懂事了，知道心疼父母；氣的是兒子目光短淺，遇到暫時的困難就要放棄大好前程。
　　 “不行！你這話也太沒出息了。困難是一時的，挺一挺就過去了，把大學讀完，找個好工作才是長久的事！”老楊一激動，聲調(diào)也高了起來，臉膛也漲得紫紅紫紅的。“這沒出息的話再也別說，以后想都不要想！”
　　 “是啊，寶寶。媽身體沒大事了，你就不用操心；再說你老爸精明能干，咱這一片的人都知道，他總有辦法的，你就安心把書讀好，你的前程是咱家最大的事?！?br />　　 聽到這些，兒子感動得熱淚盈眶，也知道拗不過父親，便點了點頭。
　　
　　 三
　　 轉(zhuǎn)過春天，老楊承包了二百只羊，在自家的草場上，放起別人家的羊來。這樣的事說起來挺簡單的，但背后還是有一定風險的，不管天災(zāi)人禍，丟了死了，都要賠償，所以老楊勤勤懇懇，比看護自家的羊還細心周到，一刻也不敢馬虎。家里的老伴雖然不能干重活，但燒茶煮飯還能對付，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延續(xù)著。
　　 春季開學，兒子早早返回學校，趁還沒開課的空擋找了老師，陳述了自家的困難，申請到了勤工儉學的工作，兩份加起來，每月有一千元的收入，節(jié)儉一點，生活費還自給有余。就用結(jié)余的部分給病母尋醫(yī)購藥。父親那邊依然在給打生活費，可是樹根卻一分都不動，都打給家里，并再三囑咐老爹，自己有了收入，再不用打錢了。電話那頭的老爹，聽到兒子能掙生活費了，眼眶立馬濕潤了，心里感慨了半天，感謝老天賜給自己一個好兒子，也怨恨自己沒本事，盡不好父親的責任。
　　 樹根雖沒生在富貴之家，但由于是獨子，家庭條件還算寬裕，加上父母疼愛，從小到大沒嘗過貧窮缺錢的滋味，可是這一次，家庭變故卻讓他瞬間成熟起來，所以，吃飯時他不再挑三揀四，而是把目光投向那些經(jīng)濟實惠的飯菜，同學們甚至譏笑他是素食主義者。管他呢，填飽肚子就行。課余時間他謝絕所有同學的邀請，甚至周末，他也把自己關(guān)在校園，只要不出去，消費就能降下來，而且剩下時間還可以多干點事，掙點錢。衣服雖然樣式老舊，有的甚至被時光褪了顏色，但他依然穿在身上，其后的三年，他幾乎沒添置過新衣。他知道，家里已經(jīng)沒什么收入了，而且母親看病還需要花錢。
　　 這些年，大學里的戀情像瘟疫一樣迅速蔓延，并且許多同學迅疾越過紅線，在外邊租了房子，公開同居起來。青春正旺的樹根不可能沒有想法，況且，父母親遺傳給他的優(yōu)秀基因也正在他年輕的身體上熠熠閃光，惹得那些情竇初開的女同學們頻頻放電?？墒牵赣H曾在一次談話中暗示他，大學里搞對象不太靠譜，一畢業(yè)天各一方，咱負不起責任。因此樹根便一直在克制著自己的欲望，況且這談戀愛隔三差五約會，逛街購物吃飯聽音樂會，自己家這么困難，哪里消費得起？
　　 可是，有些事該來卻總是躲不過。
　　 餐廳里有個叫許麗的女經(jīng)理，據(jù)說是樹根的學姐，畢業(yè)后沒找到合適的工作，便央求老鄉(xiāng)幫忙，留在了學生餐廳，因為工作扎實勤懇，一步步升到了經(jīng)理。那位學姐很漂亮，衣著打扮雖然樸實無華，但卻掩蓋不住她的芳華，她既有農(nóng)村的樸實醇厚，又透露出知識女性的睿智和大方?？稍跇涓磥恚@些都與他無關(guān)，最多做一個看客，遠遠欣賞一下罷了?？墒?，樹根的一份兼職就是在這家餐廳，這就免不了接觸和來往。那位學姐雖然是管理人員，卻從不擺架子，和員工的關(guān)系也很融洽，對樹根也是關(guān)懷有佳。這其實很正常，許麗也出自貧寒之家，上學時也品嘗過缺錢之苦，對于樹根的關(guān)心純屬于同病相憐。她知道，做兼職的同學和她一樣，多來自農(nóng)村，并且生活比較困難，否則，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好面子，不是困難到極致，誰也不愿意走這一步路。但樹根格外特殊，兩份兼職的收入，完全可以吃得更好一些，可是他卻節(jié)儉得要命，而且每天除了學習就是干活，仿佛就是一架機器。一個正在長身體的年輕人，這樣下去咋受得了，許麗不免有些擔心，于是，便隔三差五自己掏腰包，買上一份紅燒肉或者肉餡包子之類的，讓廚師送給樹根，并特意提醒廚師，就說是賣剩下的，不吃也要倒掉。
　　 放暑假的時候，樹根本想回家和父母團聚，可是老師和他說有一份護校的工作，是否愿意留下來。樹根想了一下，回家坐火車倒汽車，一來一回的，又得消費六百多元，留下來護校，不僅節(jié)省了這筆開支，還能拿到小三千元工資，這筆錢誘惑不小，樹根便留了下來。
　　 送走了同學，沸騰的校園一下子寂靜下來。忙碌了一學期的餐廳即將打烊，許麗吩咐員工們準備聚餐，高高興興吃一頓散伙飯，大家辛苦好幾個月，該慰勞一下了。順便還沒忘了叫上留校的樹根。
　　 開始的時候，樹根很拘謹，畢竟自己和人家身份不同，可是看到大家對他關(guān)心備至，不把自己當外人，樹根也就漸漸放下拘謹，融入其中，很快拉近了和大家的距離。就是那次，樹根對許麗有了更深入的了解，知道她原來也是來自于偏遠山村，父親早逝，母親改嫁他人，事實上，許麗已經(jīng)無家可歸了。樹根本性善良，自然對師姐起了幾分同情。
　　 利用暑假，許麗報了旅游團，想要到云南看石林，到海南看天涯海角。臨走之前，給樹根送來了餐廳的電磁爐等做飯用的廚具，還拿來一些米面，這也算是她利用特權(quán)給樹根的一點照顧，也算正常，學生留下來護校，餐廳歇業(yè)，總得讓人家吃飯吧。樹根感謝之余，表示等發(fā)了工錢要把米面錢補給餐廳。許麗說：“算了，你可能擔心我犯紀律吧？廚具是學校的，用用也使不壞，米面是我個人的，買了快半年了，我也懶得自己做飯，再不吃就過期廢掉了，你就算是幫我打掃戰(zhàn)場吧?！钡牵瑯涓髞韽某欣锎蛱搅艘环?，硬是把米面錢給了許麗，這是后話。
　　 一個假期，雖有些漫長寂寞，但樹根過得很踏實，能夠掙點錢，也算給家里減輕負擔，父母親的臉上也少添幾根皺紋，只是空余下來，免不了想家。那邊的父母更是惦記兒子，隔三差五就用手機和兒子聯(lián)絡(luò)一次，做些囑托。這期間，在外地讀大學的一個高中同學來找過他，還帶著如花似玉的女朋友。當然，這純粹是捎帶的，人家是趁這假期的空閑出來旅游的。這個同學的父親是個開發(fā)商，身價千萬都不止，當然他不會缺錢了。樹根雖然沒有錢，但人家大老遠來看自己了，寂寞的假期，孤身一人，鄉(xiāng)土鄉(xiāng)音，自然親切無比，于是樹根就在一個還過得去的飯店請了他們。飯桌上，那個同學講了許多新鮮事和有錢人的生活，都是樹根沒見過的，但他也不羨慕，他知道那不屬于自己，至少現(xiàn)在不屬于。只是這頓飯著實讓他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