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的是壞病，冷不得熱不得，暑夏，近40度高溫，我的心臟到底支撐不住，停止跳動了。
　　 大兒子買回小湯匙，準(zhǔn)備喂我米湯，喊了幾聲媽，伸手探鼻息，然后慌慌張張按手機。
　　 第一到的是村里老徐，他給我穿上黑色老衣，戴上黑色帽子，在臉上蓋了一塊混白粗布，將我雙手交叉放在胸前，我就這樣挺尸了。
　　 好久之后，大女兒來了，急急走到尸體旁，一邊搖一邊粗獷地嚎啕起來。不一會，又添了一個嚎聲——噢，小女兒。她們姊妹邊嚎邊訴。我的老娘啊，你好狠心，怎么沒等女兒送終就急著走了呢？再活幾年不能活嗎？這是大女兒的聲音。我的老娘啊，你不是一直關(guān)心你大外孫結(jié)婚成家嗎，正月初八就是他的喜日，只剩下5個多月呀。尖細(xì)一點，聽得出來，這是小女兒的聲音。
　　 一陣拖腔拉調(diào)，被一人勸停，原來是“生意精”二媳婦，她怎舍得打烊？只聽她勸道：別哭，90歲人了，死了死了，死了享福。
　　 正說著，外面進(jìn)來一幫人，有男有女，挨挨擠擠滿客廳。這時，二媳婦勸人別哭，自己卻大嚎起來：媽，你怎么不能再活10年呢，百歲老人政府另有特殊補貼呀……
　　 她們的意思，好像都想我多活些年頭。笑話！做戲！還有那個沒回來的大媳婦，哪個不把我看成狗屎雞糞？哪個不把我當(dāng)皮球踢來踢去？
　　 一次家庭會，兩個媳婦一唱一和：女兒是媽媽的小棉襖。女兒跟媽媽最貼心。兩個女兒憤然反駁：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養(yǎng)兒防老，天經(jīng)地義！
　　 吵來爭去，到后來竟然捉對廝殺，揪頭發(fā)，抓臉皮。
　　 這是我90歲時，生活實在難以自理才出此下策，邀她們湊一塊拿主張。沒成想，她們公說公理婆說婆理，最終只有我這個老現(xiàn)世活得不在理。過了些日子，還是親房小叔出來發(fā)話：4家輪流伺候。場是應(yīng)了，但一個個牢騷沖天，在背地里居然怪我怕死，還說歲數(shù)活大了會搶年輕人的壽……一輪10天結(jié)束，4人都不干了，大兒子只好強行將我接到他家過?？墒窃懔?，他們夫妻倆開仗了，大媳婦跑到她女兒家去了，一去不回頭。
　　 這里二媳婦嚎了幾聲自動歇了，她在聽親房幾個長輩商討摔喪駕靈之事。陡然間，說話聲像被一把快剪咔嚓剪了一下似的，無聲了。原來，是大媳婦從她女兒家回來了。大家緊張，屏住呼吸，我的尸首也在顫抖。
　　 30多年了，大媳婦一直不答我，偶爾到她家，她總是甩門而出。每處此境，我左右為難。走吧，兒子一張臉掛不?。涣舭?，不知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大媳婦很無情，很兇悍。有一年大年初一，兒子買了一袋柿餅拜我年，她硬是追了七八里，攆到我家，硬生生的往回奪。一直以來，夫妻時而冷戰(zhàn)，時而熱戰(zhàn)。如今，我永遠(yuǎn)消逝了，他們的感情生活應(yīng)該有所好轉(zhuǎn)吧。
　　 大媳婦突然出現(xiàn)，看來兇多吉少，見我胖大的黑色充氣人似的挺在她床上，該不會又要撲向我大兒子揪頭發(fā)抓臉吧？該不會將我撅到地下吧？
　　 氣勢洶洶的腳步來了……
　　 進(jìn)了房間，走到尸體旁，一雙手果然伸了過來。
　　 不料，她只用指尖拈起我的衣袖，然后哞哞地嚎哭起來：老娘啊，我還沒來得及跟你說句話，你怎么不等等就走了呀……她這一嚎，帶動了3人群嚎，像是撞上狼窩。這一股股狼嚎，勢不可擋，鉆心入骨。這嚎聲，是在向世人宣示：她們是多么的孝順。這嚎聲，是在向尸首祈求：從今往后多多護佑她們、和她們最牽腸掛肚的人。
　　 不多時，殯葬車風(fēng)馳電掣進(jìn)了殯儀館，我被平放在滑車上，傳送帶像平緩的水帶，將我?guī)敕偈瑺t。想想這一生，聽聽焚尸爐嗡嗡聲，我不禁嚎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