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斗的味道(散文)
青春是什么?是熱血,是活力,是時不時涌出的一波波沖動。
盲從是什么?是無知,是愚昧,是時時刻刻不經(jīng)大腦的簇擁。
1965年9月,我們來到白水一年。那個讓我們失學(xué)的“社教”,來到江永,來到江河。
運動很快開展,近二十個工作隊員,神秘,積極,每天都仿佛在搞地下工作。作為當(dāng)時還有著“政府的人”華冠的“知識青年”,我們也被委以重任。記得那天邱組長(軍人,股長。男性,30歲左右。)對我們說:“充分發(fā)揮你們有文化的長處,查干部的“四不清”,搞好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不用擔(dān)心報復(fù),要知道,與人斗其樂無窮哦?!?br />
查賬,工作隊訊問時當(dāng)記錄,寫貼標(biāo)語,大會發(fā)言。我們熱情四射,意氣風(fēng)發(fā)地投入運動。幾個月,亢奮的我們,真有一些其樂無窮。
有的干部(大隊的,生產(chǎn)隊的)下臺,支書德興癩子也下臺,因為這個文盲居然懂得一個十分深奧的真理:“斗吧,不管你們?nèi)绾味罚覀兪肆_漢團團轉(zhuǎn),今天變成他,明天又是我?!彼缡钦f,也因此下臺。
“四清”完了,接著開始“社教”。最先是選貧下中農(nóng)協(xié)會。大隊主席,生產(chǎn)隊組長。工作組指明方向:既然是“貧協(xié)”,那便是最窮的。
不知是否因為邱組長的偏好,新任大隊支書是我們生產(chǎn)隊的,兩個主席候選人都是我們上河的。四清后的江河大隊,由三個宗祠組成,上河,下河,楊灣。
兩個“貧協(xié)”主席候選人,都窮。我隊的黃姓社員,子女多,妻子多病,窮的那叫一個響叮當(dāng)。七隊何姓者,無兒無女,出了名的懶漢,用離世雙親留下的祖蔭,倒也娶了個有些俊俏的媳婦,和老公一樣,懶得出奇。何姓者,真的是家徒四壁,一貧如洗。
為了這個貧主席,倆隊那個爭啊,連黃、何兩家誰的破衣多一件,誰的缺了口的瓷碗多一只都拿出來比較,比窮!山里人彪悍,若不是有工作隊彈壓,很可能是一場械斗。其它十幾個隊,則是冷眼、漠然,不是我們隊,不關(guān)我們事。
最終,由工作隊李姓副組長定調(diào),何姓懶漢榮登主席寶座。理由:經(jīng)過調(diào)查,他最窮。
一直沒鬧明白,主席為何就該是解放后最窮的呢?
看著貧主席之爭斗,我有些迷茫,這也是與人斗的一種,怎么好像其樂并不是無窮似的。
“社教”第二步,憶苦思甜。
憶苦餐,花了半天時間,我們采來老鄉(xiāng)平日用作喂豬的野菜,大隊部一口碩大的鐵鍋將它們熬成粘稠的菜粥,每人都得吃。我分到了大半碗野菜,入口便差點嘔出,強忍強咽,謝天謝地,吞完。結(jié)果是拉稀三日。
當(dāng)然我們也受到“憶苦”教育。我發(fā)誓,憶苦一幕絕對真實。下河一老者首先上臺,未說先哭,稀里嘩啦之后,是一個顫抖的聲音:“講起那個60年啊……”
工作隊慌了:“你搞錯了,憶苦要講解放前?!?br />
老者不服:“沒錯,我60多了,最苦的就是60年?!?br />
于是,老者被請下臺,于是,憶苦結(jié)束?,F(xiàn)在想來,當(dāng)時怎么不讓秘書寫好稿子讓他照著念呢?再一琢磨,那老農(nóng)識不識字?
四清社教歷時近8個月。屬于地方的工作隊員撤了。那個李姓副組長,三個月前已遣走,這丫,竟和貧主席的老婆睡上了午覺。
8個月,我們用熱情和干勁,認(rèn)真體驗與人斗其樂無窮,有興奮,有樂趣,更有迷惑。
斗了大半年,精神上疲乏了。看著工作隊撤走,運動該歇歇了吧。至少,我是這樣想過。
未曾想,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任需努力。留下的工作組宣布:知青開始整風(fēng),知青要自覺革命。
我們住處貼滿大字報,內(nèi)容根本不記得了,除了一張。
成浩學(xué)長被從江永水庫指揮部緊急召回,工作組趙某(軍人,班長)連夜找他談話:“你有小資產(chǎn)階級思想,很嚴(yán)重。如何改造,看你的表現(xiàn)。”
成浩兄忠厚,喜文藝,難得的好人。糾結(jié)了一夜,他寫出第一張大字報,直面下放不到三個月的親弟弟鐘圻。內(nèi)容:“鐘圻,你思想太落后,平時還不自覺革命。餃子面要吃三碗,還說沒吃飽,可見你和貧下中農(nóng)的差距有多大?!?br />
寫到這里,有嗚咽的感覺。
亂斗,甚至到了每個人都要交出日記的地步,結(jié)果肯定無成效。那時,誰的日記不是一大篇一大篇豪言壯語,誰不是信誓旦旦為共產(chǎn)主義奮斗終生。
生活小節(jié),雞毛蒜皮,不知耗去多少紙張墨水,戰(zhàn)果一點也不輝煌。工作組耐不住,指定了批判典型。海燕浮了出來。海燕,美麗,大方,有點大咧咧,也有些些啰嗦。她被安排成千夫指,因為,她戀愛。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海燕,你為什么要談戀愛?
下放伊始,對知青宣布過“三大紀(jì)律”:三年不準(zhǔn)探親。三年不準(zhǔn)考學(xué)校。三年不準(zhǔn)談戀愛。
海燕無疑是犯了天條。18歲,正是青春驛動的花季,無情的管束,卻要讓初初冒出的花蕾凋謝。
其實誰懂海燕?父親是老革命,卻在1957年蒙冤遭貶,入獄服刑。自十歲起,海燕就缺少男性長輩的溫暖,她當(dāng)時心中的苦,誰知?當(dāng)一個比她大幾歲的高中生走近她時,她會如何。
“因為他喜歡我,我也喜歡他?!焙Q嗳缡钦f。
對海燕和她男友的批判沒有結(jié)果,也來不及下結(jié)論。一場更大的運動來臨,工作組奉命撤離。
緊接而來的“偉大”的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像一場大海嘯把所有的人卷入,更像一場大瘟疫,讓無數(shù)的國人陷入瘋狂,揮動紅書,張大紅眼,互相斗爭,互相加害。
我們在亂斗中送走時間,我們在亂斗中體味樂無窮。有目標(biāo)沒有目的,斗久了,也開始明悟:與人斗,并非其樂無窮。相反,它是傷害,很深的傷害,甚至,會死人,會毀掉文明。
謝柳琴年初一撥庸編輯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