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舟】秋風辭(散文)
一
我相信總有些片段連接著塵封的記憶。只不過,有時候是一座城,有時候是一個人,有時候卻是一段路。
在白日里閑坐,見許多身邊事物都在一點一滴地收斂著。時序倏忽之間,且沏上一壺茶,于慵懶的午后讀一讀《離騷》:“恐鵜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此時,雖無人來訪,也獨得妙趣。
隨著閱歷的增長,愈來愈喜歡靠近生活里那些懂得收斂,氣息沉穩(wěn)的人。比如長輩。比如小舅。置身紅塵俗世之間,有些人壓根兒就不甚起眼,可一旦接觸,卻讓人如沐春風,仿佛是冰山的一角,仿佛是陳年的佳釀,若不去晃動,便聞不見那股獨有的芬芳??吹接讶税l(fā)來的終南紅葉,絢爛如晚秋。太白山下,是一派清亮亮的干爽,斑駁的光線里透著純粹,是風煙俱凈,又帶有花開荼蘼的底色,真是好。質(zhì)樸,豪爽,這是北國之秋獨有的韻味,有著千年的厚重。眼前的秋深了。人生的秋,卻還遙遠著,仿佛隔著千山萬水,但我十分清楚,它就蟄伏在我的身體里。遲早是要來的,遲早是要還的。
氣溫一點一滴地涼了下來,陽光一點一滴地少了起來。直到翻開黃歷,驀然間才意識到——這一年轉(zhuǎn)眼又快到尾巴上了。流年如逝水。余下所剩不多的日子,就這樣隨了片片秋葉變得蕭瑟起來。——曾經(jīng)的喧嘩熱鬧仿佛沉入了夢的深處,終落得個慘淡的收場。這過程煞是驚心動魄,一葉落而知天下秋,在小小一枚落葉上,我仿佛預見了人世的輪回。雖知生老病死無法避免,但“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這樣的一抹惆悵,已然隨著秋風,隨著季節(jié),深深根植在了我的內(nèi)心深處。
如今的生活古井無波,我遵從內(nèi)心,安于沉默。很少與人熱絡的發(fā)訊息,也不再熱衷于參加文藝活動,看到朋友們曬出的成績,會會心地一笑,然后繼續(xù)回到我的世界之中,在信箋上寫幾行日記。一個習慣了跟筆墨打交道的人,大抵是有些跟不上那樣的速度了。在關(guān)閉手機的時候,看到安康新聞網(wǎng)推送的一則消息,說老家的胡蜂蜇人,已經(jīng)造成不少群眾死傷,有關(guān)部門便建議鄉(xiāng)民們盡量呆在家中,最好不要外出。
先是胡蜂,再是霧霾,到處都有潛在的危險。
這個薄涼的世界啊。
胡蜂為虐的季節(jié),人心惶惶。人和動物總是對立的,誰都想要比對方活得更好一些,包括胡蜂,或許它也是這么想的。巴山楚水凄涼地,巴山楚水多胡蜂,胡蜂到底長得什么樣子,我卻是一點也不知道的。但我確實是想回家了。困在里面的人想要出去,外面的人想要回來,這讓我想起了《圍城》里鴻漸的進退兩難,不由為錢老一笑。
這是國慶節(jié)的前夜。遠在北郊的小舅媽打電話過來,問我什么時候放假,又說如果時間不急的話,可以等到后天,跟舅舅一起回老家。印象里的舅媽總是這么和藹可親,容不下人拒絕。那時,我剛剛在火車站的人潮之中排完長隊,拿到一張咸陽去往漢中的硬座車票。下午去單位請假時,碰巧遇上母校的張老師,他曾經(jīng)教過我們近代史課程。一打聽,方知會議廳里有他的一堂講座。我渾渾噩噩度日,竟絲毫不知,自然也未去捧場,心下不由歉意,便執(zhí)意請吃便飯。多年不見,憶起昔日校園生活,如在目前。張師健談,及至華燈初上,我送他出門。順路,便去了火車站辦理退票手續(xù)。
一個人走在退票的路上,忽然想起了舅媽家的孩子,我的表弟皓宇。我是看著他從小長大的,每到過年那幾天,我們總要膩在一起,一起去鳳江看外婆,一起去幾個舅舅家里輪流蹭飯,一起打表姐電腦上的網(wǎng)絡游戲……皓宇是個在城市里長大的孩子,對身邊朋友的依賴性很強,尤其回到了鄉(xiāng)下膽子特小,怕貓,怕狗,更怕黑,夜里如果上廁所,一定會把我從被窩里推起來陪他。在老家過年時,我們一起弄壞了樓上的馬桶圈,這似乎是件糗事,為此他一度惱羞成怒地警告我不許聲張。數(shù)月未見,表弟似乎長得高了一些。他親昵地拉著我的手,讓我陪他玩一局卡牌游戲。在耍賴贏了的時候,他照例會哈哈大笑?;蛟S,是處在青春期,表弟的聲音開始變得有些深沉,有一股不符合年齡的厚重感。有些為他高興,也有幾絲失落。我其實跟他一樣??偢杏X我們在成長的過程中失去了些什么,但又說不上來。
自工作以來,除了在飲酒的時候,我很少會回憶起往事。往事其實不太可靠。時間手中自有一張大網(wǎng),處處彌漫著霧里看花的綽約。不知不覺,連我那親愛的表弟也長大了,即將要成為風度翩翩的少年郎了。這種蛻變自然是令人欣喜的。駒光如駛,我們無憂的童年就這么冷嗖嗖如一把利箭,被上帝持弓遠遠地射了開去,扎進那湖心的島嶼里。盡管還能夠臨水而望,卻是一生再也夠不著的距離了。遂想起女詩人席慕容寫過的詩——青春是一本太倉促的書。
其實哪里是倉促啊。青春,根本就來不及閱讀,轉(zhuǎn)眼已是滿目的秋了。
二
深秋的秦嶺,山中披紅掛綠。巴掌大的楓葉紅了半坡,如火如荼,十分灼人耳目。山下淺灘枯竭,有人揚鞭于河床中央牧羊。水草濯綠,沿河而下,一路由青轉(zhuǎn)黃,于風聲里漸露敗象。對于羊群而言,這或許是最后的晚餐?!斬S盛的美味終于要被蠶食殆盡,以后這岸邊的枯草,也將成為果腹之物。生存是創(chuàng)造的奇跡。既然活著,就要全力以赴的熱愛生命,這點人和動物的看法倒是蠻一致的。
生活如此之艱難,哪怕是枯草,也要把它們咽進肚子里。
河畔有水鳥展翅飛過,我問小舅,這是不是朱鹮?小舅搖頭說,不是,是水鷺鷥。水鷺鷥張開白色的翅膀,如大塊雪花般從天而降。那修長的雙腿,十分輕易地就把荷葉踏穿。枯萎的殘荷上,枝干丑陋,嶙峋,似轉(zhuǎn)入暮年的女人,鬢生銀絲,教人不忍直視。我一直呆呆地望著那片枯荷,在陽光照射下寂靜無聲。兩旁多是人家,又有炊煙升起,像甲板上兩根立起的桅桿。
盛放之后的凋零,竟是如此牽動人心。
從前造化把你妝點的有多美,以后仍會一刀刀再割去你身上的嫵媚。
紅粉骷髏,幻滅只在一念之間。
痛不欲生的是逝去的虛榮。人一老,就把尊嚴放在了腳下,仿佛任何人都可以來踩?!吧倌耆搜獨馕炊?,戒之在色;中年人血氣方剛,戒之在斗;老年人血氣已衰,戒之在得……”人一老,就想著把手中的東西交出去,這是聰明的表現(xiàn)。
秦嶺,是通向長安的必經(jīng)之路。秋雨不成珠。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shù)山。這是白居易的秦嶺。這是元稹的秦嶺。這是北方文人的烙印。白居易貶官,經(jīng)過秦嶺,曾低低地發(fā)出感嘆:望秦嶺上回頭立,無限秋風吹白須。大概,是那個時候他就覺得自己有點老了吧,所以看著秋風一點點把胡子吹白。但,這又有什么辦法呢。假如煉丹可以返老還童的話,漢武帝最后不也還是死了嗎?
一個孤獨的文人,他所倚仗的,是語言化作的利器。用一支筆,勾起無數(shù)人的鄉(xiāng)愁。白居易正因為看到了這一點,所以后來想明白了。崇山峻嶺的行走容易教人疲倦,他在現(xiàn)實與往事之間頻頻回望,向遠方的老友寫下了這樣的詩句:藍橋春雪君歸日,秦嶺秋風我去時?!拙右资枪陋毜?,比他更孤獨的是元稹。這才是真正的同病相憐。當看到老友元稹也走著跟自己一樣的老路,他頗有些觸景生情。我想,這個時候,他應該混得比之前更加不如意才是呀。
在秦嶺那似乎沒有盡頭的隧道里,忽然就想起了白居易。一想到他,就覺得有些傷感。云橫秦嶺家何在,一個人,要忍受多么大的孤獨,才能獨自穿越這樣一座巍峨的山脈啊。
——當你在穿山越嶺的另一邊,我在孤獨的路上沒有盡頭。
想起當年的唐玄宗以九五之尊的眼光評價李白:此人固窮相。殊不知英明如帝王,卻也有看走眼的時候。縱然知音不見賞,但詩仙之名卻流芳于后世。一個詩人,生活可以潦倒,可以零落,但精神世界卻無比富足。
三
空山寂寂。嶺頭秋風又起。有多久沒有真正接近一座山的內(nèi)心了?高速路上,仍是一眼看不到邊的灰色。遠方終于俯下了身子,低眉斂衽,浮云像往事一樣掠過心頭。
汽車如風飛馳。青山迢迢,走馬觀花般消逝在云水之間。專注于開車的小舅想必是有些乏了,忽然跟我聊起了一些當年的往事。他說起鄉(xiāng)村的炊煙,在暮色中升起會令人覺得溫暖。一到六月,那些稻田里的青蛙,那些螢火蟲就像是趕集一樣熱鬧。還有屋后那條小河,現(xiàn)在恐怕都沒有人再去洗衣裳了。
六七十年代,他那時上學實在太苦了,經(jīng)歷了饑荒,經(jīng)歷了文革,自然也經(jīng)歷了煙熏火燎的童年。
每個周末,都要走三四十里的山路,腳上即使磨起了水泡,也要咬牙堅持繼續(xù)向前。沒有車,陰雨綿綿的時候,甚至連路也沒有了。在夜里因寒冷翻來覆去的時候,在被饑餓困擾難以成眠的時候……后來小舅大學畢業(yè),終于進入了一家知名的國企單位。同為漂泊異鄉(xiāng)的游子,我們當然也談到了老家的現(xiàn)況。小舅說,你不要聽開發(fā)商瞎吹,老家這個地方貧窮落后,猶如一潭死水,閑來散心還可以,呆久了卻會讓人消沉,大丈夫所不為也。你有本事走出去,就不要再想著逃回來……
于故鄉(xiāng),我們有千言萬語。我們的情緒是復雜的,可我們沒有了退路。小舅當然是一番好意,以數(shù)十載積累的閱歷,欲為懵懂無知的后輩指引一條人生捷徑??墒俏业降鬃卟涣怂穆?。我無意經(jīng)商,更無心從政,即使上學念書,也只為豐富自己日漸壯大的內(nèi)心。我曾經(jīng)熱愛藝術(shù),卻并無天賦,在短暫的生涯里充滿了不安與動蕩。這么些年來,我像一根荒野之樹兀自生長著,孤獨著,但終究是一路向上的。我既不曾給家里人帶來過榮譽,也自然不曾讓家里人為我而擔心。一個男人若不經(jīng)歷幾次絕境,又豈會感動于生在這個珍貴的人世間?雖然對于未來,我也常常會感覺迷惘,在無數(shù)個午夜時分輾轉(zhuǎn)難眠過。我不止一次地從暗夜中爬出,轉(zhuǎn)身卻又掉進了生活的泥沼里。時間從我手里剝奪了一切,只給予了一顆自由的靈魂。
我漸漸明白,掙扎是徒勞無功的,因為無論如何改變,太陽都會照常升起。我自然也從母親的嘴里知曉了不少小舅的往事。在九三年剛參加工作時,在蔡家坡一個月只有一百五十塊錢的薪水可拿,即使在那樣的絕境下,小舅也堅持了下來,更遑論其后的十幾年會在省城安家落戶。照他的話講,就是“很多現(xiàn)在覺得困難的事情,隔十年再回過頭來,就會覺得風淡云輕……”
跟我那時候一樣,你現(xiàn)在只有靠自己。
我的靈魂一直停留在路上。隨著歲月的打磨而日益豐滿。也許在不久的將來,我也會用一種過來人的身份,如同眼前的秋風一樣,守望秦嶺的云煙。默默懷念歲月里,那些荒草蔓延過的往事。每一片落葉都被秋風吹拂過。每一件心事都被月光漂白過。一個上午的路途并不算遙遠,我靜默地坐在車上,內(nèi)心卻仿若有一匹脫韁的野馬,四蹄如飛,輕易就穿越了十幾年不曾觸摸過的滄桑。
跳躍不過四蹄如飛,散漫不過野馬脫韁,問好。
唯愿一切康適,順頌冬安。
還是一只利箭好。一把利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