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姬村，戶數(shù)不多，房屋錯落有致。時值正午，大雪初霽。白雪在陽光下愈顯得白，鳥兒引著孩子的笑聲一直沖到半空中。成年以后，回想起那兒，腦海中總是這幅景象。而這只是景象的前半部分，后半部分中孩子們的笑聲戛然而止，只剩下一個孩子的哭聲。鳥兒也停止了喧鬧，好像被孩子的哭聲嚇得不敢出聲。她的哭聲很特別，夾雜在微風中，每一聲啼哭好像是一把把匕首。扎在月姬村每個人的身上，但能感受到刺骨的疼的人往往沒有。人們習慣了躲在遠處傾聽議論。
　　 另外一個景象是在春日，細雨纏綿，我坐在麥田邊上，看著遠處的柳樹林，林中霧氣繚繞。一個人，挑著兩個水桶，走進柳樹林，里面有一口井，他去挑水。他從那條路上走過，好像從一副山水畫中走過一樣。直到后來，每次在書上見到“煙柳”二字，我總會聯(lián)想到這個場景。后來我還特意在下雨的時候去過那片樹林，一路上我想象著自己身處其中時該是怎樣美妙。到了樹林，細雨還在飄蕩，可林中的霧氣消失了。我沒有得到想象中的感受，當我返回到麥田邊上再看樹林時，又是煙霧繚繞。當時我以為霧在我過去的時候藏了起來，但我沒有責怪霧，我還是安靜地坐在麥田邊上，看著他們在林間翻騰。后來我知道了：霧一直在樹林里，只是離得太近了，看不清楚。有些事情不一定非得親身經(jīng)歷，遠觀反倒更加明了！
　　 就好比如今我沿著時間走過的路往回走一樣，曾經(jīng)在心里充滿疑惑的事情變得明晰起來?？墒嵌锰?，煩惱也會相應得增加。
　　 后來我離開月姬村之后，遇到過一個姑娘。那已經(jīng)是好多年以后的事了，她穿著一件黑色的長裙，雖然她一直微笑著，但我還是從她眼神中看出了一些異樣的東西。
　　 當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月姬村，我把這歸因于我想了一整天月姬村。夢中有一艘烏篷船，一直飄蕩在月姬村旁邊的子午河上，船上有一個老人，在夢里看不清楚他的臉龐。當我走近那艘船的時候，它忽然消失了，轉而又出現(xiàn)了那個場景——大雪初霽，孩子的哭聲一直在回蕩！
　　
　　 二.
　　 我出生的那個年歲中，月姬村上有好些人是被活生生的餓死的。而我卻活了下來，我不知道這對我來說是幸運還是不幸。母親說我是草命，活得頑強。冬天變成枯黃，春風一吹就會活過來。就算被火燒成黑色，在第二年的春天還是會活過來。我想母親說的可能是對的，只要我坐在草地上，就會覺得心安。
　　 月姬村來了一個人，沒有人認識他，也沒有人知道他從那里來，他像是憑空出現(xiàn)的。在一個早晨，他背著一個大包走到一家已經(jīng)鎖了很久的房屋前把門打開。進去，然后關門，自始至終他都沒說一句話。有一天夜里，有個人很晚回家，路過那戶人家，看到門前坐著一個人，要不是暗中一點火光一閃一閃，他也不可能發(fā)現(xiàn)他。那個陌生人只有在天黑以后才從家里出來，坐在屋門前抽煙。
　　 有一天，我和往常一樣坐在我常去的那塊麥田邊上。那個陌生人走過來，手里提著一個大袋子。他的步子很不穩(wěn)，一條腿不敢著地，顯然他的那條腿很疼。他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從我面前走過一段路后，又回過頭來說：“快回家吧，要下雨了！”我看了一眼頭頂?shù)奶?，光芒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將眼睛閉上，低下頭來，頭腦中一陣眩暈。等我再次睜開眼睛時，他已經(jīng)走遠了。
　　 “騙人，這么大的太陽，怎么可能會下雨！”我看著他的背影大聲說，他頭也沒回。
　　 他沿著那條路一直走，遠去的身影好像被歲月一點點壓縮沒了。我又抬頭看了一眼頭頂?shù)奶?，光芒還是很盛。
　　 我躺下來，聞著身下青草的味道，吹來幾絲風，我在草地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等我再次醒來時已經(jīng)是下午了，風變得很暴躁，從我單薄的衣衫里面鉆進去，觸摸著我的身體。太陽不見了，天空被烏云遮了起來。我從草地上起來，忙著跑回家。跑到一半的時候，雨點開始落下來，將地上的塵土濺起來，跑進家門的時候雨開始大下起來。
　　 “一天天就知道在外面瘋玩！”父親看著站在門前的我說。
　　 我站在房門前看著落在地上的雨，心里想著今天那個陌生人說的話：還真被他說中了。母親掀起門簾，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快點進來吧，外面冷！”我又在外面站了一會兒，才走進屋子里，父親沒有看我一眼，只是看著窗外的雨抽煙。母親坐在一個小板凳上，面前放著一盆豌豆。
　　
　　 三.
　　 那年的老天像是一個被戳破了的水袋，水漏個不停。父親坐在窗前，兩條濃眉都快要擠到一塊兒了。雙腿盤起來，用手摸著兩只裂開縫的赤腳片，嘴里叼著一根自己卷的煙卷。父親擔心的是地里的麥子，麥子在連日雨水澆灌下有些發(fā)黑了，要是一直這樣下下去，麥子都要爛在地里了。
　　 我從屋子里出來，站到門外的時候，看到不遠處的路上有個女孩子慢步走著，悠閑的步態(tài)好像在自家庭院里散步一樣。我走進屋子里拿了一把雨傘，向那姑娘身旁走去。當我把傘打到她頭頂?shù)臅r候，她轉過頭來看著我。我看到她眼圈紅紅的，好像是剛哭過一樣。她匆匆將頭轉過去，向著遠處跑去，濺起來的泥水落在她的褲子上，跑得時候我從后面看到她用袖子抹了一把眼睛。
　　 她身上穿著一件綴滿補丁的紅色格子衫，腿上一件遮不住腳踝的黑色褲子，一雙白色的球鞋上系著兩根顏色不同的鞋帶，襪子也沒穿。皮膚和田里的小麥顏色差不多，手腕上有明顯的紅印，腳腕上也有些傷疤。除了這些，就是那雙眼睛了，上面敷著一層淚液，里面帶有些驚訝和憤怒，更多的是絕望！
　　 三天后雨停了，父母去田里收麥子了，我在家看家。就是在那天，我知道了那個女孩叫何九青。
　　 母親早上臨走之前囑咐我將院子掃一遍，我躺在床上假寐，模糊地應了母親一聲。因為只有睡著我才能不用去對父親的態(tài)度做出反應，而那樣我也可以假裝父親所說的好吃懶做是對豬圈里的豬說的！聽到他們將大門閉上之后我才睜開眼睛，看著屋頂發(fā)黑的木椽。窗子外面的天空很藍，西邊的墻一半被陽光照亮，花園里幾只云雀叫囂著！
　　 我起床，將屋里的桌椅擦了一遍，地掃了一遍，灑上點清水。然后拿起笤帚到院子里，雨水從房頂?shù)那嗤呱蠜_下來的泥土都落在院子里，沿著水流的蹤跡垢了厚厚一層。陽光普照下來，水分被抽走，留下一粒粒的塵土。
　　 掃院子的時候眼角余光瞥到門前走過一個身影，我以為是過路的人也沒在意。鄰居家的貓又走了進來，好像沒看到我一樣徑直往廚房里走去，我拿起笤帚向貓走過去，我打算狠狠地嚇它一下。還沒走到它旁邊，它發(fā)現(xiàn)了我，猛地一歪頭，看我一眼，向門外沖去。我跟著跑了出去，看到那天雨中遇到的那個小女孩站在門外。
　　 “有什么事嗎？”
　　 “沒事沒事！”她笑著說，和那天雨中的她完全不一樣，聲音好比珠落玉盤一般。
　　 我轉過身回去繼續(xù)掃院子，她跟在我身后進來了。
　　 “我告訴你個秘密！”她用小孩子特有的語氣小心翼翼地對我說?！澳阒来謇镒罱鼇淼哪莻€人嗎？他一般都在晚上的時候出來，有天夜里我跟蹤他，你猜他去了哪兒？”
　　 “哪兒？”
　　 “他去了子午河，河上有一條船，他基本上每天晚上都在船上度過。天快亮的時候他從船上下來回到那間破屋里！”
　　 “這有什么？”
　　 “船上還有一個女人。”她回過頭看了門外一眼，看著沒人后繼續(xù)說：“我看到那個男人壓在那個女人身上，他們脫得光光的！你猜那個女人是誰？”
　　 “我怎么知道！”
　　 “那個女人是我三伯的女人！”
　　 “你別胡說了，你三伯的女人怎么可能在船上！”
　　 “我要是說謊了我何九青就是豬！”
　　 我想起何九青三伯的老婆，那是一個從外鄉(xiāng)嫁過來的女人，面容姣好，身材高挑，腰肢纖細，脖子上時常圍著一條水紅色的紗巾。她叫林小夢，而何九青的三伯在兩年前就已經(jīng)死了，我記得清楚他死的那天晚上，她哭著跑到我們家，叫我父親幫她料理一下。她說：“他好像一下子就死了！”
　　 何九青的三伯是月姬村上人人唾棄的人，那個時候的我還不懂因為什么，直到后來我在一本關于子午河的書上看到一群人時我才猛地想起了他。
　　 父親從他們家回來時帶著滿臉的疑惑。他說他去的時候人已經(jīng)被裝到棺材里了，棺材也已經(jīng)封了。
　　 他們把他埋到了后山上，葬下他的第三天，老天連著下了三天的大雨。雨停后人們發(fā)現(xiàn)他的墳被沖開了，里面的棺材不見了，不知道被水沖到了什么地方去了。林小夢沿著河流一直找了整整三個月，最后也沒有找到！
　　 我第一次見到林小夢是在子午河畔，那時候她的丈夫還健在。當時正是盛夏，我去子午河里游泳。林小夢蹲在子午河畔洗衣服，那時候的她是我見過的最俏麗的女人。她穿著一件白色的寬大的襯衫，赤腳踩在河畔的青石上，用木棒捶打著鋪在青石上的衣服，一束長發(fā)在胸前飄蕩。光陰在這個身材曼妙的女人身上好像忘記了流動。
　　 我在遠處看著她，心里竟然有了異樣的感覺，小腹處如火燒一般。在回到家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中有林小夢，她笑著向我走過來，她的手觸碰到我的時候我醒了，下身感覺濕濕的。那個時候的我還不太懂，第一次遇見這種情況倒是讓我受了驚嚇！我以為我得了什么病，直到?jīng)]有什么后續(xù)癥狀我才安心下來。
　　 當何九青再次提起林小夢的時候我又想起了以前的那個河畔洗衣的俏麗女人。
　　
　　 四.
　　 中年時在一家圖書館里面看到一本關于子午河的書，書里面描述的東西勾起了我的興趣。我想起了何九青的三伯，他好像和書上的事有些關系。
　　 我再次回到月姬村去找林小夢，當我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不再是以前的俏佳人了，臉上布滿了皺紋，皮膚也不像以前那么白皙水嫩了，臉上像是覆蓋了一層黃葉。唯一沒多大變化的就是她那雙腳了，那雙踩在青石上的腳還是和我小時候見過的一樣別致小巧，和河畔的青石一樣，一點兒也沒變。
　　 “當時你真的沒有找到你的丈夫嗎？”我問她。
　　 “沒有?！彼莺莸爻榱艘豢谑掷锏臒煑U。
　　 “那他死之后就沒有留下什么嗎？比如書什么的！”
　　 “他什么也沒有留下，在他死之前，他將所有的書都燒了。他說什么也不能留下，他說是為了我好！”她從藤椅上挪了挪身子，看向遠山。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只看到一處光禿禿的山巒?！澳亲缴弦郧笆且黄瑯淞郑髞韥砹艘蝗喝?，將山上的樹全砍了去！他們是賊，偷了老天爺?shù)臇|西是要受到懲罰的，你知道最后他們怎么樣了嗎？”
　　 “怎么樣了？”
　　 “他們在最后一次運木材的時候船翻了，船上的人全被淹死了，泡得白白的，被人打撈起來整整齊齊地排列在子午河畔。沒有人來領，就在那兒放了好幾天?？捎幸惶?，大家早上起來后，發(fā)現(xiàn)那十幾個人的尸首全不見了！”
　　 “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兒嗎？”
　　 “沒有人知道！那一船木材順著子午河流走了！”
　　 我見過老年的林小夢之后又回到了城里，想從她那兒了解到的東西一點兒也沒得到。我又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書中的描述。
　　 書上記錄的是明朝時候的事，大概記錄了這樣一群人，他們常年活躍在子午河上，活在船上的人一輩子也不會上岸，因為他們幫一個姓陳的人打天下，后來姓朱的做了皇帝，不讓他們上岸。剛開始大家安安分分地打漁為生，后來又做起了皮肉生意，女人淪為娼妓。當我從書上看到這些時，腦海中想起了何九青和那個在晚上劃船的陌生人，還有林小夢。
　　 我去找林小夢和書上這個不知真假的事有些關系，因為那個小時候何九青說過的在晚上會去船上的人和這事好像有些關聯(lián)，而和那個人有些關聯(lián)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林小夢，一個是何九青。而如今的何九青去了那兒，我一點兒都不知道！我只能去找林小夢，而她對于我所說的事好像并不知情，當我問及她有沒有在晚上上過船的時候她堅定地搖了搖頭。
　　 “那是何九青瞎扯的，那個姑娘你又不是不知道，從小就是一個喜歡亂說嘴的人。她父親打她還不是因為她喜歡胡說！”我向她提起何九青說過的話時她這樣回答我。
　　 我心里充滿了疑惑，她又接著說：“你還記不記得何九青最后離開月姬村是因為什么？”
　　 林小夢說到這兒的時候我想起來那個冬天發(fā)生的事，關于何九青的一件事，她就是在那個冬天離開月姬村的。
　　
　　 五.
　　 何九青本是個開朗的女孩子，但關于她的身世我是后來從母親她們的聊天中聽來的。母親在和村里一個婦人聊天的時候說：何九青是她母親從子午河畔撿回來的。
　　 何九青的母親叫陳雪妍，聽說她是在子午河畔洗衣服的時候撿到何九青的。當陳雪妍把何九青抱回家的時候，陳雪妍的丈夫大發(fā)雷霆，讓陳雪妍把孩子放回原來的地方。但陳雪妍執(zhí)意不肯，最后還是把何九青留了下來。
　　 有一年冬天，連著下了一天的大雪剛停，太陽從云層中鉆出來。我站在麥田邊上，看著滿世界的白雪。孩子的哭聲聽得我心驚肉跳，那是何九青的哭聲。她從來沒有這么大聲的哭過，事情的起因是一個孩子口中傳出來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