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shí)回想起來，邁出這一步并不難。我只需要閉上眼，躺在我那張租來的、狹窄骯臟的床上，把那副沒有靈魂的驅(qū)殼讓他們擺弄就可以了。他們能從我這拿走什么呢？他們什么也拿不走，我的心早已給了他，那個我曾經(jīng)愛過、現(xiàn)在還在愛著的男人。只是，他已經(jīng)成了回憶里一個薄薄的影子，這個影子還在慢慢地薄下去，我怕有一天他會灰飛煙滅。我很想抓住一些什么東西，能夠讓我感覺到他還活著的東西，但我什么也沒有。他走得很干凈徹底。
　　 在我那個狹窄陰暗的小房間里，形形色色的男人走馬燈似地來了又走了，留下一些花花綠綠的鈔票和腥臭的精液。我掙的錢越來越多，但卻覺得身體越來越空了，有時候，我甚至感覺不到心在跳動。我常常把左手放在胸口，慢慢地?cái)?shù)著我的心跳，一下，兩下，三下……盡管我早已不想再活下去，但它仍然在里面固持地跳著，微弱卻永不停息，從黑夜跳到白天，又從白天跳到黑夜，像一堆冰涼器械里一個永遠(yuǎn)不會壞的零件。為什么想死的人死不了，不想死的人卻要死了呢？
　　 今天下午，我又去看了玉蘭，她還靜靜地躺在那堆破棉被里，身子已經(jīng)瘦成了一具骷髏，她眼窩深陷，顴骨高聳，兩片薄薄的唇包不住牙齒，只能任它們亮晃晃地露在空氣中。她的頭發(fā)干枯泛黃，亂糟糟地堆在枕頭上，整個人好像一下子老了幾十歲，從青年直接躍到了老年。
　　 我坐在她床邊，輕輕摸著她皮包骨的臉。這張臉曾經(jīng)是那么好看，現(xiàn)在和鬼沒有兩樣了。
　　 玉蘭可能感覺到床邊有人，努力地集中視線想要看清楚我。她的眼睛已經(jīng)閉不上了，連睡覺都是睜著的。她終于費(fèi)力地把頭轉(zhuǎn)了過來，眼睛對著我，目光渙散，扯了扯已經(jīng)沒有彈性的嘴唇。我知道她想說什么，這句話她對我說過很多遍，只是我再也回不去了。
　　 我不想再和她保證什么，這種保證其實(shí)很無力，她快要死了，我說的話對她沒有任何意義，對我也沒有任何意義。
　　 我轉(zhuǎn)過頭，眼睛在屋里掃視了一番。玉蘭的那個酒鬼丈夫沒有在家，屋子里一股濃重陰寒的氣息，和棺材店里的一樣。上次，就在這間陳舊陰冷的破屋里，那個粗魯?shù)哪腥水?dāng)著玉蘭的面強(qiáng)奸了我。玉蘭喘著粗氣，狂吼著從床上翻下來，用一雙骨瘦如柴的手拼命撕扯她的男人，但他無動于衷，野獸一樣在我身上猛沖猛撞，完事后提上褲子，粗暴地罵：“操！婊子而已，給誰睡不是睡？”說著抓上一罐啤酒，得意洋洋地一晃一晃走了。
　　 玉蘭抱著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沒有關(guān)系的，玉蘭，我的心早就死了。我把頭埋在她冰冷的胸口，嗅著她身上快要朽爛的死人味道。這種味道和我身上的很像。
　　 距離那次只不過有一個月，我聽說玉蘭終于快要死了。在她死之前，我最后來看她一眼。我原本以為自己對死亡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感覺，但看到玉蘭的這副樣子，身上還是一陣陣地發(fā)寒。隔著一道墻，是另外的一個世界，那里生機(jī)勃勃，那些身體健康、靈魂沒有受到污染的人不停地在外面走來走去，臉上帶著笑意，互相詢問著晚上要吃些什么這種無聊的問題。當(dāng)然了，他們的生命還有很長很長的一段路，還有很多時間讓他們?nèi)プ龊芏酂o聊的事，誰也不知道，墻這邊有一個生命已經(jīng)快要隕落，像煙一樣隨風(fēng)不見了。她的夢想、她的快樂、她曾經(jīng)的一切，都將隨著這具瘦弱的軀殼消失。沒有人會記得她。
　　 是的，沒有人會記得她。她曾經(jīng)百般維護(hù)并為他們付出的家人也以她為恥辱。在這世上，她是個多余的人。我也是。
　　 我走的時候，從包里掏出一疊鈔票塞在玉蘭枕頭底下。雖然我知道這筆錢終究會被那個粗魯?shù)哪腥藫]霍掉，但我仍然希望他能用哪怕一小部份的錢給玉蘭辦個稍微體面一點(diǎn)的葬禮。
　　 外面不知道什么時候下起了雨，起初是淅淅瀝瀝的，后來越下越大，屋檐下已經(jīng)有了滴滴答答的水流，起初還是一點(diǎn)點(diǎn)的，后來就慢慢連成了一條條的線。
　　 雨很快就把我打濕了，冰冷的雨水順著劉海流進(jìn)眼里，再流到嘴里，帶著一絲咸味。我打開隨身帶的那把雨傘，啪啪的雨聲擊打著它，它在痛苦地呻吟著，就如我每次接客一樣。很快，就從傘骨上流下一條條冰涼的水柱。
　　 “媽媽，你看，傘在流眼淚耶！”旁邊屋檐下躲雨的小女孩興奮地對媽媽大叫。
　　 我轉(zhuǎn)過頭，看到一張稚嫩的臉，那是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穿著可愛的小熊棉襖，指著我的傘對旁邊一個年輕女人笑著說話。
　　 “是啊，傘在流眼淚，雨把它打疼了！”那個女人順著孩子的思路，溫柔地笑著說。
　　 雨把它打疼了，雨把它打疼了……
　　 我心中不停地念叨這句話。
　　 我回到那個狹小陰暗的小房間，關(guān)上門，從床底下拖出一只廉價的行李箱，在一堆花花綠綠的衣服里翻出一只大信封。這里面是錢，我接客掙來的所有錢。我打開信封，抽出用肉體換來的厚厚一疊鈔票。這些鈔票也帶著油膩膩的味道。信封底部，一只藍(lán)色的zippo打火機(jī)靜靜地躺著。
　　 這是一個愣頭愣腦的大學(xué)生留給我的，不過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醒不過來了。他成了植物人，因?yàn)槲摇?br />　　 他叫木木，是從山村來城里讀書的孩子。第一次來時，他滿臉的羞澀，在門外走來走去，就是不敢上前。我看著他，嘆了一口氣。不知道為什么，一看到他就想到我弟弟。我弟弟應(yīng)該也像他那么高了吧？
　　 我把他引到了我的租屋，拉著他坐到床邊。他把屁股往旁邊挪了挪，兩手使勁搓著自己的膝蓋，緊張得面紅耳赤。我撲哧一聲笑了，當(dāng)著他的面，一件一件地脫下衣服。他猛地抬頭盯著我的身體，呼吸越來越粗重，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輕輕地、試探性地戳了一下我的乳房，又快速地收回，眼里有著強(qiáng)烈的好奇。我越發(fā)好笑，就忍不住咯咯地笑了，惡作劇一樣拉住他的手按在我胸口。他僵著身子緊緊抱著我，我吻了他。這是我第一次吻我的客人。除了心里的那個男人，我從未吻過誰。
　　 木木在我的引導(dǎo)下，終于做了真正的男人。完事后，他突然伏在我懷里，嗚嗚地哭，一面哭一面向我訴說他心中的苦悶。他是從深山里來的，他自卑，他孤僻，他和這個城市格格不入，他被人排擠在外……他不停地說著哭著，把淚糊在我胸口。我抱著他，輕輕拍著他的背，說我也孤獨(dú)，我也自卑，而且我還很臟……說到后來，兩人相互擁抱著放聲大哭。
　　 從那以后，木木經(jīng)常來找我，每次都會跟我說很多很多的話，他和我親熱，然后掏出煙來和我一起抽，看我咳嗽得上氣不接下氣，然后開心地笑。他經(jīng)常把玩著一只藍(lán)色的打火機(jī)，他說他很喜歡這只zippo打火機(jī)……他看著我的眼神越來越熾熱，我預(yù)感到他將會說出一些我無法承受的話了，果然，有一次他突然從背后抱住我，在我耳邊說：“紅，你別做了，跟我回家吧。我愛你！”
　　 我一聽這話，心里的怒火就騰地燃了起來，他居然說愛？呵呵，這個傻孩子，我不過是一個人人唾棄的站街女，我這樣的人還配有人愛嗎？我氣得渾身顫抖，指著門大喊：“你給我走！我不想再看到你！”
　　 他慌了，捉著我的肩膀使勁搖：“紅，你為什么生氣？是不是我說錯了什么？”
　　 “我問你，你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嗎？”我生氣地沖他大吼。
　　 “我只知道你是一個好女人！你做這行也是為了你娘和弟弟。在我心里，你比所有人都純潔！”這孩子是這么回答我的。
　　 我的淚一下子就流下來了。在這個城市的陰暗角落呆了這么久，我永遠(yuǎn)像只見不得人的老鼠，只有在黑夜的遮掩下才敢探頭探腦地露臉，從來沒有人說我純潔，他們除了糟蹋我、羞辱我，沒有人會問我心里的委屈，現(xiàn)在，終于有個人說我純潔，說他愛我！但我自己明白，我早就臟了，我配不上他！
　　 我把他推出門外，趴在床上痛哭。我這輩子已經(jīng)毀了，我不能再毀了一個好人！
　　 從那以后，我一直在想方設(shè)法地躲著木木。房子搬了一處又一處，但不管我搬到哪里，木木總是能找到我，他像幽靈一樣地跟著我。每次，他都會從黑暗中走出來，站在我面前深情地看著我，向我張開雙臂。多少次，我想走進(jìn)他的懷抱，伏在他懷里痛哭，但我仍咬著牙忍住了。我真的不配?。〗Y(jié)果我只能再一次玩消失，并且在那幾個月里我沒有接客，也很少走出房間。我想，日子久了以后，木木一定能忘了我，畢竟他還年輕，他還有著大好的前途，我算什么呢？我只是一個千人騎萬人枕的女人！像我這樣的女人，滿大街都是，他不一定非要我不可的。
　　 但令我想不到的是，當(dāng)我再一次走上街接客的時候，卻看到滿臉憔悴的木木拖著麻木的身子，一個一個地去扳年輕女孩的臉，嘴里不停地問：“紅！你是紅嗎？你看到紅了嗎？”被他抓住的女孩都尖叫著跑了。后來他發(fā)現(xiàn)了我，瘋了一樣沖過來，把我抱在他懷里，勒得我生疼。他哭了，哭得很大聲，完全不在乎路人詫異的眼光。他說，紅，沒有你我會死的！
　　 在那一刻我還愚蠢地以為，這只是他被思念折磨瘋了才會說的話，只要我再一次消失，徹底地消失，他就能好了。于是我掙脫開他，說：“你不會死！因?yàn)槟愕倪@些感情根本不是愛情！只要你跟任何一個女人發(fā)生關(guān)系，你都能對她有這種感覺，不信你可以去試！你去試??！”我推著他，往我隔壁的一個站街女走去。我想讓他明白，他迷戀的只是我的身體，但這跟愛情不是一回事。他如果嘗到其他女人的味道就能明白，他所謂的愛情其實(shí)都是憶想的結(jié)果。
　　 但木木固持地停住腳步，兩眼癡癡地看著我說：“我要怎么做你才會相信我？難道真要我去死？”
　　 我看著他，不說話，但我相信我眼里的神情很堅(jiān)決。
　　 他眼里的光漸漸暗了下來，幽怨地說：“好，我證明給你看！”說著，他往旁邊一棟樓房走去，一步三回頭。我依然站著不動，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那一道狹窄黑暗的小門洞里，接著，只聽到越來越弱的腳步聲，然后就什么也聽不到了。過了一會，有個人影出現(xiàn)在樓頂，他呆呆地站了三十秒，一分鐘，三分鐘……他看著我的方向，一動也不動。我開始緊張起來，一種恐懼從內(nèi)心猛地升起，躥到四肢百骸，我覺得渾身的毛孔都豎了起來。我害怕了，伸出手想阻止木木，但還是太晚了！只見他張開雙手，往下一跳，像只大鵬一樣從天而降，速度快得不可思議。在那一刻，我忽然窒息住了，張著大嘴卻喊不出來，呆呆地看著木木“砰”地一聲砸在我面前。
　　 我渾身發(fā)起抖來，突然間覺得好冷好冷，我周圍的人、周邊的建筑都像和我隔著千重萬重山一樣，他們在另一個遙遠(yuǎn)的世界喧鬧，我卻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我也不知道木木被誰給送進(jìn)了醫(yī)院，我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像根木偶似地被人推來推去，大腦一片空白。直到第二天凌晨，我才從別人口中得知，木木沒有死，但他傷得很重，有可能再也醒不過來了。
　　 我去醫(yī)院看了木木，他靜靜地躺在床上，身上插滿了管子，一張臉傷得七零八落。我心痛得無以復(fù)加。我終究還是毀了他！
　　 一個滿頭白發(fā)的女人微微弓著背走了進(jìn)來，她那張過度操勞的臉爬滿了曲曲彎彎的皺紋，被悲傷壓得背都駝了。她見了我，先是警惕地看了一眼，懷疑地問：“你是誰？”
　　 我說我是翠紅，她一聽到翠紅這名字，猛地把手里的飯盒扔在地上，哇哇叫著朝我撲了過來。我想不到那樣老的一個女人，居然一下子就敏捷地跳到我身上，一下掐住了我的脖子。她是真下了死手，眼里射出駭人的光，扭曲著臉用盡了全身力氣想把我致于死地。她嘴里含糊地喊著：“你為什么要害死我兒子？為什么要害死我兒子……”
　　 我不知道是誰告訴了她這件事，想來她已經(jīng)知道了我和木木的關(guān)系。我想我就這么死了也好，我還木木一條命吧！就在我快要暈死過去的時候，那個老女人被人拉開了。她在對面像只瘋狗一樣咆哮嘶吼，掙扎著想往我這邊沖。我被人給挾了出去。
　　 后來，醫(yī)生說木木的命保住了，但能不能醒過來，還得看他的意志。我答應(yīng)那個老女人要一直照顧木木，負(fù)擔(dān)他住院期間的一切醫(yī)藥費(fèi)，直到木木好起來為止。
　　 木木的醫(yī)藥費(fèi)是個寵大的數(shù)目，我拿出了所有積蓄也維持不了多久，于是我只好沒黑沒白地接客，什么樣的人都接，只要他給錢，給多給少也無所謂。但就是這樣，那個女人依然不放心，她像鬼一樣地盯著我，不管我去哪，她都跟在后面，喃喃地念著一句話：“你答應(yīng)過要還我兒子一條命！”
　　 你答應(yīng)過要還我兒子一條命……你答應(yīng)過要還我兒子一條命……
　　 滿天響的都是這句話，它鉆進(jìn)我夢里，鉆進(jìn)我骨髓里，攪得我不能安寧。
　　 我會還的！會還的！只是，我心里還有一個愿望未了，我想再見他一面。見那個唯一愛過的人，和那段沒有被污染的愛情。
　　 于是，趁著老女人照顧木木的空隙，我逃了出來，不，我還是會為木木負(fù)責(zé)的，我只是想透透氣。我想在死之前過一段安靜、純潔的日子，只把身體給最愛的那個人，那個像風(fēng)一樣的男人。但我發(fā)現(xiàn)，無論我怎么努力，我們再也回不到從前了。我把風(fēng)攆了回去。因?yàn)榭粗?，我就覺得更加重了我身上的罪惡。
　　 風(fēng)走的那天晚上，我重新回到木木所在的醫(yī)院。隔著窗子，我看到那個老女人伏在木木的床邊，肩膀一抖一抖地哭泣，滿頭凌亂的白發(fā)在微風(fēng)吹動下輕輕地飄著，滿屋都是絕望的氣息。
　　 我把裝著錢的信封塞進(jìn)門縫里，手里握著木木的藍(lán)色zippo打火機(jī)，往他跳下來的那棟樓走去。木木，我累了，我還你一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