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絕地人們 (散文)
這是一截沿著公路平行幾十公里的故道黃河。如果不是確切的縣志記載,你很難將它與濁浪翻滾、磅礴大氣的黃河相提并論。但,它的確是黃河的一個小小分支,也許,它曾經也輝煌過。世事滄桑,幾經沉浮后,它淪落為一條不起眼的小河流,現在,它宛如九天遺落的一條玉帶,靜靜地躺著,河水清清幾可見底,河面波光粼粼,只在風過處泛起道道波紋。
沿著故道黃河開辟了一條觀光帶,河邊的垂柳下不乏興趣盎然的垂釣者,據說黃河里的魚干凈鮮美。沿河多處休閑農家莊院,敞開胸懷迎接南來北往的客人,打出各自特有招牌,什么“梅姐草公雞”、“紅嫂白蓮藕”……路邊的鐵絲籠子里,關著紅冠彩羽的柴公雞,筐子里,是粉色的土雞蛋,過往的車輛大多會停下來,順道購買這廢黃河觀光道上特有的綠色農副產品。
我,沿著這條道往返了六次,只是從車窗觀看了沿途的景致,也許是因冬的蕭條,但也許更因為心情的緣故,除了滿眼的凄涼,我真的沒看出哪里好。六次,曾在蒙蒙細雨中通過,雨打河面,濺起萬點漣漪;曾在飛雪中穿行,看到的是前車頂被風刮起的雪,像云,像霧,迷迷蒙蒙。落在河里的雪攢的多了,有如團團濕透的棉絮依稀可見。
這條路,終點處通向一所腫瘤醫(yī)院,無數癌癥患者心中的“絕地”。
一、東院
東院,顧名思義,應該有個“西院”?然也,西院,也叫老二院,歷史悠久病者人滿為患,所以新建了這所東院,氣派自是遠遠超過擠在鬧市中的老二院。但因大部分還處于裝修中,使用的幾層樓只是收納了一些腫瘤病人,所以東院暫時成了一個專職的腫瘤醫(yī)院。
若干年前,人們對癌癥諱莫如深,談癌色變。家中如有癌癥患者,連親友說話都小心翼翼,唯恐一個不小心說漏了嘴讓患者知道,那就離死期不遠了。
也許是現在的癌癥太多了吧,多到大家對形形色色的癌癥習以為常,多到患者自己都對病情麻木不仁。其實,說到底也就是那么回事,你再忌諱再回避,那病實實在在地得了,并不因你的畏懼傷心而退避三舍。
河里無魚看市上,進了腫瘤醫(yī)院碰頭碰臉的都是癌癥患者。在這里,大家心知肚明,誰都不必刻意對他人隱瞞什么,誰都清楚自己的病灶在哪里;在這里,每個病人都經歷了不止一次的放化療,大家由陌生到成了熟悉的病友;在這里,不用擔心自己頭禿眉毛稀,對面的那個就是鏡子里的你。
每天,都有結束了一療程的病人出院,每天,都有新的病人入院,床位永遠不會閑著,忙得換單鋪床的張大姐腳打后腦勺,走起路來一陣風,大嗓門嚷得整條走廊都在響。
因是屬于醫(yī)科大學的附屬醫(yī)院,收治病人的同時還負有培養(yǎng)新人的職責,醫(yī)生辦公室掛著“示教室”的牌子,里面兩排電腦,醫(yī)生查看病者病情記錄,開藥,都在電腦上操作,即便如此,醫(yī)術好的醫(yī)生身邊每天還是圍攏了一撥又一撥的病人家屬,詢問親人的病情,或是提出一些疑問和要求。
腫瘤的治療費用是高昂的,能來接受治療的只是眾多病患者中的少部分,大多數還是因經濟上的原因望而卻步。我在這些病人中,接受的治療費用屬于中等且已感到有些力不從心捉襟見肘了,可見那些用藥更好的病人是如何無奈地嗟嘆一沓沓大紅票子刷刷刷地卷進醫(yī)院的驗鈔機里,還要挖空心思去籌備下一輪的化療費用。時下更關心效益或者說更關心自己錢包的醫(yī)生們,只會在電腦上敲出一個個古怪的外文名字的化療藥,根本不顧及病家是否承受得起這昂貴的醫(yī)療費用,在他們眼里,進住這所醫(yī)院的自然都是有錢人,為了活命自然都拿得出錢看得起病的,六天的化療,每個病人少說要好幾萬的治療費,正是一個個病人的付出,才成就了醫(yī)生每月幾萬元的收入。
我屬于工薪階層,我與兒子一個月的收入加起來才夠勉強支付一次化療費用,我相信自己不是最差的,因為我親眼看到一個穿著還算齊整的女人半蹲半跪在主治醫(yī)生的座椅旁低聲哀求:“主任,請你別給我開好藥,我看病的錢還是拿的高利貸……”那聲音,站在醫(yī)生身后的我剛剛能聽到,卻震撼著我的心,其實我何嘗不想這樣說?醫(yī)生曾在給我開藥時說:“給你用的是比較好的特效藥,我看你的經濟條件不錯嘛?!闭f話的同時,她的眼在我身上梭巡著,我真后悔為什么要虛榮到看個病也找出家底最好的衣裳套在身上,干嘛不把自己糟蹋成一個乞婆樣?后來我心平衡了,因為你窮富與否,醫(yī)生的心都是鐵石做的,絲毫不為所動,該怎么開藥還怎么開藥。錢,一分不能少。
二、梁艷
六次化療,我與梁艷“邂逅”了三次,因來自一個縣城,自然多了三分親熱。這是一個削瘦的女子,面容姣好,如果不是生病,如果增添一些肉感,會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
梁艷患的不止一種病,用她自己的話說,下半身就是個空殼。子宮、卵巢都被摘除了,膽囊和胃也動了手術。除了瘦,從精神、面貌上你看不出她是個癌癥患者。她很樂觀,好笑的是無論何時去她病房,她的嘴都沒閑著,總是不停地吃。她說,沒了膽囊消化功能差,只好少吃勤吃,不然更沒體力應對化療。我羨慕她的胃口,我是只要化療開始,聞了飯味都要嘔吐得稀里嘩啦。
梁艷說,三個月中,她吃了二百條魚,我的嗎呀,我長了六十年加起來也沒吃二十條魚呢。除了魚,豬蹄,鴿子,母雞,老鱉……梁艷說起吃來如數家珍搬滔滔不絕。
梁艷的老公和她很有夫妻相,一樣的骨感,笑瞇瞇的,他把老婆送到醫(yī)院就沒影兒了,直到出院再出院。我正在心里撇嘴:什么男人哪?老婆住院不陪著倒撒鴨子顛了。梁艷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告訴我男人是去找錢,也就是做工去了。她說,男人很疼她,在家什么都不讓她做,就是吃飯養(yǎng)膘。梁艷讓朝東他不朝西,讓打狗絕不攆雞,嗬,看不出這干柴棒棒還是個新新好男人哦。
清晨五點,值班護士已經困乏得趴在護士站的長桌上睡著了,走廊靜得沒有丁點聲音,不,靜得只聽到掛鐘的滴答聲。梁艷像只出洞的耗子,從病房門口伸出腦袋來,左右看看,然后踮起腳走進配餐間,打一壺開水,在病床一側地上,用帶來的電鍋煮飯,做賊一樣。難怪,這被護士或者保安看到,那是必要沒收了的。她卻打了個時間差,等到走廊上漸有人聲,梁艷早已吃得了刷凈完事。
大年二十九,我們同一天出院,分別時竟有些悵然若失的感覺,這一別還能再見?忘不了這個清秀善良而又樂觀的女子。
三、小新沂
化療認識了好些病友,但大家心照不宣地互不打聽名字,當然,從床頭牌牌上看到又當別論了。像梁艷,就是經常出入她的病房,第一次甚至就是同一房間所以知道姓名。而那個胖胖的有著一副公鴨嗓的年輕女子只是經常在走廊看到或者在其他病友房間聽她閑扯,所以并不知姓名,只知道她來自新沂市,邊把她稱之為“小新沂”。
第一次見小新沂時,她還是個肥妹,臉圓圓的,紅撲撲的看不出絲毫病態(tài)。其他病友告訴我,這丫頭得的是乳腺癌,乳房被割去刮得見了骨,開始她不肯接受生病事實,幾次想自殺,后來,親戚領她去了禮拜堂跟了主,不知怎地她就腦子轉了彎,不僅不想死了,還成了虔誠的基督徒,三句話不說就來句“感謝神哪”。
小新沂有兩個兒子,大的上小學,小的上幼兒園,媽媽說:“兒子,媽媽要離開你們,媽媽要死了?!贝髢鹤诱f:“媽媽,你不會死的,你不能死,我不要你死?!毙鹤诱f:“死了好玩哪,游戲機上打死還會復活呢?!毙⌒乱蕠@口氣,說孩子小,啥也不懂,真舍不得兩個孩子。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勸她別犯傻,乳腺癌的治愈力還是很高的。
后幾次去醫(yī)院沒見著小新沂,聽說她的狀況不怎么好,癌癥擴散到肺部,手腳潰爛,嗓子都發(fā)不出聲來了,心里一陣黯然:難道真的如她所說?真的是沒有回天之力了?可憐的兩個孩子。
臘月底最后一次化療意外地又見到小新沂,果然她不似前次那么紅光滿面,一張圓臉成了長臉且黃巴巴的沒有光澤,她伸出雙手抬起一只腳來,在手丫處潰爛出深深的溝,腳也是。嗓子能發(fā)聲,但也不似以前那么洪亮,本來的公鴨嗓成了一面破鑼。
我沒有打聽她的病情,眼前似乎有兩個可愛的娃娃拽著媽媽的衣角撒嬌。看著她搖搖晃晃消失在走廊盡頭,我在心里祈禱:小新沂,但愿你出現奇跡,能夠好起來,兩個孩子不能沒媽呀。
四、光頭強
六次化療,同處一室的病友不下幾十個,我最喜歡和光頭強做室友。光頭強姓張,光頭強的外號是她外孫給起的,因為她的腦袋上幾乎沒毛了,說是“幾乎”,是不能無視那僅有的幾根。在左耳上有四五根頑強的雜色毛滑稽地占據著光滑的腦殼。光頭強個子矮小,大約一米五高。兩條腿忒細,穿著一條緊身褲,讓我想起魯迅先生筆下描寫的那誰,兩條腿像圓規(guī),光頭強的腿就是圓規(guī)的兩只尖尖。她戴著一副瓶底子樣的近視眼鏡,說起話來昂奮時抬起巴掌“啪啪”地拍打著光腦袋,樣子蠻可愛的。
光頭強的女兒很漂亮,說起話來輕輕柔柔的,媽媽的脾氣如霹靂火,她則像一頭溫馴的小綿羊。病房里沒有電視,掛完水沒地兒去,多虧了光頭強的帶表情的演說。這是女兒一句話引起的,女兒說媽媽是出名的“口”(潑辣),街坊四鄰都知道,沒人敢惹。
聽了女兒的話,光頭強得意地笑了,說起自己如何御夫:“我剛過門幾天,因為洗菜,她爸叨叨不休惱了我,兩人吵起來,不知怎的撕扯到一堆兒了,他把我胳膊掐得青一塊紫一塊,他媽的,老娘也不是吃素的,我瞅準他大腿就是一口,哈哈哈,生生讓我咬下一塊肉耷拉著,念叨幾十年說我夠狠,想打我碼頭欺負我?沒門?!蔽掖笮Γ骸澳阋舱鎵蚝萘耍思覍δ阋矇蛞馑剂?,遠在內蒙還每天電話問候,你哪次給人好腔調了?帶累姨娘都挨你罵?!彼残α耍f自己脾氣是夠嗆,可是天生的改不了了。
在那個療程我最輕松最舒服,就是有了光頭強,有了她每天繪聲繪色的侃大山,差點沒把我肚子笑破嘍。
最后一次見光頭強,她那可愛的一撮毛不見了,代之以滿頭細密密的茸毛,竟然是黑的。我想,過了一段時間我也會長出那樣的毛發(fā)來吧。
五、最末一間病房
醫(yī)院的走廊長九十二米,這是我數完九十塊瓷磚得出的準確長度。住在中間離護士站近,但缺點是時時處在護士的眼皮底下,想搞點小動作不易,比如說煮個面條啦,或者扯一把陽臺上的綠蘿啦。有一次住在最末一間病房,那間是整個病區(qū)最大的一間,足有別的兩個大,住進去感覺喘氣都順暢了許多。那一次房間的兩個病友,一個是半老徐娘,因化療禿了腦門,腦后倒是還留下一把長發(fā),戴上帽子,露出馬尾,還挺不錯的,我發(fā)現幾次化療都是一個人去,見過一次她那就讀醫(yī)學院的女兒,沒見過甚至沒聽她說過老公,我想問她是不是老公還健在?想想這樣問太造次了,管她有沒有的吧,反正她過得很好的,當然,沒病更好了。
另一個病友年約半百,一兒一女尚未成家,她的胃口極好,一頓一大碗面條還有一塊牛肉,一個西紅柿,外帶倆雞蛋。難怪她一次比一次胖,胖得棉襖緊緊繃在身上。
那次,我們住得很舒服,安靜,空氣好,半天還能曬到太陽。我兒子下午去釣魚,飯店里加工,那天,我們病房的病人加家屬,吃的都是魚湯鍋餅,直到下次下下次,她們還提起那次鮮美的魚湯意猶未盡呢。
得了癌癥,心里知道那就是絕癥,盡管現代醫(yī)學已經能夠加以控制,但醫(yī)生也說根治是不可能的,最好的結果就是與瘤共存,帶病延年。如果是心胸狹窄的恐怕嚇也嚇死。如果病人在家也會孤獨到胡思亂想到憂郁,可是,在這片絕地,大家是一樣的病人,同病相憐讓大家成了親人一般,大家互相交流治病心得,傳授一些偏方及食療方,大家一起說笑,臉上蕩漾的是春風,是陽光。如果不是化療帶來的痛苦,我還真愿意就這么呆在這方絕地到生命最后一刻呢。
窗外,是積雪,是寒風,是雪后的凄冷,走廊上,房間里,是融融春意溫暖的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