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征文】城南舊事話紅梅(送別散文)
佛說,遇見是一種緣分。所以我珍惜生命中的每一場遇見。而每一場地遇見都預示著一場別離,我凄傷于每一場別離,因為有些別離可能是下次遇見的開始,而有些別離,一轉(zhuǎn)身就是一輩子。
十五歲那年,考入縣里唯一的重點高中,說是縣里的中學,其實并不在縣城,而是在縣城南約六公里一個叫捷地的小鎮(zhèn)。
? 那時,交通不是很方便,周末回家要先從校門坐每一小時一班的公交車去縣城,然后再從縣城轉(zhuǎn)回家的汽車。
??入學后不久一個周六的下午,大約是晚秋時節(jié),午飯后,我就收拾東西匆匆往校外跑,趕著去坐稀少且擁擠不堪的公交車。氣喘吁吁跑到校門,卻發(fā)現(xiàn)汽車正載著滿滿一車人拖著長長的尾氣揚長而去,甩下三五個和我一樣氣喘吁吁趕來的人。這時,同樣也在等車的一個女孩,過來和我搭話,聲音銀鈴般清脆:“你去縣城嗎?”一向拘謹?shù)奈液傻攸c點頭:“是的?!薄败嚥抛?,下一班要一小時呢,在這干等太急人,不如我們一起步行吧?!迸⒆咏又f。我上下打算一下女孩,短發(fā),穿一身藍色半舊運動裝,苗條,靈秀,熱情,開朗。面對這樣一個同齡女孩子,雖有些靦腆,但我還是很快被她感染,微微一笑,爽快地答應了。
??兩個少女的心是最容易接近的,我們邊走邊聊,不到一小時行程,我們聊了很多,由開始的陌生變得熟悉甚至親密了。她很健談,從言談中,我得知了她的情況,她叫紅梅,大我兩歲,家在捷地鎮(zhèn)不遠處一個叫潘莊子的小村,家里的獨生女兒。這孩子命苦,三歲上死了母親,五歲上又死了父親,五歲的紅梅成了孤兒,被家境一樣窘迫的叔嬸收養(yǎng)。叔嬸自己有四個孩子,再加上紅梅,日子更是捉襟見肘,于是,一年之后,叔嬸狠狠心把六歲的紅梅送到了鎮(zhèn)里的養(yǎng)老院,院長是紅梅一個遠房表叔,名義上可以給她多一些照顧。養(yǎng)老院里除了院長和兩員工作人員,剩下的七八個非殘既呆或老無所依者,紅梅在這養(yǎng)老院已生活了十二年,并勉強讀完初中,初中畢業(yè)再沒上學,一直待在養(yǎng)老院里,茫然度日,用她的話說,成天不知應該干嘛,不知應該去哪里,也不知應該去找誰,偶爾回老家看一下叔嬸,也因紅梅的那點心結(jié)和她“不服管束”的性格而與叔嬸不歡而散。講這些身事時,一向樂哈哈的紅梅,明眸里浮出點點淚光,弄得我也一陣陣心酸。
??與投緣的人在一起,總感覺時間太短,縣城不知不覺就到眼前了,紅梅要去商場,我要去車站倒車回家。分開時,紅梅拉著我手:“你長得真好看,性子也柔和,不象我楞嘰嘰的,給我當妹妹吧,現(xiàn)在是,以后也是?!?“好,以后我們就是姐妹?!?br />
??那晚回家,和母親說起紅梅,母親輕嘆:“唉,苦命的孩子,爹媽死那么早,這叔嬸也是的,怎么能把一個女孩寄養(yǎng)在那地方?!蹦赣H停了停又補充一句:“也許日子實在是難吧?!?br />
??下一個周六,午飯后我便急不可待地去找紅梅。出校門,右轉(zhuǎn),上馬路,南行,約一公里,過一座小橋,右轉(zhuǎn),順河沿西行,約二百米,左轉(zhuǎn),一條大街,沿街南行,約二百米,見青磚灰瓦舊宅一座,寬闊的木質(zhì)大門,門前兩個碩大的石獅子,這便就是捷地鎮(zhèn)養(yǎng)老院了。這房子先前大約是什么大戶人家的庭院吧,破敗的景象里流露著舊日的輝煌。門虛掩著,推門進院,立時覺有一種沉悶詭秘的氣氛迎面襲來,渾身緊了一下。定睛細瞧,見一個東西陜長的四合院,正房五間,南房五間,東西廂房帶門洞各三間,地上漫著灰色方磚,磚縫里長出青草,南墻根潮濕處生出重重青苔。靠北墻向陽處,兩個看不出年齡的老頭坐小馬扎上曬太陽。其中盲左眼者一,面色憔悴,骨瘦如柴。駝背者一,頭頸低垂,頭幾與挨在腿上。院中間一位斷了右腿的老人拄著雙拐在太陽下逡巡,半截空蕩蕩的褲管在秋風里飄搖,感覺甚是凄涼。聽見門響,三人同時扭頭看我,那目光,讓我生了芒刺一般,從他們怪異的目光里,能看出這個院子似乎許久沒有來過外人,至少許久沒有來過這般生動的女孩了。
我怯怯地問:“紅梅住這兒嗎?”沒人作聲,仍怪怪地看我。提了提聲我又問:“紅梅住這兒嗎?”還是沒人作聲,仿佛他們與這個世界無干。這時,倒是北屋門“吱呀”一下木門打開,走出一中年男人,對我稍加打量然后答到:“紅梅是住這兒,你是哪位?”“我是紅梅的朋友,縣中的學生?!敝心昴腥讼蛭鲙恢福骸澳俏?,推門進去吧?!蔽彝崎T進西廂房,廂房分里外兩間,外間靠西墻對門口放一張高腳四方桌,桌上擺些盆盆碗碗和洗漱用具,門上掛一花布門簾,將里外間隔開。撩門簾進去,一張木板搭起的簡易小床靠著南墻,紅梅正在小床上午睡,聽見動靜,紅梅睜眼,見是我,興奮地一骨碌爬起來:“我就知道你會來的,你就真的來了,真的來了?!比缓笃鹕硐麓?,興高彩烈地說這說那。她興奮的樣子,讓我體會到她對“凡人”生活的向往和對友情及親情的渴望,似乎我來的那一時刻,她的這些渴望得到了滿足,以至于多年后,對她當時的樣子仍然記憶猶新。問起養(yǎng)老院的狀況,紅梅告訴我,養(yǎng)老院共有八個人,除了她之外,其余都是老者,或呆或傻,或是傷殘,或孤老無依者,正房出來答話的是院長,也就是紅梅的遠房表叔。這下我終于明白剛才沒人答我的原因了,原來,他們的精神世界與這個世界是隔膜的。每天在這令人窒息的環(huán)境里,面對著這樣一群人,紅梅由一個六歲小女孩變成一個十七歲少女,紅梅竟然在這兒生活了十二年,想到這些,心一下疼痛起來。
這個下午和紅梅一起,我倆洗了許多衣服,之后,兩人躺在床上四腳蹬墻,嘻嘻哈哈地說著各自小時的事情。紅梅把養(yǎng)老院的事、把小時那些殘存的故事說給我聽,我把家里和學校的事情說給她聽。紅梅說,她喜歡性子隨和的人,可她的性子不隨和;她喜歡愛讀書的人,她也不愛讀書。雖然紅梅性子不柔也不喜歡讀書,但我能感覺到她骨子里的靈秀、乖巧與本真。她的不柔、不學大多是因為她脫離了一個正常孩子應有的成長環(huán)境。紅梅的手很巧,擅長編織,集市上買來塑料絲,編織各種小掛件,燈籠,狗兒,青蛙,草鞋,屋里的墻壁上掛著好多生動的小物件。紅梅很在意我們之間親情般的溫暖,羨慕我的“學識”,我也很感動于紅梅對我的親昵和依賴。
? 后來回家,把養(yǎng)老院里的紅梅說給媽聽,媽又嘆:“唉,一個女孩子怎么可以長在那樣的環(huán)境?怎么可以沒有事做?下次把她帶家來可行吧?問她要不要到你姐的繡花廠學學繡花,這丫頭天生手巧,一定會學出成色,管吃管住的,又全是女孩子,安全,能學點手藝,又能掙錢,最重要的是女孩大了,不能總是無所事事?!?br />
? 又到周末,我?guī)Ъt梅回家,紅梅一點也不見外,摟著媽的脖子叫媽媽,和媽講她的經(jīng)歷,媽媽做了許多她喜歡吃的東西,臨走還捎了些新鮮的零食,紅梅快樂得象個孩子,嚷嚷著以后會常來。
??后來,媽媽做了新棉衣棉鞋,讓我捎給紅梅。穿上柔軟的棉衣,紅梅說,那個冬天是她有生來最溫暖的冬天。只是媽媽提議給她找事做,紅梅始終沒有決定。
一晃認識兩年了,我經(jīng)常去養(yǎng)老院看紅梅,給她捎兩本書,幫她洗洗衣服,陪她趕集購物,有時也到野地里瘋跑一氣。去的次數(shù)多了,對這宅院便沒了詭秘的感覺,那些殘障老人的眼神也不再可怕,曾在那兒吃過幾次飯,無滋無味,晦澀難咽,而紅梅卻吃了十幾年。
又是晚秋的周末,我又去養(yǎng)老院找紅梅,我們一起吃喝玩了一個下午。傍晚我要返校了,紅梅拿一個漂亮的紅玻璃絲編的小燈籠,遞給我,突然表情嚴肅起來,眼里帶著點點淚光:“小芹,知道你喜歡這些小玩意兒,留著做個紀念吧,以后別再來找我了,我要嫁人了,不住這里了?!薄霸趺淳图奕肆??嫁誰?嫁到哪兒?”“叔嬸做主介紹的,很遠的地方,嫁誰我也不清楚?!薄澳憧梢圆淮饝?,怎么就答應了呢?”“我答應了,管他嫁誰,管他多遠,到底我是有個家了?!甭犃思t梅的話,我的心“嗵”地一下沉到谷底,眼淚嘩嘩掉下,不知還能說什么,我的傻姐妹,根本都不知嫁誰,只為能有個家。
臨走了,紅梅送我出來,我走出多遠,她還站在養(yǎng)老院的大門口“不哭,我們會見面的”然后朝我揮手,不停地揮,不停地揮……
高三的一年,紅梅再沒出現(xiàn)過,我曾去過養(yǎng)老院兩次找“表叔”打聽紅梅的情況,“表叔”說紅梅嫁到離這100多公里的外縣,丈夫大她許多,大喝大賭的不正經(jīng)過日子,兩人經(jīng)常吵架,紅梅經(jīng)常被打得鼻青臉腫的,聽說,懷孕四個月的孩子被還打墜胎了。表叔的話,讓我心里猛地一下生疼。?
再后來,表叔也說不上紅梅的消息了。
再后來,我就沒去過那間青磚灰瓦的院子。
時光匆匆,轉(zhuǎn)眼與紅梅已別二十八載,離開母校也二十七年,這些年,閑暇時腦際總會閃過紅梅的影子和那一掛塑料絲編的紅色小燈籠。今年的大年初六一場大規(guī)模的同聚會,讓我們重回母校,重回縣城南六公里處的那個叫小捷地的小鎮(zhèn),同時復又生生地想起紅梅。游過母校校園,趁他人談興正濃,酒意正酣,我拉上閨蜜開動車子,直接朝曾經(jīng)的養(yǎng)老院的方向駛?cè)?,或許還能從“表叔”那兒打聽到紅梅的消息?出門右轉(zhuǎn),上馬路,南行,約一公里,過一座小橋,右轉(zhuǎn),順河沿西行,約二百米,左轉(zhuǎn),一條大街,沿街南行,二百米,那座青磚灰瓦的養(yǎng)老院呢?立在眼前的卻是一座半新的紅色民居小樓。養(yǎng)老院不在了,“表叔”更是不知所蹤。這時腦子里閃電式掠過許多與紅梅有關(guān)的信息——集市,小賣部,小河邊。對了,想起來了,養(yǎng)老院前面不遠處的鄰家叫隨心的女兒,年齡和我們相仿的,她和紅梅也要好的,我們?nèi)齻€還一起玩耍過許多次。對了,就找隨心家。走過去,輕輕敲了隨心家的大門,門開了,是隨心的父親:“老伯,您還記得我不?二十多年前,我曾經(jīng)和紅梅一起找隨心玩耍的。隨心嫁哪兒?她可還好?還有,您可知紅梅的消息?”老伯打了打精神,努力地回想著:“閨女……紅梅這孩子命苦呀,嫁個男人,不正經(jīng)過日子,又喝又賭的,對紅梅也是又打又罵?;楹笠荒甓嗌艘粋€男孩,有孩子之后,日子非但沒有好轉(zhuǎn),反而更加難過了,孩子不到兩歲時,紅梅連病帶氣的,一時想不開,喝農(nóng)藥自殺了?!蔽倚睦锩腿灰魂囂弁?,老伯后邊還說了些啥,已聽不清了,只感覺千百個紅梅向我走來,微笑的,含淚的,嬌嗔的,沉默的,最后,她們都匯成那個站養(yǎng)老院門口不停向我揮手的紅梅,那個嘴里不停念叨著“我們會見面的,我們會見面”的那個紅梅。
分開之后的這幾年,我備戰(zhàn)高考的時候,她已為人婦;我上大學的時候,她已為人母;當我結(jié)婚生子的時候,她的孩子已經(jīng)成了孤兒。這幾年里,不知紅梅是否曾想起過我,她會不會也和我一樣感恩那場相遇,感恩生命里這份別樣的親情和溫暖呢?
如果時光可以重來,我想,那個秋天,我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阻止她,不讓她嫁,不讓走她,不讓她說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