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悲壯的泥土詠嘆調(賞析) ——讀傅菲散文《焚泥結廬》
在2017年第一期《天涯》雜志,我欣喜地讀到作家傅菲的敘事散文《焚泥結廬》,讓人震動不已。
作家傅菲這十余年的散文創(chuàng)作,一直處于當前散文界的前沿,以“楓林村”和“身體”兩個寫作譜系,引起散文界關注,尤其“楓林村”系列散文,像挖井一樣,開掘了十余年,佳作紛呈。每次讀傅菲先生的散文,我都會產(chǎn)生一種同時與散文和小說對話的感覺。他的散文沒有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沒有古板老舊的格格框框,也沒有刻意遵循舊時散文的法定模式,倒像是一個熟稔農(nóng)事的農(nóng)人,老老實實打理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真實地行走在山川曠野、田野地頭。
哪兒的一顆麥苗青了又黃,哪兒的一塊泥土硬了又軟……他心里自然有一本賬。這本帳是原始的憑證,也可以說是他眷顧這片土地的初心。苗和泥土是兩個自然的生長極,卻又是互為依賴的整體,共存于同一片現(xiàn)實的境遇里。苗借泥土竄長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泥土借苗韻體現(xiàn)自己的價值,老農(nóng)借助它們表達自己的情感、改善自己的生活境況。仔細咂摸咀嚼,苗生長的韻味、泥土深埋的氣息、老農(nóng)的思想指向就慢慢流淌出來了。
傅菲先生的散文就是這樣的散文。原始和現(xiàn)實互相碰撞、人性與社會互相砥礪,生活和人生互相印證。寫實的描寫,詩意的心語,震撼的場景,豐滿的人物,掙扎的人性,原始的氣息,從他的口中、故土、筆端吹來。這種破除法定的散文,恰恰將蘊藏在他心中的故事,打上自己文學個性的烙印,采取多線性的敘述,通過一個個故事和人物,描摹出了一篇篇外形原汁原味、作意力透紙背、背后耐人尋味的作品。這篇《焚泥結廬》,就是一篇優(yōu)秀的散文力作。
這篇散文發(fā)到流年社團以后,我讀了幾遍,卻遲遲不敢發(fā)聲。我仿若遇到了一壺精品陶器泡制的香茶,原始的茶具、泥土的香味、亙古的氣息混合在一起。諸般味道充斥著我的感官,難以一時說出其中的真味。
陶器,是我非常喜歡的物件,永遠散發(fā)著大浪淘沙后清幽、古樸的光。欣賞這樣的物件,是需要與陶器輕言細語展開心靈對話的。陶器身上永遠泛涌著來自歷史深處的光澤,很容易讓人恍惚之間走入這樣的場景:
一天天遠去的光景,一雙雙沾滿泥土的手,一道道古舊的工序,一次次千錘百煉的摔打,一爐爐煙火的熏烤,一個個血洇汗浸的靈魂,最終煅燒出一件件歷經(jīng)苦難、鳳凰涅槃的陶器。燒出的陶器因了人感情的澆筑,便有了生命;因了摔打、煅燒的經(jīng)歷,便具備了苦痛;因了歲月的沉淀,便有了泥土的蒼涼;因了古遠的氣質,便有了曠幽的詩意。陶器的經(jīng)歷,不亞于一場跌宕起伏人生的塑造,更像是一部陶器奮斗掙扎的生活史詩。這樣的陶器怎能不讓人心生喜歡?
傅菲先生的這篇散文,描述的正是史詩般的手工陶器生存掙扎的歷程。我對它那種發(fā)自心底的喜愛,如同得了一千年寶貝,拿在手里百般端詳、千般品味,愛不釋手。
在傅菲先生的這篇散文里,生存是一個沉重的字眼。這個字眼讓整篇散文的格調里摻雜著有一種椎人虐心之痛。村莊需要生存,陶器需要生存,制作手藝需要生存,制陶人需要生存。生存讓制陶人付出了常人難以承受的代價,也讓陶器沉浮于泥土之下,疼痛從鼓脹的泥土噴涌到身體里。泥土為之變色成灰,村人為之命運更迭。
散文開篇寫制陶人榮叔生命將盡的場景,一下子將整篇文章的氛圍融入到一股陣痛之中。家境貧窮的榮叔一輩子從事制陶活計,拉泥、踩泥,常年飽受水氣和泥土的浸泡,精氣神隨著心血和汗水漸漸滲透到泥土之中,他們的辛勤勞作決定了陶器的品質,也賦予了陶器生命的色彩。榮叔在生命與生存之間,他顯然選擇了生存。因為生存是一個家境貧困的人家唯一的選擇,也是決絕的選擇。長時間泥水的侵襲,讓榮叔得了水濕,不能拉泥踩泥了,便外出賣陶。后來走路也走不動了,他又轉行稱柴火。制陶并沒有從根本上改善他的生活境況。老婆懷孕沒有肉吃,他殺貓取肉獲取營養(yǎng)。最后,他的生命重歸泥土?!拔覀円惠呑佣荚谶€債,我們從泥里挖了多少,也要還回去多少,誰都不欠誰,最后了啦,一拍兩清?!睒s叔這些制陶人的生存觀念很簡單:制作陶具,吃頓飽飯,穿件暖衣。泥土的憐憫、生命的繁衍給予的少之又少,時間一點點剝去了他們的皮肉和精神,留下的是一副被歲月掏空的軀殼。榮叔臨死,眼角涌出了兩行淚水,最后的,僅有的,也是全部。榮叔的淚是對這個世界最后的告白。當生存面對死亡,一切變得如此脆弱。就像一件浸在時光深處的陶器,當有一天風霜如刀、日月如劍百般摧殘它的時候,碎裂成片,重新埋于泥土。這種潛伏于泥土中的痛,隱忍而長久。即便過去經(jīng)年,始終蟄伏在歲月深處,時不時地冒出來刺痛人們的神經(jīng)。這就是難以改變的生存之痛,只要有生命的維持,這種痛便不會消弭于無形。
生存是為了改變命運。對于制陶人而言,不僅要通過制陶改變自己的命運,同樣的還要改變陶器的命運。文港是村里制陶的大師傅,有著精湛的制陶手藝。散文對于文港的敘述是一種放射性的,以文港為母體,藤繞瓜牽,文港的徒弟陽魚、水桶,文港的孩子水榕、水杉,制作出的陶器,陶器廠的命運,像一張漸漸收攏的網(wǎng)緊緊連了起來。文港是陶器廠的主心骨,多年的制陶經(jīng)歷,讓他與泥土結下了深厚的感情。村里每家的房子和生活用的陶器,都能從中找到他的影子。就連村里人死了,他也去幫著死人洗身,他說,死人有什么可怕的,死人要不了幾天,都成了泥。他早已把泥土當成了生命的一部分,也從泥土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命:人和泥都是一個德性,經(jīng)得起摔經(jīng)得起用,卻經(jīng)不起碎,再好的水缸一鐵錘下去,全爛了,爛了就是死了,補也補不了。文港制作的陶器遠銷外地,孩子兒時卻缺吃少穿,偷吃食,沒衣穿,成人后在外過著卑微的生活。這就是一代制陶人家庭的命運。落后的物質生活、精神的極度匱乏,讓文港的生命和生活走向極地。他幾乎與村里的寡婦都有染,找樂子,聊以打發(fā)制陶冗長的時光。這種粗陋的行為,是文港尋找精神安慰的一種方式,也是尋找自身價值的途徑。只有在寡婦那兒才能體會到自己作為男人和制陶大師傅的歸屬感。孩子成家后,兒媳為他買了人參,他幾乎鯨吞吃下,結果讓他“笑瞇瞇”的死去。讀到這里一陣難以掩蓋的悲涼充斥著心底。文港到死也想不通,好生生的東西吃了為啥會致死人命?那是因為文港這些制陶人身體的餓、心中的苦沉郁的太多,一頓飽飯、一樣好的吃食就能讓他們滿足。命運就是這樣同文港做了一個致命的游戲,這個游戲里邊苦于生存的制陶人苦苦地掙扎。陽魚吃不了制陶的苦累,改行做了石匠,因為石匠輕松且管飯、有點心。填飽肚子這個聽起來最簡單、最樸素的想法,在這群人身上卻難以實現(xiàn)。只是為了一口飽飯,就能打垮他們的心理底線。生存的現(xiàn)狀由不得他們多想,生活的出路可以讓他們丟掉千辛萬苦學來的手藝,另投他門。這是陽魚在萬般無奈之下做出的抉擇。這個抉擇于他而言,一定有著無奈和痛苦,然而當生活與現(xiàn)實碰撞,他只能忍痛割愛。這,只是為了活著。
陽魚改行,榮叔、文港像陶器一樣經(jīng)過多年的摔打和煅燒,曾經(jīng)的血性一點點變成了陶器身上充滿時間質地的清幽的光,最終沉降到黑暗里,無聲無息,永久地泛著生命隱秘的光澤。制陶人的命運是手工制陶手藝盛衰史一個濃重的縮影,從制陶人身上,能找尋到制陶手藝在歷史大潮中浮沉的痕跡。村人對于制陶存著宗教般的敬畏之心,每逢開爐制陶,文港等制陶師傅必是沐浴換衣,這是一種亙古就有的祈禱方式。祈禱是制陶人與天地達成的契約,無非是求得制陶的順當,日子的充盈,人們的安康。這種契約對制陶人而言顯然是不公平的,他們的筋骨血肉漸漸被泥水侵蝕,被風霜所化。而制陶人和制陶手藝的命運并沒有如他們所愿,并沒有因為天地的垂憐而有一絲一毫的改變。制陶師傅改行的改行,死去的死去,科技的創(chuàng)新漸漸替代了手工制陶的工藝,繼而陶具廠倒閉,手工制陶逐漸退出歷史舞臺。制陶廠原址斑駁的工棚,沉于泥土的陶片,村人家中古舊泛幽的陶器,不斷擦洗還原本真痕跡的制陶工具,無不昭示著手工制陶帶給人史詩般的厚重和蒼涼。制陶廠關閉了,向世人關閉了一扇通往陶器歷史的窗戶,“消失的太快,消失得我們有許多恍惚”。文港的徒弟水桶,卻承擔了陶器手工制作的重任。在科學技術高速發(fā)展的當下,手工制陶已然沒有多大市場。在水桶心里,手工制陶始終是一塊圣地,保存制陶手藝是一份沉甸甸的使命。這份使命,滲透著制陶人太多的心血,打烙著太多的歷史痕跡,盈蕩著從時光深處不斷涌過來的一種精神和血性。每當說起制陶這門手藝,水桶便會哽咽,卻始終不改自己的初心,他說:那么苦的年代,我們都過來了,飯吃不飽,天天鞭撻泥摔泥墩,我要守著手藝到死。這是一個制陶人發(fā)自心底低沉的誓言,顯得悲涼、沉重、滄桑。當手工制陶漸漸消失的今天,我們到底還能為它做什么?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的申報固然可以將手工制陶手藝納入歷史文化長河的細枝末流,但更需要的是我們要完整的保存這門手藝,讓后人通過這門手藝知道泥土生長的秘密,了解村莊繁衍的真相,解讀生存的密碼,傳遞生命沉浮的信息。而見證制陶手藝命運的是向洪荒中奔涌而去的時間。
“泥就是我們的命運,泥對人的摧殘就是把人消滅,人死了,泥還要把身體吃掉,連骨頭也不放過。”泥土對人的消磨無外乎用時間的鋸一點點將人割舍掉,最終沉于泥土。這種痛苦如影隨形。有位詩人曾說過“時間,它在下一刻中到來,卻在上一刻中失去,像極了漏斗中的沙,一去不再復返?!比嘶钤谑郎?,最禁不住的是時間的考量,而陶器的制作史就是一部時間的簡史。陶器源于古代,本身就有著時間的質感,手工制作陶器的手藝散發(fā)著古舊的光韻,加之本文的描述承載著時間的重量,讓本文通篇充滿了對時間的拷問。原始古舊的制作工地,古樸至簡的制作工序,宗教般的開爐儀式,光背揮汗的制作過程,火苗如舌的陶器煅燒,焚化人心的教堂似的各種燒窯,制陶人命運的奮斗掙扎,手工陶器的歷史浮沉等等,從時間的長河里不斷地向讀者傳遞著時間之蒼、時間之重、時間之痛。在散文里,制陶人與手下制作的陶器生命是一體的,經(jīng)過踩、摔、揉、燒等工序,最終完成自己的歷史使命,走向命運的終點。
傅菲先生的這篇散文通過多線性的敘述,將人物和陶器的命運、制陶人和陶器的生存現(xiàn)狀、陶器發(fā)展的時間和歷史有機穿插融合在一起,借助細膩的人物刻畫,古韻詩意的場景描寫,自然轉換的故事敘述,陶器制作的滄桑厚重,向我們呈現(xiàn)了一部泥土生存、掙扎、繁衍、傳承的悲壯詠嘆調!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學社團精華典藏!
感謝您賜稿流年,祝創(chuàng)作愉快 !
傅菲先生的文字我讀過好多篇,特別欣賞他那獨具一格的散文寫法,他的文是越讀越有味。
云泥在傅菲文字里與他對話,在心靈里交心,享受文字帶來的快樂與高度。
盛贊云泥!
剛剛看了憐幽寫的有關傅菲先生寫的《大地理想》,
現(xiàn)在又從你這里看到你寫的有關傅菲先生的《焚泥結廬》,
這個,我都沒有看。
有空也去讀一讀。
問好云泥。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