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與女
(一)
我喜歡老舍先生的小說《月牙兒》,痛恨發(fā)著霉爛味的舊社會,為月牙兒母女悲慘命運鳴不平。想不到在現(xiàn)代社會,我也以月牙兒同樣的命運,同樣的爛污的理由被警察摞了去,關進了看守所。這大概是老舍先生的作品不朽的原因吧。
老舍的月牙兒母親原不是壞女人,是丈夫得肺癆去世后,把家庭那點財產(chǎn)當完了,吃不上飯才開始賣肉生涯的。月牙兒不恨父親,只恨母親不爭氣,使她沒臉面見人。而我恨父親,不恨母親。母親被房產(chǎn)局長侮辱是他造成的。那時我還小,只記得父親破口大罵母親,為分配三十八平米房子,在辦公室和局長干那個。父親還打了母親耳光,母親只流淚,不還手,濺起的淚水星兒飛到了我臉上,都是涼的。大了才知道,那時單位分房子一年才一兩戶,都是一把手說了算。爸爸是房產(chǎn)管理局小科員,人窩囊又沒錢,再有十年也輪不到分房。我們?nèi)谌俗庾∫婚g土平房,一條炕,父母做愛都不暢意。是父親讓母親去求局長分房的,誰想局長竟在辦公室把母親強暴了。
母親回來哭著告訴了父親。我敢說不怨母親,她是為了全家分到房子,才反抗無力的。如果母親有錯的話,也是她長得太漂亮了,大眼睛,高鼻梁,高胸脯,身材高挑,皮膚白皙,除黑眼珠外,無一不透著我太姥——白俄美女娜達莎的身影。我見過太姥年輕時的照片,美麗得讓我驚呆了,像楊柳那么苗條,白玉般晶瑩細膩,春露般鮮潤欲滴,玉蘭般端莊高雅。母親顯然繼承了太姥美的基因,天生麗質(zhì),引得男人駐足張望。至于太姥的女兒——我的姥姥,嫁給哈爾濱俄羅斯人后裔,生了我母親。1961年大饑餓時遷回俄羅斯去了,連個照片也沒留下。不過據(jù)說我姥姥也很漂亮,只是豐滿了些。
那天,母親確實沒想到受人尊敬的特殊材料構(gòu)成的局長色膽如此之大,母親剛請他分房時照顧一下,他便在沒有暗示,沒有挑逗試探情況下,一把拉住母親手說了一句:太漂亮了,我就知道你要來,便把母親拽到辦公室套間,不顧母親反抗和哀求,摁到床上強暴了。
不知剛進口的日本產(chǎn)三菱越野車速度太快太先進,還是上天懲罰,不幾天他開車帶女秘兜風時,越野車在荒無人煙的草原公路下坡拐彎處翻了幾個滾兒,兩人無一生還,死后還緊緊抱在一起。大概是女秘書先死,他爬過去救她,沒了力氣,在女的身上氣絕的吧。單位給定的工傷,安排了兒子接班。人們忿忿不平,但不久就沒人議論了,倒是局長‘寧在花下死,做鬼也風流’,茶余飯后傳了很久很久。
房子沒分到,父親和母親也離了婚,停薪留職,到深圳下海經(jīng)商去了。作為男子漢,父親和母親離婚很正常;誰也不愿意戴綠帽子。但他不應當不管我,不寄錢,也不來信,全靠母親當臨時工那點工資生活,供我念書。我是他的女兒呀。后來他和小他十歲的四川姑娘在深圳結(jié)婚,此后便在地球上蒸發(fā)了,我更恨他,勸自己,只當月牙兒的父親得癆病死了吧,不再想他,不久完全忘記了他,漸漸地也忘記了母親那點破事兒,只記得和母親相依為命的艱辛。
母親沒有固定工作,當過酒店店員、小旅社服務員、街道清掃員、商店售貨員、飯店切墩員,還撿過破爛兒。我知道母親的期望,發(fā)奮讀書,老師經(jīng)常表揚我穿的樸素,學習第一。我不知道憂愁,也不羨慕同伴兒穿的戴的比我好,看到深邃的藍天掛上了金黃色的月牙兒,還時常唱‘天上布滿星,月牙兒亮晶晶,生產(chǎn)隊里開大會,訴苦把冤申’的歌呢。那曲調(diào)兒真美。
我為有慈愛自強的母親驕傲。我很爭氣,考上了市重點初中。母親很高興,破天荒地領我去商場買衣服。我說不用,穿校服就行。母親說哪能總穿校服呢,都十三歲了,快有她高了,該穿了?;丶掖┥蟿傎I的潔白小花連衣裙,一照鏡子,翻領上露出長長的脖頸,襯托著瓜子臉,長睫毛,雙眼皮,周正的鼻子,兩個小酒窩,嫣然一笑,胸前隆起的兩個小兔兒挺了起來,百媚頓生。衣服的摩擦和母親手的抻拽,體內(nèi)有種異樣感覺,自己都臉紅了,鏡子里一照,像含苞待放的紅玫瑰。裙下兩條勻直細長無可挑剔的腿兒,比舞臺上白天鵝不差毫分。母親也看呆了,前后左右擺弄著我的身體,抿著嘴笑,竟說不出一句贊美的話來。
那天晚上正好是有月牙兒的日子,我站在土院里看著它在潔凈的天上沖著我微笑,覺得世界真的很美好,身體輕快得好像能飄起來,小窗戶的土平房變得明亮許多。開學那天很熱,我穿著白色連衣裙到學校報到,開始新的中學住校學習生活,心里充滿了許多憧憬。
媽媽工作經(jīng)常調(diào)換,我也懶得去問,只知道她穿得比過去漂亮多了,臉也不像過去那麼粗糙,抹上了化妝品。我星期六回家,飯桌上的菜多了,肉多了,遇到節(jié)日、生日,媽媽給的禮物也多了,衣服、鞋雖比不上有錢同學那么貴重豪華,但不比他們差多少。同學在一起時,男同學投在我身上的目光比她們的多而熱烈,覺得輕飄飄的。晚上看月牙兒,那閃爍的金黃色光茫似乎也比過去亮多了。
初二下學期一開學,我發(fā)現(xiàn)同學看我的目光變了,女同學還背后覷覷喳喳。我叫住一個在作文‘我的同學’里把我形容成天仙一樣美、后來大家干脆叫他‘天仙’的男同學,問問怎么回事兒。他閃爍其詞,不說實話。他有封情書在我手里。在我一再追問,并答應把情書還給他,他才吞吞吐吐說:“你媽晚上跳舞......”
“那有什么?”
“不是,是......在茶座跳?!?br />
“誰說的?”
“你媽陪過咱班女同學的爸爸,她說的?!?br />
“哪個女同學?”
“你饒了我,放我走吧?!?br />
他的話如五雷轟頂,差點把我震昏。我沒忘記把那封對我表示好感的信還給他,也沒忘記告訴他我沒對任何人說過信的事。他千恩萬謝走了。我不記得如何回到宿舍的,只記得我哭了很久。
(二)
好不容易盼到星期六,我早早回到家里,準備第一句話就問‘陪舞’的事兒。
那時不知天是咋變的,似乎一夜之間大街小巷出現(xiàn)了許多茶座,門口高高掛著竄竄紅燈籠,一到晚上亮起來,霓虹燈閃爍起來,和夜上海差不多。大廳樂隊的琴手起勁快速地摁著電子琴鍵,鼓手好像吃了興奮劑,搖晃震顫著身體,不停地敲打著鑼鼓镲,為扭動著軀體的歌手伴奏??腿顺呻p成對瘋狂起舞,盡情發(fā)泄著情感,快樂的或者郁悶的。一片歌舞昇平景象。
女老板不時拿著百元人民幣,公布著點歌者的名子,煽動著男人們爭先好勝的情緒,更慷慨的點歌者隨之而來,引起陣陣尖叫和掌聲,氣氛狂烈極了。沒舞伴的客人進包廂后,服務員獻上茶,擺上糖果,隨后老板領來伴舞小姐。不滿意還可以調(diào)換。伴舞時間不限,按點收費,走時在吧臺結(jié)賬。如果把小姐帶走,得另付老板和小姐費用。其實在灰暗的燈光下的煙霧繚繞中,在杯盞交錯中,男人和女人想要的在包廂已經(jīng)滿足,帶小姐另覓愛巢的都是先富起來的。伴舞小姐逐漸變成妓女的代名詞,所以我聽到同學背后議論‘伴舞’臉就發(fā)紅,感到羞恥。我恨怨母親,可是放學回來看到母親臉上開心的笑容,端上來我愛吃的飯菜,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餐桌上失去了往日的歡樂。媽媽大概也猜到了什么,默默吃完飯刷碗去了。鍋碗瓢盆的碰撞聲不再像以前那么悅耳,聲聲撞擊著我的心。我到底忍住了。無論母親是不是陪舞,舞女畢竟不是好名聲,我不能讓母親太難看。倒是媽媽沉不住氣了,問我:“咋的啦,回家拉長著臉?”
“沒什么?!?br />
“是不是有人欺負你?”
“沒有?!?br />
“到底怎么回事呀?”
“媽......”
“說吧?!?br />
“你是不是到茶座去了?”
“是呀?!?br />
“你干嘛到那種地方去?”我有點生氣了。
“我在那打工,收拾衛(wèi)生,忙時幫老板給客人倒茶水。”
“那你為什么和我班周萍爸爸跳舞,讓我在班里抬不起頭來?”
‘天仙’讓我饒了他時,我就猜到是經(jīng)常泡舞廳的是周萍的爸。
媽媽不說實話,我真生氣了。
“房產(chǎn)管理局新到的周局長啊,他是周萍的爸?我真不知道?!眿寢尳忉屨f,“他舞伴兒沒到,老板讓我先陪一曲。老板說他是市房產(chǎn)管理局長,是???,得罪不起,讓我救救場。一來老板求我,二來也想認識一下,萬一有公租樓房倒出來,說不定租給我們一套呢,我就答應了。結(jié)果他舞伴兒一晚上沒來,我一直陪著。這有什么不好?你還要上高中,考大學,沒好的學習環(huán)境能行?我不知道是周萍爸,你要是不愿意,下次不和他跳就是了?!?br />
原來如此,我懸著的心放下了。我冤枉了媽媽,忙說:“對不起,媽媽,明天回校,我得告訴同學們,省得亂吵嚯?!?br />
星期一我就把真相告訴了‘天仙’。他很聰明,周萍爸經(jīng)常去茶座瀟灑,我媽并不情愿和他跳舞的事兒經(jīng)他一傳,周萍受不了了。周一她到校時,眼睛有些紅腫,大概是被她爸罵的,或者父母吵架急的。我心里升騰起一種莫名其妙的滿足感。不到兩個月,我家租到了三十八平米一廳一室一衛(wèi)一廚舊樓房,房租很便宜,每平米兩角一分,比租私人一間半土平房錢還少。房間已經(jīng)粉刷一遍,和新房一樣干凈。我也有了一間獨立小臥室,安靜舒適多了。不知怎么地對周萍爸產(chǎn)生了好感,覺得他同情窮人,并不壞。
環(huán)境好了,學習積極性更高。可惜好景不長,一件突兀起來的事徹底把我砸垮了,像老舍先生的月牙兒,被烏云遮蓋得嚴嚴實實,透不過氣來,找不到一點兒光亮和影兒。
(三)
母親伴舞風波逐漸平息后,一年多來班里一直平靜,大考小考我保持著前三名位置。倒是同學的個頭兒變化很大。我長到了一米六五,成了名副其實的少女?!煜伞闪艘幻灼呔诺拇髠€兒,性格沉穩(wěn)多了,除了學習向我請教外,不多說一句話。不過我感覺出來,他一直暗暗地當我的保鏢。有時我心里莫名奇妙地涌起一陣燥熱,便想到了他。冷靜下來后,臉上片片紅云慢慢散去,留下無邊無際莫名其妙輕快的幻想。但是,畢業(yè)前的一個星期五的下午,警察通過班主任把我叫到政教處,遞給我一張母親因賣淫被行政拘留家屬通知書,我懵了,差點暈過去,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扶著辦公桌才能站穩(wěn)。
我咬著嘴唇說不出話來。那通知書像惡魔張開大口吞噬我一樣,讓我昏厥。警察說因為母親的父母都在俄羅斯定居,我是她的唯一親人,只好把家屬通知書送到學校,又因為我不滿十六歲,未成年,必須由學校代表在場。他還告訴我可以到拘留所見母親。
我的精神一下子徹底垮了。我必須離開學校。我不顧老師勸慰,在同學詫異注視中揹起背包,發(fā)瘋似地跑回家,捂上被子嚎啕大哭。多悲哀啊,我真成了老舍先生筆下的月牙兒——暗娼的女兒。母親怎么墮落成這樣?我們母女相依為命,生活拮據(jù),可也不能走這條路呀。
趁還沒下班,我必須馬上趕到拘留所見到媽媽。出門后,‘天仙’依著門框等我。我很意外,問:“你怎么來了?”他說:“別問了,我摩托在外邊,趕緊看你媽吧,大姨一定著急?!闭f著拉我就走。這是他第一次拉我手,我的心感到瞬間觸電似的震顫。
母親失去自由才一天,突然變得蒼老呆滯了。我把通知書推到她跟前問:“真的?”她點點頭,說聲“對不起”便低下頭哭泣起來。我的心涼透了,但我不能讓媽媽的心也涼透。現(xiàn)在我是她唯一精神支柱,假若再失去我,她什么也沒有了。我突然成熟起來,鎮(zhèn)靜地說:“家里沒事,我會照顧好自己。千萬別想不開,世界上只有咱娘倆是親人了......”說到這我不顧在場警察阻止,撲到媽媽懷里哭了起來。媽媽也摟著我哭,順勢把一個小紙條塞到我手里。
回家的路上‘天仙’把摩托騎得飛快,我在后面緊緊抱住他。這是我第一次擁抱男孩,胸前兩個鼓起來的玉兔兒第一次貼在男孩身上,中間只隔薄薄的單衣。在車的顛簸中,我緊緊抱住他,感到眩暈和別樣的舒服。天仙把我送到家一句話也沒有,紅著臉走了。我想他也是第一次被女孩抱得這么緊,第一次體會到女孩身體的溫熱。我很感激他,特別是我孤苦伶仃的時候。進門我急忙掏出紙條一看,原來紙條是寫給周萍爸的:“周哥,對不起。我一切都好?!?br />
我一下子掉到了五里云霧中。這是啥意思?對不起他啥呀?難道母親和周萍爸還有我不知道的關系?讓人百思不得其解。顯然,母親的意思讓我去找周萍爸爸。
(四)
晚上我還沒來得及給周萍爸打電話,他就不請自到了。我是第一次在家遇到他,這么近看到他。他中等個,看上去比我記憶中的爸爸老多了,鬢角已有幾根白發(fā)。不過面色紅潤,不討厭,笑起來很慈祥。我說:“周伯伯,我媽......”“我都知道了?!?br />
我很奇怪,和他毫不相干的事這么快就知道了?但當時顧不得多想,把媽媽的紙條給了他。他看后長舒了一口氣,臉上露出微笑說:“我去找人想辦法把你媽撈出來。不過,看來她得住幾天監(jiān)獄了。”“不行,今天晚上得出來,讓同學們以為抓錯了,要不我還能在學校呆嗎?”我也不知道從哪來的勁兒,說出近似命令的話。
在此為理解精評小說深表謝意。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