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文字之美(隨筆)
我從小就對文字很敏感,好文字,一眼看過去,就覺得心里很喜歡,不管別人評價如何。比如我第一次讀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弊炖锬盍巳椋]上眼睛,感覺世界離我而去。睜開眼睛,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白居易《問劉十九》:“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共念了五遍,大聲念了三遍,小聲念了一遍,心里默念了一遍。閉上眼睛,那“酒、火爐、傍晚欲雪的天空”油然涌上心頭,溫暖如春。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是淚流滿面了。
后來遇見了柳永,“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蔽矣浀卯敃r聽過一個叫童麗的歌手唱的《雨霖鈴》,窗外雨疏風驟、暗夜沉沉,我被“曉風殘月”四個字搞得神魂顛倒的。我開始喜歡上了柳三變,喜歡“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喜歡“故人何在,煙水茫茫”,喜歡“斷鴻聲里,立盡斜陽”,喜歡他的自由浪漫、放蕩不羈。不知道柳三變在當時會不會想到他的幾個字在過了無數(shù)個年頭之后會折磨到一個瘦弱的年輕人,深深地感動著他,撼動他的心。我相信,就算再過一千年,沒有人會記得當時的富商巨賈,但一定還會有人念到“曉風殘月”時會潸然淚下,一定還會有人想像到當時為柳三變唱歌彈琴的歌妓面容如何姣好、聲音如何婉轉(zhuǎn)。人無法長生不老,但文字可以青春永駐。就像臧克家說的: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
再到竹林七賢,他們的狂放不羈實屬罕見。魏晉名士好老莊之學,追求物我兩忘的境界,狂飲大醉求高遠之志。王忱曰:“三日不飲酒,覺形神不復(fù)想親?!蔽簳x名士還喜歡辯論,幾人圍坐在一起就一個話題唇槍舌劍辯論著,你一言我一語,咄咄相逼,你說服不了我,我說服不了你,有時握手言歡,有時不歡而散。
到了王實甫,我還沉醉在了“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那種意境之中;到了李漁,“珍生”和“玉娟”的合影之情讓我心生漣漪;到了曹雪芹,我知道了“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我頭仰天腳蹬地,在這些文字當中同感那喜怒哀樂、酸甜苦辣,我和這些靈魂們促膝而坐、徹夜長談。
開始走進近現(xiàn)代文學殿堂時,我第一個遇見的人就是張愛玲,但當時的我閱歷太淺,沒能看清這個女人隱藏在文章背后的東西,后來重讀張愛玲,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她文字的精致細膩、古靈精怪。就算現(xiàn)在的女作家一大堆,但文字上的靈氣還沒有能超出張愛玲的。讀張愛玲,你可能不太喜歡她的刻薄,但是你挑不出來她在文字上的毛病。張愛玲的文字就像是古舊瓷器,每一個文字都有實際的質(zhì)感,組合到一起恰到好處,平靜如風平浪靜的海面,洶涌如火山中奔騰的巖漿。文字是需要天賦的,有些人從生下來就知道把文字怎樣組合在一起看起來最舒服,有些人后天怎么學習也總差那么一點點,張愛玲就是文字組合的高手。
后來讀到沈從文、錢鐘書、魯迅等人,在沈從文身上我覺察到文字原來可以如山間的清風明月,如秀麗的南方山水。他小學畢業(yè),對中國文學的貢獻比如今的十個中文博士加起來都要多。南方山水養(yǎng)人,所以南方姑娘大都溫潤白皙,眼睛水靈靈的,帶著點靈氣;南方山水,也養(yǎng)文字,沈從文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錢鐘書身上我看到了雄厚的文學功底,無論是中國的古典文學還是西洋文學,就像格非說的:有些作品本身就應(yīng)該是放在博物館里,留給文學院那些教授研究的。若是想要理解錢鐘書作品背后隱藏的東西,對于沒點子功底的人來說,怕是很難。而現(xiàn)如今的人,沒有錢鐘書那樣雄厚的中國古典文學的底子,也沒見過幾次私塾老師的板子,更沒有經(jīng)歷過中國動蕩時期的苦難。
魯迅的文字如同青銅大鼎,厚重到可以承受中國人民受的磨難。初中課本上經(jīng)??梢砸姷紧斞傅奈恼拢仓澜?jīng)常出現(xiàn)在課本上的這個人是個高手,但不了解當時的歷史背景,不知道《藥》到底要說什么。去年我又重讀《吶喊》和《彷徨》,我看到了魯迅的良苦用心、他的大情懷,體會到了魯迅先生的偉大之處,他的偉大不在文字表面,而在文字背后,在更深的層次。
遇到王小波是在我上大學的時候,因為之前看過一句話——男生不可不讀王小波,女生不可不讀周國平。老師在講臺上面講“女性生殖系統(tǒng)”的結(jié)構(gòu)和生理時,我坐在底下翻開《黃金時代》,文章篇幅不長,半天讀完,下課之后,我跑出教室,跑到教室外面的草坪上,一夜的大風吹走了籠罩在天空的霧霾,天空湛藍,沒有一絲云彩,陽光刺眼而溫暖。我想大喊三聲,可最后嘴上忍住沒喊,心里大喊了三聲,只有我自己聽到了。“陳清揚”三個字一直在腦海中晃來蕩去,我當時在想她到底有多么的嫵媚動人?我在王小波身上看到了真實,就好像他活生生地坐在我面前對我說:“追女孩子臉皮一定要厚一點,讓她臉紅,一定不要自己先臉紅。”
我記起上大學時遇到的一個師姐,皮膚很白,眼睛很大,笑起來很好看,走路有一番獨特的韻味。有次遇見,她笑了笑,我也笑了笑,她沒臉紅,我倒臉上泛紅,后來再次見到她時,她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人,挎著一個比她高出一頭的男孩子,還是她笑了笑,我也笑了笑,這次她沒臉紅,我也沒臉紅。要是早點讀到小波,說不定我還會和她多遇見幾次,也說不定她身旁的人就不是那個男孩了,所以對于小波,我只想說相見恨晚!
在遇到王小波一年之后,我又遇到了余華。第一次買來的余華的書是《活著》,在某家書店的廣告里面看到之后便買了一本,買來之后,一段時間一直閑置在書架上。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周六,青島的海霧籠罩著整個校園,我們住在八樓,我在云里霧里起床、洗臉、刷牙,然后盤腿坐到床上拿起手機看了兩眼新聞,不是某個明星出軌,就是某個貪官家里又抄出多少現(xiàn)金,覺得實在無聊,看到書架上閑置已久的書,我就拿了下來,看了余華為《活著》寫的序,覺得言之有理,而且文字簡潔正合口味。他在序中提到了作家和現(xiàn)實的緊張關(guān)系以及那首提供給《活著》靈感的《老黑奴》,大半天,我翻完《活著》,千言萬語都涌到了嗓子眼,一個字也說不出,但頭腦中已經(jīng)遭受到了嚴重的撞擊。我跑到隔壁同學那里要了一支香煙,走到八樓的陽臺上,我將香煙點燃,看著操場上散步跑步的同學,看著慢慢燃燒的香煙,我的心情開始慢慢平復(fù)下來,扔掉煙頭,我回到屋里,這整個過程我都被一個叫“福貴”的人陪伴著,我看到福貴經(jīng)歷了一場場苦難,我看到他堅強豁達地活著。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人活著的意義:再多的苦難都是活著的一部分,活著就是活著,世上最簡單的是活著,最復(fù)雜的還是活著。
我開始佩服余華,我看到書背后的那張照片,手里夾著半截香煙,歪著身子站著,眉頭微皺,眼神睿智。我記得我和一個姑娘一起聊天時,說到讀書,我向她提起《活著》,她說以前聽過,但沒看過,再到后來有一天,我又和她一起聊天,她說她看了那本書,我問她怎么樣,她說寫女人的地方有些好笑,但是很好,很值得一看,我也沒問她為什么好笑,等下次碰到她聊天時我再問問她。
看過《活著》之后,我又找來《兄弟》、《許三觀賣血記》、《在細雨中呼喊》,一口氣讀完,覺得算是對余華有了些許了解,至少以后看到他的文字時能掂量出真假,因為人的氣質(zhì)總能在文字中體現(xiàn)出來,別人怎么也學不來的。他書中的人物大都命運坎坷,或者說他所描寫的那個時代整個民族都命運坎坷。他的文字就像他的書的封面一樣,初看好像充滿了黑暗,但細看卻也能透出幾絲光明來。
再到后來我遇見了遲子建,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我又被感動了,在《群山之巔》中我又看到了充滿靈性的文字,好像天空飄下來的一粒粒冰珠,晶瑩剔透,原來北方的大雪中也可以醞釀出這種美不勝收的文字。我在遲子建的故事和文字中看到了純潔和美好,好像有一絲川端康成的美的味道,但還達不到川端康成那種極致的縹緲之美。
每當明月高懸之時,我總會想起那些曾經(jīng)感動過我的文字,在心里默默地念上幾遍,心底油生出一絲絲的幸福感來,我感到很慶幸,這個世上雖然好多東西都變了,天不再那么藍了,水也不再那么清了,但這些文字依然溫暖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