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酷夢境與霧色之白
"我好像在哪見過你。"
"真的?"
不知不覺,又想起了你。十年里,足以忘記很多,已然不記得十年里的任何一天中午的午餐。就連年齡,也懶得算清楚,清楚了仿佛就成了一種悲哀。在不恰當(dāng)?shù)臅r候,你成為一位老人,然而失去的,是整個羅布泊的重量。羅布泊的夜晚是否很美,是否會掛滿紫色星辰,并無人關(guān)心,就像你永遠(yuǎn)不懂貓的孤獨(dú)與戲謔。你并不認(rèn)識你,我也不認(rèn)識我。你我的共性在于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黃昏里的背影,還有朝霞孤鶩,還有些什么。有一絲無奈,因為情感也漸漸生疏,甚至快把你忘記了,先說聲抱歉!就稱呼你為“白”吧。
圣地桑的冬日凌晨依舊是這樣,模模糊糊的,如同夢境一般。六點到七點,是不容打亂的跑步時間,在這條白色的隧道中,跑了似乎很久,是否數(shù)十年了。周圍沒有人類的痕跡,只能慢慢地穿過大自然的夢境,這個城市的夢境,穿行在靜謐的白色昏暗中。不被驅(qū)趕著跑步,確實是一種樂趣。
如今,這條路也模糊了,奢求在清晨再跑一次,但害怕迷失在這無數(shù)的分叉道里。還是如與生俱來的本能一般在相同的時間踩在了這條路的起點上,準(zhǔn)確說只是我的起點上,終點在哪里,不知道,但依然一頭扎進(jìn)霧里,問題一個都沒有。驚訝的是,按照從前的路一直跑著,沒有絲毫錯誤,雖然腦中依舊沒有以前的路的痕跡,也許這是路的本能,這么說,路在人身上跑著!
很多事會突然的開始,很多事會戛然而止,生命始終在命運(yùn)的漩渦里游蕩。再高明的人也有無法跨越的,比如唐僧,若當(dāng)初沒有人搗亂的話,女兒國必定會更名。愛,是一個十分煩人的東西。
在夢境里奔跑,與夢境擦肩而過。經(jīng)歷過許多的日子,夢境便顯得不再真實。我試著與擦過的夢境對話。
"喜歡安靜?"
"不喜歡。"
我猶豫了一下,"那清晨跑步……"
"因為沒人。"她沒有看我,目光停留在眼睛與霧的狹小空間中,又好像穿越了層層的霧到了另一邊。她微微喘著氣,微笑如陽光一般,可跑在我身邊帶給我一種夜晚的感覺。
"一個人跑不害怕嗎,一起吧。"
她看了我一眼,臉上的笑容依舊不變,牽強(qiáng)卻自然,"那看你能跑多遠(yuǎn)嘍。"
"試試吧。"我自信的說。
她的背影在霧里漸漸消失,我停在了我的終點,心中有一絲懊惱,直到回到家中還在幻想追上去的種種,比如一起吃早餐啦,然后逛街啦,然后看電影啦,再然后,當(dāng)然可以繼續(xù)發(fā)生點什么。
晚上搜了點搭訕方面的技巧,然后信心慢慢的躺在床上幻想明天。結(jié)果因為太過興奮的原因,凌晨一點多才睡著的。第二天頭昏沉沉的,我站在了我的跑步路段的起點,感覺天旋地轉(zhuǎn)。為了保險起見,我一直在起點等到六點十五。
"嗨,早啊"
我還在原地半夢半醒,突然腦中一根弦被剪短似的,耳中開始一直回響"電磁"的聲音。我急忙回應(yīng),"嗨,好巧。"
一路上我總想要說點什么打破沉寂,可實在沒什么話題,她似乎并沒有要說話的打算。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再次目送她消失在霧里,我又接著半夢半醒了,一直等到大霧散盡,這個世界蠢蠢欲動,我才搭車回到了家里。
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了,我坐在床上,腦中一直在思考我昨晚是否喝酒了,而且兩種意見的分歧愈演愈烈,摩擦逐漸升溫。一、我沒有喝酒,這似乎比較正常,因為我本來就不喝酒,更沒有什么煩事要借酒來消愁,所以我沒有喝酒。二、我喝酒了,這似乎也很有道理,要不然怎么解釋今天早晨頭這么痛,而且如雪地里的雞一般呆了一上午,竟然還搭車回來就睡著了。即使昨晚一點多睡的,也不可能有這么夸張,所以我喝酒了。在床上坐了半天,我不再理會兩種意見的爭執(zhí),下床洗了個澡,泡了一杯咖啡坐在窗前看落日。遠(yuǎn)處濃煙滾滾,近處鴿子停在屋頂?shù)暮稚咂蠐u晃腦袋。
"今天怎么穿白色衣服了,差點以為你是漂浮的幽靈,這大霧里,說不定有什么。"
"就兩件外套,一件白色,一件黑色,黑色穿厭了,自然要穿白色的,再說,哪有什么幽靈。"白淺笑著說。
這淺笑是發(fā)自內(nèi)心,我精神一下亢奮起來,正如多少年前看到馬路上有一毛錢便立刻踩在腳下四處張望的心態(tài)。
"你是個真不像女生的美女,現(xiàn)在女生外套至少十幾件。"
白瞪了我一眼,"你剛才說的話我就當(dāng)是贊美我了。"
"今天心情不錯啊。"
白出乎意料地嘻嘻一笑,"這你都能看出來,今天天氣確實不錯。"
"這個鬼地方哪有什么天氣可言,什么事這么開心?"
"有機(jī)會再說。"
"這還要找機(jī)會?。"
"嗯,你已經(jīng)到目的地了。"
這是第三十次看著白的背影消失在霧里,她有著自己的喜悅,我心情似乎也很好,但好像又有一些失落,想想竟是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時隔十年,我再次跑到了這條路上屬于我的終點,若是十年前,我斷然不會如此疲憊。遠(yuǎn)處依舊大霧彌漫,在霧城圣地桑,人們大多數(shù)時間是在霧里度過,在夢里生活。在迷霧里,人們失去又得到,得到又失去。
仿佛又看到了白在眼前的霧里消失,我待在原地,看著看不透的濃霧?;蛟S在離我的終點五百米遠(yuǎn)處,就是白的終點,可在那一年里,我始終堅定不移地在我的終點停下,目送白的背影變得遠(yuǎn)去,從某種角度來說,我讓這個世界戛然而止。如今回想,竟無論如何也記不起白的樣子,甚至輪廓,側(cè)臉也漸漸模糊,想到除夕夜天空中盛開的煙花,也是這樣一陣燦爛之后不動深色的消失在夜的空漠中,結(jié)果如煙般游蕩在人的記憶里。唯有背影,始終如新!
我向前走了五百米,前方依舊是霧,無奈,只好原路跑回。
"你家應(yīng)該離我住的地方不遠(yuǎn)吧,你可真有毅力,竟能跑這么遠(yuǎn)。"
"那可不見得,我家或許很遠(yuǎn)哦。其實跑步實在是一種煎熬,可是必須跑,要不然總是活的死氣沉沉的。"白故作神秘地說。
我沒有話可接,只得說,"有道理。"
半年的時間擁有的力量卻是巨大的,能讓某段路上的陌生人變成自己生活的一部分。某天,我說:"等會跑完步,一起去吃早飯吧。"
白猶豫了幾秒鐘,但還是答應(yīng)了,我欣喜萬分。到了我的終點,白停了下來。
"怎么不跑了?"
白帶著一絲狡黠地說:"你不是要請我吃飯嗎。"
我們走進(jìn)了一家餐廳,白要了一杯牛奶,我點了一杯咖啡,然后又胡亂要了些三明治,煎雞蛋。
餐桌上我們一直沉默不語,我總想找點話題打破這氣氛,白卻先開了口。"你有女朋友嗎?"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這突然的詢問使我呆了一分鐘。這一分鐘內(nèi),白的表情由自然變得尷尬起來,有點像過熟的西紅柿。
"曾經(jīng)有過。"
白似乎還想問什么,但終究沒有開口,空氣又凝固了五分鐘。清晨餐廳里并沒有什么人,只有一對頭發(fā)花白的夫婦坐在角落里相互凝望。其中妻子坐在輪椅上,丈夫是一個盲人。
"幾年前她永遠(yuǎn)地消失在大海里,是我……"
"不好意思,不該問的。"
"對了,你為什么跑步呢?"
我喝了一口咖啡,"不是為了鍛煉,也不是為了證明自己存在,也許是因為大海,你呢,其實我挺佩服你的。"
"我以前不是說過了嗎。不過也大致是你說的意思,是為了證明自己確實存在。"
"有個性的女孩。"
白笑了笑,"你今天有事嗎,待會有時間可以陪我逛逛嗎?"
"我就是個閑人,天天有空。"
桑納街是一條主道,將圣地桑分成兩半,這是這里最繁華的一條街。從餐館出來,霧已散盡,來自不同地方的人開始在這條街上擠來擠去。有幾個頑皮的孩子,在行人腿間鉆來鉆去,相互打鬧。一心多用的行人對這幾個孩子的心機(jī)絲毫沒有察覺,這些孩子習(xí)慣了一臉純真地拿走別人的手機(jī)和錢包。
我和白走進(jìn)一條岔道,這條小街上都是些精致昂貴的藝術(shù)品,聽說這里曾經(jīng)是藝術(shù)的發(fā)源地,幾個世紀(jì)前眾多藝術(shù)家齊聚這里,試圖打造一個"理想國",只是不知什么原因沒有完成,這個國度并不理想。
就這樣我和白默契地跑了一年,當(dāng)然偶爾會只有我一個人跑,有時我也偷偷懶,故意讓她一個人跑。那條藝術(shù)街被我們逛了很多次,但從未在那花過一分錢。有時會有不錯的深夜電影,我便請她看電影。這樣我們歡笑著度過了一年。
可殘酷的是我不記得她的樣子了,十年后才意識到這笑容如此牽強(qiáng)。我們,從一開始就沒有真正熟悉過。
某個清晨,醒得格外早,便去洗了個澡,然后我打開電視,正在重播昨晚的新聞,地方性新聞就是這樣,不是哪里有人做了好事,就是哪里發(fā)生了車禍。一條新聞引起了我注意,因為就在離我住處不遠(yuǎn)的地方,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士從陽臺跳下,搶救無效死亡,原因是女士原本就有一定程度的抑郁,昨天中午和男友發(fā)生爭執(zhí),于是選擇了輕生。電視上男友掩面痛哭,好像十分痛苦。我感嘆了一會,世上為什么會有這么多愚蠢的人,要選擇死亡,即使生活再無趣,可每日思維能跑來跑去,就是人最大的優(yōu)越性了,而不像貓狗,甚至不知道自己活著。想到這里,我竟對死亡戲謔起來。
六點十分,我整裝待發(fā),在起點等著夢。三十分鐘后,白依舊沒有來,我想到了那則新聞,心中仿佛一下沉了一塊巨石,我悶悶不樂地回到了家中。
現(xiàn)在已不記得當(dāng)時的想法了,但那塊石頭至今仍在心底,只是被歲月磨成一塊一塊的了。此后半年里,每天清晨我都會在我的起點等半個小時,然后轉(zhuǎn)身回自己的住所,卻再也沒有白的消息了。
又獨(dú)自在桑納街走了無數(shù)遍,有一天終于忍無可忍,告訴行人他的包正被這幾個滿臉純真小孩安檢,小孩們充滿憎恨地望著我跑進(jìn)人群里,奇怪的是,十年后這僅有一次的眼神對撞卻記得無比清楚。
藝術(shù)街依舊是那樣,游客無數(shù),卻沒有幾個愿意付錢的,我大方了一回,花了一半積蓄買了一幅畫。白曾經(jīng)說這幅畫很有特色,雖然我感覺平平,只是畫了白茫茫的霧,還有一只豬和一只雞而已。
忘記的確實是想不起來了,白究竟是死是活,也只是我的一個猜想罷了,準(zhǔn)確的說,失去白的消息后,我就堅定不移的認(rèn)為那則新聞里的是白。為此心中糾纏了十年,原因之一是新聞里痛哭的男友。
闊別多年后又站在了我的終點,突然感覺這個世界像一塊石頭,只是眼前都是白茫茫的霧。
我想,夢境與霧里,也只有“以眼淚,以沉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