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舞】守望麥場的稻草人(散文)
芒種一到,麥子就在田地耐不住寂寞開始叫囂:磨鐮啊快磨鐮,我要熟透了。
大地喂養(yǎng)了人類,人類給大地披上了麥子金黃的外衣,麥浪翻滾,鄉(xiāng)村的氣息更加濃厚。云雀高高飛起,有意慶祝麥收順順當(dāng)當(dāng)。隔壁家趕著一頭驢馱垛,老驢很耐勞,吭哧吭哧地認真完成自己本該完成的使命。
麥場在村東頭,是個半大不小的圓形麥場,被土墻包圍著。麥場旁邊是一個墳園,墳園已經(jīng)有很多凸起的地方,有的黃土發(fā)亮,有的長滿青草,也有的被老鼠打了很多洞,或者也有長蟲洞之類的。墳園的西北角有三棵杏樹,就算杏子都脫落,也不會有人去吃,大人們都說那是亡人的杏子。
三爺是揚麥的一把好手,他說這輩子不可能有人比他更會揚麥,除非誰家的祖墳冒青煙了。
爾薩是三爺唯一的兒子,他小時候發(fā)過一次高燒,因為沒有什么救治的條件,所以腦子被燒壞了,也不會說話,傻傻呆呆地頂著腦袋,嘴里成天掉哈喇子。但是爾薩也有讓三爺驕傲的地方,爾薩揚麥的技術(shù)是得到了三爺?shù)恼鎮(zhèn)?,揚得那叫一個精彩絕倫,有丁點的小風(fēng)他都能把麥子揚得發(fā)亮。
有一次村里的人起哄說就算沒有風(fēng)爾薩也能把麥子揚得晶亮!三爺聽見抽了一口旱煙,罵罵咧咧地讓爾薩別揚麥了。爾薩不聽,三爺就坐在石碾上嘴里一邊吞云吐霧一邊說:“狗日的也不知道誰才是你親爹,爹說的話還能害了你不成。”爾薩憨笑,脖子歪歪扭扭,嘴里依舊掉著哈喇子。
三爺家里沒有牲畜,三爺?shù)纳碜庸怯掷系每┲┲懀煲⒓芩频?,所以三爺家苦累些的活兒全得靠爾薩一人來完成。別看爾薩是一個傻子,他干起活兒來,可真是一點兒都不含糊,也毫不拖沓。到了收麥時節(jié),爾薩既扮演農(nóng)夫的角色,又扮演牲畜的角色,一邊要割麥,一邊又要把割好的麥子捆成件兒用老粗的麻繩背到麥場去。三爺家的田地又比較偏遠,朝田地去的時候都是下坡路,朝田地到麥場的時候正好變成了上坡路。三爺年輕的時候身子骨硬朗,但是沒有趕上給自己家種麥,收麥,揚麥,如今他一把老骨頭,只得一邊享受著豐收的喜悅一邊看著爾薩潑灑汗水心疼不已。
村里的人都說爾薩是個活寶,又能吃苦耐勞,又不惹是生非,大家聚在麥場看爾薩揚麥的時候就揶揄似地說隔壁村有個傻阿舍,要給爾薩當(dāng)媳婦嘞!爾薩又好像心里明白什么是媳婦一樣,笑容燦爛,哈喇子掉在了胸前,本就有些汗?jié)癜l(fā)黑的白背心又平添了幾分重量。也有些半大不小的老婆子們說要把自己的女兒嫁給爾薩,又沒有誰真的會把自己的小棉襖嫁給他,但是也有人說爾薩心里早就有看上的人了,卻又不知道那會是誰家的姑娘。
大家說的隔壁村的傻阿舍其實是才傻了不久,傻之前是一個出落得亭亭玉立的水靈姑娘,至于她為什么會突然傻掉,也有很多傳聞。有人說阿舍是因為太過想念她還未婚卻已經(jīng)與世長辭的相好想瘋了,有人說阿舍本來就有什么病,只是十幾年沒再犯了現(xiàn)在又開始犯病了,也有人說阿舍備受家人脅迫精神上出現(xiàn)了問題,眾說紛紜,誰也不知道確切的病因。
阿舍發(fā)傻之后,自己拔光了滿頭的長發(fā),邊拔邊叨叨著麥子黃了麥子黃了。可是等她不犯傻的時候又開始疑惑自己滿頭的長發(fā)去了哪里而四處尋找,尋找的過程中又會突然犯傻跑到麥場抓幾根麥秸別在耳朵上叨叨頭發(fā)長了頭發(fā)長了。
村里的人都說阿舍很會種菜園,就算是發(fā)傻之后她依然很會種菜園,每年到了下種的季節(jié)阿舍就會把自家的菜園新番一遍,上了羊糞,種起各種蔬菜來。阿舍最常種的要數(shù)西紅柿和韭菜了,她說西紅柿是她的女兒,韭菜是她的兒子。
仔細想想,這個傻姑娘說的話還挺有道理,女兒就像西紅柿,長大了,熟落了,就離開先前生長的根了。兒子就像韭菜,一茬又一茬地生,不死不滅,永遠守護在自己的根上。
三爺說過最多的話就是人是有根的,人有兩個根,一個是家,另一個是大地,人離了家不行,離了大地也不行。
炊煙裊裊,銀杏樹葉被夕陽披上溫柔的外衣。麥場一片金黃,金黃的麥子,金黃的麥秸,金黃的土墻。三爺來麥場給爾薩送水和饅頭,麥場是全村人的,但是每年看夜場的任務(wù)就只落到了爾薩一個人身上。大家都說爾薩傻,不知疲累也不知怕,也許爾薩不是不知疲累不知怕,他只是覺得自己能做這么多就做這么多了吧。
三爺一邊看著憨傻的兒子吃喝,一邊嘆氣說等他去世了,誰來照顧這傻小子。但是人生在世,縱使愁苦萬千,也無濟于事,因為人活著,就是帶著各種各樣的問題在活著。
三爺起身回去的時候,爾薩哼哼唧唧地好像要講些什么出來似的,但就是哈喇子流的滿下巴都是就是無法清晰地吐出一個字來,哪怕就只是一個字。
也許三爺感到身子骨不太饒人了,就對爾薩的未來生活生起了擔(dān)憂。他成天坐在麥場的石碾上一邊抽旱煙一邊看著爾薩發(fā)愁,三爺說臭蒼蠅有臭肉,一定要給爾薩找個媳婦。
人有時候說的話好像特別的無中生有,但是有時候恰恰就是這些無中生有的事情會在生活中出現(xiàn),村里人以前都揶揄爾薩說傻阿舍要給他做媳婦兒,現(xiàn)在爾薩還真要娶傻阿舍了。
在親事定下來的晚上,三爺突發(fā)腦梗去世。一向看夜場的爾薩卻不見了蹤影,村里人一手操辦了三爺?shù)暮笫?,但是對于爾薩的消息,大家都不得而知。
三爺就被埋在了麥場旁邊的墳園里,新凸起的墳堆有種靜謐感,那種靜謐感又透露著一絲絲遺憾的、薄涼的感覺。我想,三爺生前沒有看到自己唯一的傻兒子幸福,他走得時候肯定難過、遺憾到了極點。那個昔日坐在石碾上一邊抽旱煙一邊心事重重的孤獨的老漢,終究是帶著這一世未了的心愿去了。
想想,人的一生,好像就是這樣,總不能如愿以償,又總不能順風(fēng)順水,只有陰晴圓缺、悲歡離合才是人生之常態(tài)。
隔壁村的傻阿舍卻沒有再繼續(xù)傻下去,她竟然奇跡般的好起來了。大家都說爾薩真是沒有福氣,如今又不知道他流浪去了哪里。
爾薩就像一個守望麥田的稻草人,他習(xí)慣了用自己堅毅的目光去遙望這世間的一切。但是他只是個稻草人,他不渴求說話,不渴求幸福,也不渴求擁有,他有自己生活的方式,這種方式,或許是安靜的、神圣的、不可侵犯的。一旦有人試圖去破壞他的生活規(guī)律,他就會像那扎人的麥芒一般對這個世界產(chǎn)生敵意或者恐懼。
春去秋來,日子如流水,匆匆而過,已經(jīng)漸漸淡出人們腦海的爾薩,誰也沒有想到,他還會摸索到回家的路線,平安無事地回來。
爾薩回來的第一時間不是進家門,而是翻過麥場的墻跳進了墳園里跪在三爺?shù)膲炃?,大家都驚詫不已。對于三爺去世的事情,大家都以為爾薩一無所知,爾薩身上穿的衣服破爛不堪,好像久經(jīng)風(fēng)霜快要脫落的葉子,被風(fēng)輕輕一吹就會散落了一般,大家都看到爾薩的褲兜里露出來三爺生前用過的黃銅煙鍋。
有人說,爾薩是因為不想娶阿舍所以才偷偷離開的;有人說,爾薩是因為不敢面對三爺?shù)耐蝗浑x世才偷偷離開的;也有人說,爾薩是因為心里本來就有別的姑娘才偷偷離開的??墒沁@世上有那么多的傻子,又有誰能夠真正的揣摩一個傻子的心事呢?如果有人執(zhí)意揣摩,那就只有一個原因,那個人不是傻子,他反而比我們這些人活得清楚、明白、輕松、快樂,因為他沒有煩惱,沒有心事,也沒有欲望。
重新回到村莊的爾薩,好像比之前更多了一份安靜,他的臉上很少再出現(xiàn)憨憨的、燦爛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幾分嚴肅、悵然。他經(jīng)常端坐在麥場的土墻上,不管嘴里掉了多少哈喇子,眼神都只望向一個地方,那就是三爺?shù)膲灦?。三爺?shù)膲灦堰€沒有受太多風(fēng)雨的洗禮,所以依舊嶄新,黃土發(fā)亮,墳頭沒有小青草,也沒有老鼠洞,長蟲洞之類的。
正如三爺生前所說,人是有根的,一個是家,另一個是大地。活著的時候,我們的根就是我們的家,去世以后,我們的根就是我們的黃土地。
家和黃土地都喂養(yǎng)著我們,所以我們都一樣,有心,有愛,有陽光,有希望,因為人生就像韭菜,一茬又一茬,生生世世,不死不滅。
大地喂養(yǎng)了人類,人類給大地披上了麥子金黃的外衣,麥浪翻滾,鄉(xiāng)村的氣息更加濃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