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草原命案(小說)
一
在那個禍事發(fā)生前的黃昏,塔娜同往日一樣從井里提水飲了羊。那時,晚霞正爭先恐后地把太陽包裹起來,這時的塔娜心里升騰起一團濃厚的憂郁,她盼望已久的那場夏雨看來近日不會出現(xiàn)了,這預(yù)示著羊們還要繼續(xù)吃去冬殘留的枯草。
上午放羊時,塔娜明顯感覺羊們被爪了絨以后蹄腿變得無比的輕快,為了追逐才冒出芽的青草,撒著歡兒徑直往遠處瘋跑,害得塔娜跟著多走了許多路,到提水時兩個腳板也沒松活下來。
飲完羊,塔娜疲乏地坐在井臺上與最后幾只慢慢挪到羊槽前喝水的老乏山羊一塊兒望草原上的風景,微風暖暖從耳邊流淌,送來了新鮮綠草的氣息,這氣息令塔娜陶醉,她不停地做著深呼吸,享受著這種撩人的味道。
三女兒高娃挺拔的身影在塔娜眼睛里時隱時現(xiàn),高娃正將幾只小羊羔抱著穿梭在休息的羊群里。
小家伙被關(guān)在圈里差不多整整一個白天了,早餓壞了,拼命地在高娃臂彎里掙扎著鳴叫著,一旦掙脫,立刻箭一般竄向大羊身下使勁頂撞它們的肚皮,被頂?shù)拇笱蜻B忙跳轉(zhuǎn)身子,在小羊屁股上聞氣味兒,氣味兒對了,便站立不動,繼續(xù)心滿意足地品味著那新鮮青草的甘苦,任小羊頂著自己后半截身子急劇地一起一伏的。
若氣味兒不對,母羊馬上毫無憐憫地用頭上銳利的羊角把小羊羔給頂開或挑開,有的小羊被頂后會慘叫著翻上好幾個滾,立即又從地上跳起,不顧一切地向另一只母羊身下沖去,接著,同樣遭到有力的一頂或一挑,依然急不可耐地向下一個目標奔去了。
高娃把臂彎里最后一只羊羔送給它的媽媽后,站直細長的身子習慣性地向羊群掃視,注意到一只正四處亂撞的小羊羔。
高娃追逐著這只小羊羔,口里喊著:“別跑!小東西!我?guī)湍阏覌寢?!?br />
小羊羔對高娃的話置之不理,一面尋找新的吃奶目標,一面躲避著高娃的追捕。
塔娜已經(jīng)注意到高娃今天干活比往日格外地賣力氣,塔娜心想:“女兒是長大了,也懂事了?!?br />
女兒伶伶俐俐干活的身影,叫塔娜回憶起自己二十歲出嫁的情形,剎那間,她臉上就有火一樣燃燒的感覺。
此時,坐在井臺上往遠方眺望的塔娜,心中彌漫的是她丈夫青云瘦小的身影,青云的形象重重疊疊地鋪展在塔娜眼前那廣袤的草地上。
如果那天清晨塔娜讓他到山前去看他的娘,意外也許就不會發(fā)生了。
青云沒有和塔娜說到山前是看自己的娘,說的是要到山前他娘住的村子里去聯(lián)系入冬以后羊過冬的草料,但塔娜認為聯(lián)系草料還太早,應(yīng)該在十天后再去。青云那天急著要去聯(lián)系草料,完全是因為前一天家里死了一只羊。
那只四歲的大羯羊是死在一叢灌木旁,它是貪圖那叢灌木上深秋后還翠綠的葉片,不幸地把羊角掛在了交錯的枝條中喪的命。
清早把羊趕進圈里數(shù)羊時,發(fā)現(xiàn)少了一只,兩人就馬上分頭尋找,后來,青云就用青驢馱回了那只大羯羊。
到家時,羊的體溫還略微存在,脖子上補了一刀也沒放出多少血。
在草場好的這個季節(jié),應(yīng)該能殺四五十斤的大羯羊,卻只有三十斤重,皮下很少有白色的油脂出現(xiàn),胃的外壁呈現(xiàn)的不是雪白厚實的包肚油,而是微微泛黃單薄的一張油網(wǎng)??吹竭@張油網(wǎng)時,塔娜眼睛就有些發(fā)澀。
倆人爭執(zhí)的結(jié)果同先前許多次爭執(zhí)的結(jié)果一樣,由青云的退讓宣告了結(jié)束。
青云不情愿地穿了準備出門的新衣提了鐵鍬去鏟窖里落下的壁土。
塔娜說:“你換了衣服再下窖!”
青云不搭理塔娜的召喚,一面走一面小聲地嘀咕:“什么都是你做主,什么都得按你的意思來!這回我偏要穿了它下窖,我看你從我身上把它剝下來!”他狠狠地把鐵鍬插進浮土里,他覺得使的勁兒越大,心里越能舒暢一點兒。
塔娜卻因青云沒聽她的話心里生著氣,坐在炕沿上捻毛線,把勁頭全使在轉(zhuǎn)動線團那只手上,線團被轉(zhuǎn)得飛快。
漸漸地,塔娜眼里泛出了委屈的淚水,思緒不由地又跑回了過去。
高大挺拔的塔娜嫁給矮小瘦弱的青云,并非出自塔娜的自愿,而是出自塔娜父親的私愿。
青云那時是供銷社職員。六十年代的中國,雖然物資缺乏,到處充滿了饑餓,但牧區(qū)被國家照顧著充足的大米白面。
塔娜的父親執(zhí)意要把塔娜嫁給青云,完全是因為青云能從供銷社的渠道搞來緊銷的白酒、磚茶、煙草、炒米的緣故。
塔娜被說動了心,從那以后好些年塔娜的家成為了周圍牧民都羨慕的家。
塔娜父親因為牧民的不斷求討,充分享受到了那種自豪感,直到死都幸福無比,他死于一次一天一夜盡情的縱酒高歌之后。
塔娜父親死后不幾年,各地的供銷社如經(jīng)雨水浸泡多年的土坯房,紛紛塌陷了。
從青云用一輛三輪車拉回半車肥皂、毛巾、香煙、糖果之類日雜用品的那個黃昏起,青云由供銷社的職員變成了一位牧民。
從此,塔娜把原本扛在自己肩上的活兒一件件抖落在了青云的肩上,青云漸漸地把前些年在供銷社享福少干的活兒給補了起來。牧羊,飲羊,挖糞,壘圈,抹房舍,冬天清理積雪,夏天清理積雨,深秋到山前買草料,一個冬天接羊羔、飼弄羊羔、剪羊毛,一樁接一樁地干下去。在干活中,青云真正體驗到了塔娜由一個皮膚細膩身材瘦俏的窈窕少女變成一位粗壯高大主婦的全過程,青云原本略顯白晰的皮膚被陽光和烈風加工成黑紅色,身體越顯瘦小了,卻也鍛煉成了牧羊的好手。
塔娜最看不上的是青云的身材了,從結(jié)婚那段時間開始,到青云死去那個的時節(jié),塔娜一直都在為這件事不痛快。這種不痛快零星地摻雜在那個秋風瑟瑟的早晨兩人互不相讓的爭執(zhí)中,貫穿在塔娜淌著眼淚捻毛線的整個思緒中,這陣思緒把塔娜帶入了鱗片似的逝去歲月中……
那時,青云正發(fā)出一聲聲沉悶的呼喊聲,塔娜惱火地將手里的線團扔在炕上,把炕沿上垂吊的那雙腳板墜落到地,挪到窗前向院門眺望。
院門外只有幾百米以外一頭獨自吃草的黑驢,狗子也沒在院門口跳躍,沒在塵土飛揚中狂吠。
塔娜這時才把飄逝的神思集中起來,于是辨別出了“塔娜——塔娜——”的長音,不是來自回憶中的過去,而就在屋外的某一處。
接著,塔娜的身子被那聲音召喚到菜窖已經(jīng)塌陷的窖頂前,青云是被壓在了菜窖里。
青云的身子壓住了不能動,但嘴還能喊話。
塔娜趕忙伸手去拽壓在窖頂泥皮中的椽棍,平時力大無窮的塔娜此時卻顯得軟弱無力,她扔掉手里的鐵鍬向院外跑去。
頭腦空落落奔跑著的塔娜所去的方向恰是離家最近只有三里的王滿喜家,到屋已經(jīng)很近,塔娜反而停了腳步,轉(zhuǎn)向西去了。
原來塔娜空虛的頭腦被一起一伏落在草地上的腳板震蕩出了圖影,那圖影阻止了塔娜前進的腳步。
圖影是在三月前一個中午時分跑進塔娜腦子里駐留下來的,當時,塔娜正在為牧羊的草場與王滿喜一家三口轟轟烈烈地爭吵著。
塔娜認為王滿喜家的羊進入了塔娜家分的草場吃草是不對的,王滿喜認為各家的草場又沒圍欄圍著,誰家進入誰家是經(jīng)常的事,羊就是羊,羊又不是人會自己認界限的。
塔娜說:“羊不認識界限,但放羊的是人不是羊。一定要把界限明確下來,指定不可超越的邊界?!?br />
從那以后,兩家就再沒說過一句話。
現(xiàn)在去求王滿喜,對塔娜漸漸活泛起來的神經(jīng)是不能接受的,像這樣發(fā)生爭吵的還有北面四里的高俊家,東面五里的哈斯家,西面三里的鄔軍家,這幾家的草場都與塔娜家的草場相接而先后發(fā)生過類似的爭吵,所以,此時都成為了塔娜找人的排除對像。
最后,塔娜在離家七里的烏漢家尋到了烏漢,烏漢騎摩托車帶塔娜趕回家來,兩人拔開窖頂?shù)倪^程中已追蹤不到青云的聲音,塔娜的擔心最終應(yīng)驗了,青云死在了漫長的被救的等待中。
青云的死一度使塔娜變得喪魂落魄,青云像整日鬼魂一樣陪伴在塔娜的身邊。
在這個晚霞絢麗繽紛的黃昏,四年前的喪魂落魄和不安再次降臨到坐在井臺上眺望的塔娜心上。
同往日一樣,塔娜在九點鐘剛過的時候?qū)⒛蚺枘眠M一進門的小飯廳的地下并插好了門,然后進了自己睡覺的西屋,并關(guān)上了西屋的門。
關(guān)上西屋的門是怕自己的鼾聲驚擾了住在東屋的高娃,高娃一直不同塔娜睡一個屋,是塔娜如雷的鼾聲攪得她不能正常入睡,塔娜的鼾聲從一睡著響起,到醒來停止。所以,判斷塔娜睡著還是醒著,聽她的鼾聲就很分明。
高娃每晚要比塔娜睡的遲一些,她每晚臨睡前要聽一會兒歌曲,并跟著小聲哼哼,她有一副好嗓子,腦子里記了好多的曲子和歌詞,在牧羊的時候,經(jīng)常為羊們大聲唱這些曲子和歌詞的。
這晚,塔娜是聽著高娃裊裊飄來的哼唱聲入睡的,隨即她自己的鼾聲將高娃的歌聲擠出了西屋。
夜半,塔娜那有節(jié)奏的鼾聲突然停滯,她被一種陌生的響動所驚擾,一睜眼,依稀看見一個漆黑的人影在西墻的木板箱前,用什么東西在鼓搗著箱鎖。
“誰?!”塔娜發(fā)出一聲驚呼。
那黑影立刻向門口快速移動,塔娜由炕上一躍而起,向黑影撲去……
二
羊絨價格的持續(xù)上漲,使黃玉龍再次踏上了尋找羊絨的行程,他感覺這是今年的最后一趟收購了。一個多月的絨毛收購中,他一直都很興奮,因為他已獲得了近十萬的利潤。
近十萬的意思是還不足十萬,黃玉龍感覺自己今年能賺足十萬,這是他再次出發(fā)的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是他同朋友郭三喝酒時,聽郭三說起離旗府二百里靠近邊境的地方有一家叫塔娜的女人還放有一年的絨毛沒賣,并計劃將近五百只羊全部脫手,準備回旗住著養(yǎng)老。
聽到這信息時,黃玉龍的心一下子增快了跳動的速度,預(yù)感到這正是等著自己去做的那樁好生意。
但郭三對塔娜家具體位置卻說不清楚,只告訴黃玉龍可以去找姚華日,上次他們?nèi)ニ燃揖褪怯梢θA日家的羊館領(lǐng)去的,那羊館先前做過塔娜家的羊館,路很熟。
姚華日家住在一條便道的旁邊,門前堆了一大堆干枯的棱棱枝干,養(yǎng)了一只很兇猛的本地狼狗,這些黃玉龍還依稀記著。
同黃玉龍一起去的是他的侄子黃飛,他們從銀行取了錢給吉普車加了油,準備了裝毛的袋子,又購買了一些甘藍、芹菜、油菜等常吃的蔬菜放在車里,預(yù)備同牧民交易。
天氣異常的好,風也只是微微地刮著。
黃玉龍自己駕著車,車里播放著草原民歌,一路不停地向目標地趕,同時,他心里盤算著如何去同塔娜談判。經(jīng)驗告訴他,絨毛放到如今不肯出手的決不是那種好對付的人。郭三不肯再跑一趟而告訴他去做,其中的原因便格外分明。
這一趟的生意要是做不成的話,二百多公里路的油錢就白扔了,這可是一筆挺大的費用。黃玉龍若不是被自己有好運氣的意識催著,也是不肯冒這一趟險的。
一路走下去,所見綠色并不稠密,夏雨一直沒來,借了春雪消融生長起來的那點綠意,正在烈日下萎縮著。
叔侄兩人因綠色的稀少不斷地嘆息著,在臨近中午的時候到達了姚華日的家。
姚華日的女人接待了他們,女人說姚華日去灘里放羊了,不久就回來,給他們倒了碗撒了鹽色澤很濃的磚茶,又端來半盆羊油炸就的茶食和一碗炒米讓他們喝著等。
問到為什么不是羊館放羊而是自家放時,女人就說羊館已在三天前告假回家看他的母親去了,說是病得不輕,并且預(yù)支了半年的工錢一并拿著走了。
黃飛說:“我們是專門來這兒找他的,沒想到他竟回家了!”
女人問:“找羊館有什么事?”黃
女人說:“塔娜家呀!離這兒還有三四十里路呢!”
黃玉龍說:“聽說郭三上回去就是他帶的路?”
女人說:“那兩天家家都忙著爪絨,一個人恨不得當兩個人使,我不讓他走,他貪坐郭三的小車,偏要去,就去了?!?br />
黃玉龍說:“這羊館以前給塔娜家放過多長時間的羊?”
女人說:“有一年吧?我也說不清楚?!?br />
黃玉龍說:“怎么又不放了?”
女人就說出兩個緣由來:“一個是羊館自己說的,說塔娜小氣,幾乎長年不吃蔬菜,為的是省錢,自己受不了那份罪,就辭了不干了。一個是聽知情的別人說的,說塔娜嫌羊館人瘦肚大,吃的多干的少。還要和塔娜吵嘴,塔娜就把他辭了。”
黃玉龍又問及女人:“這羊館是不是果然對飯食挑剔?”
女人說:“羊館對她家的飯食沒表現(xiàn)出什么不滿意,做什么吃什么,飯量卻大,吃的多卻不長肉,干活也舍得苦,獨有一樣同別的羊館不同,自己帶得有一包書,干完活兒就躺在枕頭上看書,還帶得有筆,有時候也寫字。”
黃玉龍說:“這人怕不是一般的羊館,許是有點來歷的,他看什么書?寫什么字?”
女人說:“我哪知道?我也不認識字?!?br />
隨后,又轉(zhuǎn)到了絨毛、草場、天氣等與羊的生活有關(guān)聯(lián)的話題上。
說了近一個小時的話,姚華日拄一根齊眉的木棒走進院來,進來,認得是販絨的黃玉龍,寒暄之后,坐在桌邊的椅子上喝著茶說話。知道是來請自家羊館做向?qū)У?,便唉了一聲,說:“你趕的不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