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英姐(小說)
你英姐出車禍了,沒治出來。母親話剛出口,我心口就像被人用刀子剜了幾下,霍霍的疼。
英姐是江大娘的二閨女。江大娘一輩子就生了兩個閨女,為這,江大娘沒少挨慶奶奶的罵,也沒少挨江大爺?shù)拇?。于是,江大娘就把怨氣歸到英姐身上,好像這一切都是英姐帶給她的。
聽母親說,英姐兩歲多才會走路。瘦弱的英姐像根豆芽,大頭小身子,頭一歪都擔(dān)心脖子撐不住會斷下來。江大娘每天只顧納鞋底做鞋幫打線紡棉花,總想多干出點(diǎn)針線活少挨慶奶奶的罵和江大爺?shù)拇?,常常把英姐放在一張破席上,一放就是一天。夏天就是光席,破了的席子很多時候會讓英姐的腿和屁股上多出一道道傷痕。冬天,破席上就多了一條爛褲子??匆娪腥藦拈T前走過,英姐就會發(fā)出啊啊的叫聲,像是要證明她的存在,又像是想讓走過的人逗逗她或者抱抱她。有了孩子的年輕媳婦偶爾會停下腳步,把她抱在懷里輕輕地拍幾下以示疼愛。江大娘逢人就說,孩子咋慣咋行,這樣乖,省事。
英姐比我大五歲,小時候我經(jīng)常去找她玩。她的頭發(fā)總是像被風(fēng)吹亂的野草,亂糟糟的。時常還會有碎麥秸或玉米須粘在上邊,我知道英姐又燒鍋了。英姐燒鍋也少不了挨江大娘的罵,柴火放多了火頭竄出來說是敗壞,柴火放少了滾不起來鍋又說死眼子跟不上火。反正英姐不管干啥江大娘總能挑出刺來,不管江大娘怎樣說落怎樣吵罵英姐都不吭聲,她知道,越是吭聲越會招來更多打罵。
英姐會唱戲。是跟著鄰居王大娘學(xué)的。王大娘一輩子沒有兒女,王大爺在結(jié)婚當(dāng)年就去了抗美援朝戰(zhàn)場再也沒有回來。年輕輕的王大娘就守著一院子的花草和雞鴨過了一輩子。王大娘很少出門,她喜歡聽?wèi)?,也喜歡唱戲,英姐最喜歡去她家,跟著王大娘哼唧著唱戲。王大娘喜歡英姐,給英姐梳頭,逮虱子,用帶著香味的小手絹給她擦鼻子,一點(diǎn)也不嫌她臟。英姐一去王大娘家,回來就會挨江大娘的罵。誰也不知道江大娘為啥罵。我曾經(jīng)問過母親,母親說,小孩子家家的,問恁多干啥。
英姐照樣朝王奶奶家跑,照樣跟著王大娘唱戲聽?wèi)?,照樣偎在王大娘懷里讓她扎辮子,逮虱子,她喜歡王大娘身上的胰子香。英姐頭上沒有虱子了,英姐長大了。英姐開始給王大娘拔白頭發(fā)。英姐開始唱戲給王大娘聽。王大娘喜歡聽王寶釧苦守寒窯,一聽就會紅了眼圈,就會偷偷用小手絹抹眼淚。英姐看著就會跟著掉眼淚,她從來不問王大娘為啥哭。
英姐沒上過學(xué),她鬧了幾次要去上學(xué),大娘說,丫頭片子上啥的學(xué),長大了是人家的人,不上,不瞎搭錢。英姐鬧了幾次,江大娘罵了幾次,后來英姐也就不鬧了。王大娘開始教英姐認(rèn)字。人口手,上中下,大小多少。英姐學(xué)會了好多字。王大娘又教英姐背詩。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墻角數(shù)枝梅,凌寒獨(dú)自開。英姐記性好學(xué)得快,到后來,上學(xué)的小伙伴還沒她認(rèn)識的字多,沒她會背的詩多。
英姐出落得越來越水靈,高挑的個子,水汪汪的大眼睛,麻花辮子又粗又長,勻稱的腰身飽滿的身材。該說婆家了。江大娘看著一天比一天好看的英姐,在心里打著主意。英姐心里有人,她看中了王大娘的娘家侄子。白白凈凈,文文氣氣,靦腆的像個大姑娘,每次來王大娘家見到英姐都會紅了臉。越是這樣,英姐越是喜歡,英姐也出不說自己為啥喜歡他,喜歡他的啥,反正看著哪里都好,看到他就像懷里揣了個兔子,心里就莫名的亂蹦起來。英姐說也不敢給誰說自己的秘密,就連王大娘她也不說。忽然,英姐感覺好久沒見王大娘的侄子再來了,一問起才知道,他已在爹娘的操辦下成了家。原來,王大娘娘家是地主,成分高,一般的姑娘都不愿嫁他們王家門里去,怕是像以往家族也跟著受牽連。英姐終于知道知書達(dá)理聰慧過人的王大娘為啥嫁給了滿臉麻子又黑又矮的王大爺。也終于知道江大娘為啥總不讓她去王大娘家。
心里的人娶妻了,英姐哭了好幾個晚上,誰也不知道她哭啥。她擦干眼淚后,遂了江大娘的心愿,嫁給了河西莊的寶銀。寶銀弟兄五個,爹娘老實(shí)巴交的連地都種不好,家里窮的叮當(dāng)響。但是為了娶英姐,他們家也是豁出去親戚鄰居都借了個遍,給英姐送了彩禮。當(dāng)然,后來這些彩禮錢江大娘沒給英姐帶走一分。英姐嫁過去了,除了三間瓦房,幾乎啥也沒有。英姐能干,干完地里的活,就去磚機(jī)窯廠干,不管多累的活都干,不管再熱再冷都干。幾年后,她把瓦房翻新成了平房,還給寶銀買了摩托車。寶銀騎著突突叫的摩托車趕集上店,著實(shí)威風(fēng)了一陣子,好像真的出人頭地了一樣。
英姐生下兒子后沒出百天又去窯廠干活了。寶銀也依然忙著趕集上店耍威風(fēng)。他覺得自己真應(yīng)了媒婆的話,娶了個能干能持家的娘們,是他家的救星,他啥都不要操心,他更得意起來。他得意起來就哼著小曲騎著摩托車突突的在莊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見人就打招呼,生怕別人沒看見他沒認(rèn)出他。
英姐生過女兒不久,鄉(xiāng)計生辦就來找,讓他兩口其中一個去結(jié)扎。寶銀哄著英姐去了,這是他二嫂給出的主意,他二嫂說,女人一旦做了絕育手術(shù),就老實(shí)了,想跑也跑不了了,不能生了的女人誰也不會要。男人結(jié)扎,可影響大嘞!他二嫂捂著嘴貼著寶銀的耳朵說著又嗤嗤地笑著,發(fā)黃的大板牙上塞著韭菜葉。
寶銀和莊上的一個小寡婦好上了。英姐知道的時候,寶銀就翻走了家里所有的積蓄,帶著那個女人去了南方,他天天顯擺的摩托車也騎走了。英姐帶著不到一歲的女兒和五歲的兒子,哭得天昏地暗。擦干眼淚,英姐依然去干窯廠干磚機(jī),依然像男人一樣。犁地打場,秋收春播,一樣都不落下。英姐也偷偷地哭過,她甚至想扔了這個家再尋個能靠得住的男人,當(dāng)她一想起王大娘一輩子一個人過日子時,她又開始呸呸的唾棄自己的念頭。自己還有兩個孩子,孩子就是希望呀。熬吧,熬吧!
麥子綠了又黃,一年又一年。孩子們漸漸長大,英姐瘦長的身子越發(fā)的單薄起來。江大爺?shù)昧死夏臧V呆,不管是啥都往嘴里塞。油菜籽當(dāng)芝麻,塑料布當(dāng)烙饃,英姐不放心,怕江大娘一眼看不住他吃了有毒的東西吃了能致命的東西,于是她把江大爺和江大娘都接到了自己家。姐姐常年打工在外,過年才能回來一回,江大娘和江大爺就長年累月的住在英姐家。妮呀,娘那時候恁不疼你,你不怪娘?江大娘經(jīng)常這樣問英姐。怪,我咋能不怪,可你是我娘,你生了我,我不能不管你。提起小時候娘那樣對自己英姐就恨得牙癢癢。恨過,氣過,還得一碗水一碗飯的端著給她吃喝。
英姐就像門口的石磨,一圈一圈的轉(zhuǎn)啊轉(zhuǎn)啊,又像床頭的一只鐘表,不停地跑呀跑呀。英姐開始有了白頭發(fā)。她開始聽王寶釧,開始聽著聽著就抹起眼淚來,英姐又想起王大娘。王大娘已經(jīng)去世了,王大娘臨走的時候,手里攥著有胰子香的小手絹,她走的很安詳,她穿好了自己縫制的送終衣服,大紅的,像睡著了的新娘。送殯的時候英姐去了,英姐又見到了王大娘的侄子,早已沒有了當(dāng)初的文雅和靦腆,凸起了啤酒肚,頭發(fā)稀疏疏的敗了頂。英姐忽然覺得時光就是魔術(shù)師,能把一個人變成另外一個人。英姐看著王大娘的棺材一點(diǎn)一點(diǎn)被黃土掩埋,她沒有嚎啕大哭也沒有傷痛欲絕,英姐就覺得王大娘沒有死。她去了遠(yuǎn)方,遠(yuǎn)方有她的親人,有她一輩子的期盼和渴望。王大娘走了,再也不用聽王寶釧了,就再也不要抹眼淚了。
那年,兒子上大學(xué)了,忽然就有了寶銀的消息。他讓英姐去南方,他說他這些年辛辛苦苦掙了些錢,準(zhǔn)備在南方給兒子買房,讓英姐帶著身份證去過戶辦證,還差兩萬塊錢問英姐能幫襯點(diǎn)不。英姐下垂的嘴角扯動了一下,開始干癟的手差點(diǎn)扔了電話。這是他么?這么多年他去哪了?她恍惚間覺得自己就是王寶釧,王寶釧等了十八年,她等了十五年吶。十五年自己是怎么過來的?她完全忘記了!她自己對天發(fā)誓幾百回幾千回了,再也不會見寶銀這個王八蛋,為啥一有他的消息她就管不住自己了?
她破天荒的買了兩件新衣服,把自己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又到集上給頭發(fā)焗了個油,她不想讓寶銀看見自己的白頭發(fā)。寶銀現(xiàn)在該是啥樣?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樣也有了白頭發(fā)?她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揣摩著寶銀的樣子,她心里一陣一陣的顫栗,一陣一陣的翻騰。她見到寶銀是該罵他還是該打他還是該怎樣說第一句話?
正好孩子放假了,安排好家里,又讓鄰居給幫忙照看兩位老人,她開始踏上南去的火車。英姐第一次出遠(yuǎn)門,第一次坐火車,火車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耐芭埽е男?。她又不放心家里,她?dān)心江大爺又胡吃東西。上次他把墊屁股的尿不濕撕碎了就往嘴里塞,要不是及時看見,不是會出現(xiàn)啥狀況。這一去要幾天才能回來,會是啥樣呢?英姐一路琢磨著。
下了火車,英姐拎著包左看右看,老感覺自己眼睛不夠使,老覺得自己和別人都不一樣。唉呀媽呀,這咋恁多車恁多路恁多人恁多高樓嘞。她感覺自己瞬間被淹沒在這人潮車潮里。有個男人喊著自己的名字走來,英姐揉了揉眼睛,這才看清是那個挨千刀的,是那個自己在心理罵了幾千遍幾萬遍的負(fù)心漢??墒牵@見到他怎么就沒有了原來的惱怒了?“英子,你真來了。這些年是我對不起你,你放心吧,咱以后好好過日子,再也不會丟下你和孩子了?!边@個男人,這個也有了白頭發(fā)腰桿也開始微馱的男人一只手接過英姐手里的布包,另一只手去挽英姐的胳膊。
英姐暗暗在心里罵自己為啥不推開他,本來應(yīng)該在這十五年為她遮風(fēng)避雨的肩膀怎么可以這么多年不見蹤影?英姐竟然沒有推卻那只手,任由他挽著。她心里想了幾千遍幾萬遍的罵他的話一句都沒說出口。英姐的眼神忽然就柔軟起來,似乎十五年以來所有的恩怨所有的辛酸都在這一刻煙消云散了。英姐跟著寶銀后頭走,寶銀的影子映在英姐的身上,多少年沒見到過這個影子了呀。
“英子,錢帶夠了沒有,咱明天就可以付款辦證了,房子我早都看好了,以后咱就在這安家了,我不會再讓你受委屈了?!眲偟匠鲎馕?,寶銀就迫不及待的抱住了英姐。英姐心里忽然就感覺熱乎乎的,忽然就覺得自己像一團(tuán)火,這么多年,早已忘了自己還是個女人么?還有女人的需求和渴望么?英姐的身子柔軟起來,她覺得自己掉進(jìn)了一汪水里,輕飄飄的。寶銀解開英姐的褲腰帶,英姐腰里左一層右一層裹著布,寶銀用力一扯掉下一沓沓票子來。英姐把兩萬塊錢都裝到一塊布里縫起來,圍著腰系了一圈,她怕辛辛苦苦口里省肚里攢的這點(diǎn)錢弄丟了,她這些年供孩子吃喝讀書,又加上接濟(jì)爹娘,手上可沒有兩萬塊錢,她又向表姐和表弟借了一萬才湊夠?qū)氥y說的兩萬。坐火車一路上她不長時間就要扭扭腰,感覺腰上的厚實(shí)她心里才踏實(shí)。寶銀拾起地上的錢,手指頭往舌頭上蘸了蘸唾沫,一張一張數(shù)了裝進(jìn)口袋里,才又抱著英姐親熱起來。英姐覺得自己就快在城里有房子了就快是城里人了,就要享清福了,男人也終于知道心疼自己了,也知道過日子了,她覺得自己這些年終于熬出頭了。她甚至開始有點(diǎn)慶幸自己這些年沒再嫁是多么的正確。
第二天,寶銀帶著英姐去見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女人燙著卷發(fā),身上的香味一陣一陣隨風(fēng)飄過來。寶銀把錢都遞給了那個女人,女人說,下午帶他們?nèi)マk購房手續(xù)。寶銀陪著英姐回到了出租屋,說他有事要出去一趟,讓英姐在這里等他,千萬別亂跑。天黑了又亮了,亮了又黑了,寶銀再也沒有回來。幾天后,那個接錢的女人來了,英姐發(fā)了瘋的抓住她問她寶銀哪里去了,問她說好的去辦購房合同怎么就沒影了呢。女人一把推開英姐。女人腥紅的唇一張一合。
女人說讓英姐再借兩萬塊錢,不然就在這小屋里一直呆著吧。英姐傻了,英姐后來明白了,這可能就是電視上說的傳銷。英姐很順從,告訴那個女人她慢慢借,借了讓姐姐給寄過來。英姐終于在一個晚上趁機(jī)跑了出來,她左拐右拐自己都不知道拐了多少個彎。
英姐依然下地干活,依然用單薄的身子挑著家,依然悉心的照顧江大娘江大爺。她的身子越來越單薄了,她的白頭發(fā)越來越多了,她的眼神越來越飄忽了。她依然背著藥桶在麥地里打藥,她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就屬于這個小村子,屬于這塊麥地。她原來想去城里享福的想法都是錯誤的,都是不應(yīng)該的,那樣的想法根本就不該有。“媽,不好了,俺外爺把一整個蛋糕塞嘴里噎住了,沒緩過氣,他他……嗚嗚……”女兒的哭聲讓英姐一下子掉進(jìn)冰窟里,她感覺渾身都涼透了,天在轉(zhuǎn)地在轉(zhuǎn)。
英姐披麻戴孝扛大旗把江大爺送到南門坑。又給江大娘換了新鋪蓋,買了新衣裳,所有人都說江大娘,英姐這閨女比個兒子都中用。江大娘聽這了話就會流眼淚。江大娘要吃糖糕,英姐騎著電車去趕集,回來時在離莊不遠(yuǎn)的地方被一輛轎車撞飛了十來米遠(yuǎn),再也沒有醒來。蓋著蓋子的車筐里,一包糖糕還冒著熱氣。
母親說,英姐走了,江大娘抱著糖糕誰也奪不下。后來,糖糕餿了臭了,慧想哄著讓江大娘扔了,卻怎么也哄不好。再后來,慧每隔兩天就買來新的糖糕,給江大娘換上。
二月的風(fēng)聲,撕碎了麥田里低沉的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