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家鄉(xiāng)苕的味道(散文)
家鄉(xiāng)的冬天是苕的盛宴。走近村口,遠遠的就能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家家戶戶門前總是曬著苕制品??矗袝竦密涭褥鹊能娼z、有蛋黃色的苕片、有掛著像冰凌的苕粉絲、有潔白的苕粉面,還有一盆香氣撲鼻的苕糖稀。
苕絲,在所有的苕產品里,做法是最簡單的。把生苕洗凈,把苕按在擦絲的擦子上,用力來回擦,一條條粗細均勻的苕絲從擦孔里掉下,然后在陽光下鋪一張?zhí)J席,把苕絲均勻地撒在上面曬干。曬干的苕絲很有嚼勁,越嚼味越甜。但我嚼著嚼著眼淚不由自主地盈滿眼眶。在那個衣不遮體,食不果腹的年代,這些苕絲幫我們一家度過艱難的歲月。那年月,每家的大米結余不多,有的根本就接不上第二年的新米。我家也不例外,家里的米缸用手插下去只能淹沒手掌,為了能和新米接上把,母親做飯只能抓一兩把米,其余的就是苕絲了。開始吃覺得挺好的,米飯里還有點甜甜的味道,但是,不管怎樣好吃的東西,連續(xù)吃幾月,哪怕是再好再甜的味兒都變得索然無味了。到最后,弟弟邊吃邊流眼淚,不是餓極了實在是不想往下咽,我和弟弟直接討厭這米飯了,聞到這個苕味兒就不想吃。母親看著心疼得偷偷流淚,后來改換方式,中午苕絲米飯,晚上就熬點米粥,這樣一直堅持到新米出來我們的肚子就徹底釋放了。
后來生活慢慢好轉,苕不再充當主食,母親就把苕做成苕果,到過年拿出來當點心招待客人,我們也總算有“零食”吃了。母親先將苕洗凈刨皮,再把大苕改刀放進大鐵鍋里,然后把水倒入鍋內和苕一樣平,蓋上鍋蓋。在煮苕期間,母親拿來一只大木桶,一根棒槌用清水浸泡洗凈,準備好一會要用的。灶膛里架上廢棄的樹枝木柴,木柴燃燒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音,像是歡迎年的到來,躥紅的火苗,將母親蠟黃的臉映襯得通紅通紅的,像一盆溫暖的火。鍋里熱氣騰騰,白霧般的熱氣帶著苕的香味鋪滿不足2米高的土墻灰瓦的伙房,濃濃的熱氣夾雜著濃郁的苕香從瓦縫間飄出,繚繚繞繞!母親起身揭開鍋蓋,用筷子穿試苕熟的程度,熟透了便把灶火熄滅,免得挨著鍋底的苕燒胡了浪費。苕熟了趁熱放進大木桶,用棒槌用力揣,揣成糊狀再撒些黑芝麻或者白芝麻,再攪和均勻。母親把木桶提到事先準備好的曬墊邊上,鋪開洗凈了的床單把苕糊倒在上面,然后用手輕輕抹平,越抹薄越均勻越好,這樣容易干而且吃的時候比較脆。做苕果一定要選太陽特別好的天氣,苕片一天曬干最好,不然會有黑色的小霉點。到下午3點左右,母親又開始忙活,苕片曬了一天,床單四邊干燥的苕片翹起,母親把翹起的苕片順時撕下再轉入簸箕中晾曬。撕苕片可是一個細心的活,一點點慢慢地從被單上撕下來,弄不好會成小碎片的,這樣就造成很多浪費。曬了一天的苕片晚上收回家母親又得倒拾一陣,用剪刀把大片的剪成小塊小片,把曬得不怎么干的清理出來明天再曬,曬好的剪好了用袋子裝好吊在房梁上。到年邊,母親就用砂炒或是用油炸,炸好了的苕片香、脆、甜,吃在嘴里唇齒留香,那香脆味久久回味難以忘懷!
苕粉的品種在我們家鄉(xiāng)就有三種,一種是寬苕粉,一種是苕粉條,還有一種就是苕粉面。三種苕粉在它們未成形之前的工序是一樣的,把生苕洗凈,削去根須和爛的地方,通過專用的粉粹機進行粉粹。把粉粹好的苕沫倒入燒好的溫水里攪拌均勻,用紗布裹緊過濾,過濾出來的水滿滿一大缸,沉淀一晚,第二天把缸里渾黃的水舀出來倒掉,下面就看見沉淀的厚厚的苕粉了。這時,根據(jù)家里的需要可做苕粉條或者苕粉面。苕粉面最簡單,把沉淀好的苕粉面曬干捏細,再搓碎成末就成苕粉面了。如果是做寬粉條,這個操作就有點麻煩啦!先將沉淀好的苕粉面用溫水調成面漿狀,再把鍋燒熱,鍋底擦點油以免粘鍋,把調好的漿到進鍋中捍成一張大圓,皮越薄越好,然后出鍋用刀切成寬條晾曬,這就是寬粉條的做法。在我們家鄉(xiāng)都嫌這個麻煩,很少有人做,而粉條則不一樣了,做起來簡單,吃也方便。吃的方法可就多了,有炒著吃的,有下火鍋吃的,有燉湯喝的。粉條的做法也是先在大灶燒一大鍋水,不過這水要燒開,并且灶里不能斷火。把沉淀好的苕粉揉上勁,放在手心有點蕩蕩的感覺,然后拿事先準備好的漏瓢(下面有均勻小孔的器具),把揉好的面放在瓢里,等水開了用力捶面,面從小孔里由粗慢慢變細下垂,落進鍋里。苕粉經過滾水煮沸慢慢由白色轉變亮灰色,然后撈起用涼水浸透,再掛在竹竿上曬干。母親除了留些自己吃的,把做好曬干的粉條送給遠房親戚、村里的孤寡老人們,看著母親拿著空筲箕笑呵呵地跨進大門,笑容填滿了那滄桑的溝壑。在這寒冷的季節(jié),一根根苕粉凝聚著愛心,連接著友情,溫暖著被遺忘的親情!
冬天的大街小巷經常聽見一種特別的吆喝聲,那聲音聽得心里暖暖的,渾身熱乎乎的!“烤紅署,又香又甜的烤紅暑”。聽著前三個字就禁不住邁步窗前看看那青煙裊裊的烤車,聞著魂牽夢繞的烤苕香味,一串串的記憶溫暖而酸澀!
那時放寒假,伙伴們都在家,站在門前墩坡上一聲高呼,伙伴們象籠子里放飛的鳥,撲楞楞地聚集一起。家里的火盆便成為我們的地盤,一圈圍攏坐下一個不落。我和一個伙伴拿著鐵瓢來到房間一堆苕跟前,挑大小相差不大的,撿了滿滿一瓢?;锇閭兠咳四靡粋€各自放在自己跟前的火盆里,用熱灰蓋好,過會兒重換一次熱灰慢慢煨熟。有性急的伙伴耐不住等待,干脆把苕撈出放在明火里燒,一會兒苕變得黑乎乎的,小伙伴以為熟了就剝開皮,咬里面的肉,生硬硬的。這時母親正好路過,看著伙伴忍不住笑了。我們的目光也一齊投向那個的伙伴,個個笑得前俯后仰的,原來那個伙伴的臉上成了黑花貓。爐火烤紅的臉蛋,燒糊的苕皮涂鴉的胡須和花臉,眼睛眨巴眨巴還挺可愛的。母親打來水給他卸了妝,并跟我們講烤苕是不能心急的,苕是用爐灰的溫度慢慢煨熟的,就像我們背課文一樣,要好多次反反復復地讀才背得滾瓜爛熟,烤苕也一樣。讓我記憶最深的還是在我七歲那年,弟弟剛剛滿兩歲,由于母親身體虛弱,生產隊長特別照顧母親,要母親去隊里的窯廠食堂做飯。在那個缺衣少食的年代去食堂做飯可是一份美差,母親很感激隊長,更珍惜這份工作,每天兢兢業(yè)業(yè)干好食堂的每一件事。一天母親回家很晚,弟弟餓得哇哇直哭,母親翻遍家里所有放吃的地方,最后只找到一碗比面粉要黑,比蕎麥面要白的一種面粉將就做了一小鍋疙瘩湯。弟弟喝飽后就睡著了,母親忙著收拾家里,然后偎在床上捶著自己的雙腿。半夜弟弟又是一陣嚎哭,拉著母親說餓,找母親要吃的,母親抱起弟弟擼起衣服,拉出干癟的乳頭塞進弟弟嘴里,搖呵著弟弟熬過了長長的一夜……第二天,母親一到家,笑呵呵的叫著弟弟,從懷里掏出兩個熱乎乎的烤苕,讓我喂給弟弟吃。后來的日子,母親每天回家懷里總有兩個烤苕,弟弟在烤苕的喂養(yǎng)中,漸漸長大,而母親一天天在消瘦。一天傍晚,窯廠老鄭吃飯回家,發(fā)現(xiàn)母親暈倒在回家的路上,忙背著母親送回我家,給母親暖了手腳喝了一杯熱開水,母親才慢慢坐起來??匆姷艿艽舸舻卣驹谏磉?,母親忙解開棉衣,從懷里拿出手帕包裹得扁扁的東西,打開一看,兩個烤苕被壓成癟巴了。老鄭見了驚訝一聲“???”拍著母親的肩說“老妹兒啊,你這是拿命在養(yǎng)他們呀,拿苕跟你換飯票是我錯了,以為你愛吃苕,笨死的我多吃的二兩飯原來是你換苕好帶回家呀!以后飯票你吃飯,苕我照給啊!”看著弟弟吃得那么香,老鄭哭了,母親卻笑了!
說起糖稀,肯定有好多人沒見過,糖稀也是苕產品的一種。用苕做糖稀必須要麥芽,麥芽要一周時間才長成所需要的程度。如果要做苕糖需提前把麥子用水泡半天,用筲箕裝好瀝干,上面用濕毛巾鋪蓋,遇見低溫在毛巾上面鋪一層稻草。每天晚上透過毛巾澆濕水,這樣一星期后,嫩黃嫩黃的麥芽齊刷刷地把毛巾拱起來,芽長有一食指就可以用了。要熬苕糖母親又開始忙活,把苕洗凈放鍋里煮熟,把熟苕撈起剁碎。然后把麥芽也從筲箕里倒出來,白白的根,嫩嫩的芽一起剁碎倒入剁好的苕里攪拌均勻。加水煮,溫度控制在剛剛燙手即可,這樣過濾不易把紗布的縫隙堵塞。用紗布將苕和麥芽的混合物過濾完,點火燒過濾好的糖水,邊燒水分邊蒸發(fā),母親拿鍋鏟不停攪,慢慢熬,糖越來越濃,母親澆起一鏟,糖下落過程中如果不出現(xiàn)斷的現(xiàn)象,而且顏色是金黃透亮的,這時糖稀就熬到火頭了,不能多熬,多熬一會,糖稀會老而且黑,也不能少熬,少熬,糖嫩黏性不夠。看著亮堂堂的糖稀,饞嘴的弟弟和我拿著筷子在鍋里攪,母親見了笑著說:“傻孩子,糖稀要放置冷卻才能用筷子攪成坨,現(xiàn)在只能用湯匙舀著吃。”等待真的難熬,一個晚上好像過了一年,為了吃糖稀和弟弟起了早床,拿起筷子攪起一坨邊吃邊拉,糖稀越拉越長,越拉越白。弟弟高興地說:“終于有絞絲糖吃了!”糖稀的甜味氤氳著我們,至今回味依然甜蜜無比,常常在夢中舉著筷子不愿醒來!
現(xiàn)在回到家鄉(xiāng),村口的路面被光禿禿的雜木枝條從兩邊遮擋了一半,村里再不見家家門前鋪滿曬墊的苕片,掛滿竹篙的苕粉,更聞不著那濃濃的烤苕香。不知道什么時候那繁榮熱鬧、香氣四溢的冬天漸漸走遠!幾扇半開半掩的大門,幾位年近古稀的老人,靜靜地坐在門前,簸箕里的苕片曬得油亮金黃!
家鄉(xiāng)的苕味是那么令人牽腸掛肚!是那么讓人思緒纏綿!那味道一直盤踞在兒女的心里,愈久,愈香,愈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