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的夜色
石頭的夜色,是城市的夜色。
有月亮的時候,星星很少。但城市的燈光遮蓋了這微星的自尊,以一種脂粉的美剽竊著星的清冷和璀璨;沒月亮的時候,或是下雨天,城市的燈光更加肆無忌憚,擺了星的姿態(tài)模糊著人們覺悟星的真實——只是,于掩藏起來的宇宙的斑斕而言,它們畢竟是少了些深邃和遙遠的氣度了。
石頭走在城市的燈光里,石頭用城市夜色的華美對比著家鄉(xiāng)夜色的簡樸,石頭常常就有了想哭的沖動。石頭的夜色本該是簡樸的———在山里的某個坳里,或者是山里的某處潭水邊;或者,是在山里小村外那個壞阿樂粗糲卻膽小的指尖上。
山村荒寂而瘦弱。西坡上冬天里瑟縮的羊群,父親咳嗽時帶出的血絲和壞脾氣,母親窩酸的漿水菜……這一切的一切,讓這荒寂而瘦弱的山村沒有一絲力氣拴住石頭的心。石頭放下了書包,沿著那條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路走了,不再是去小縣城的學校,也不再是捎去挖黨參去縣街售賣的阿樂的口糧。石頭叛了爹娘,叛了阿樂,叛了那個只有在講堂上眼睛里才會發(fā)散光芒的苦眉苦臉的劉老師,第一次坐上了火車,石頭就進城了——是一座大到石頭無法想象的城。夜幕拉開,溢光流彩的城市讓石頭目眩,興奮中的石頭展開雙臂,要作這大城一個幸福的客人了。
城市里的白晝,石頭喜歡;城市里的白晝,讓石頭歡欣。美麗的石頭看不夠櫥窗里千奇百怪的衣裳,也看不夠獨具匠心的亭榭流水的公園。聞著條條街道上飄來的香,聽著無處不在的美妙音樂,石頭著實從心底里愛上了這座城市里陽光下的每一寸路面。但很快的歲月里,石頭就知道自己錯了:首先,石頭會餓;再者,石頭需要一張那怕象家里一樣粗簡的床來夢她的夢,城市的白晝卻吝嗇得沒有給她這些。聰慧的石頭只有在城市的夜色里尋求她的水分和養(yǎng)料——石頭的情緒里,她就是一顆簡單而知足的樹!石頭有了不同于家鄉(xiāng)的新的夜色,石頭的夜色是城市的夜色了。
石頭的夜色是城市夜色了的時候,石頭也就開始了她的城市夜色里的故事。我是要講石頭的故事了,但這個故事里有我。而我,也曾是這城市夜色中的一個,城市夜色中的一個并不良好的男人。石頭倚在我的肩膀上看西安的城墻,看大雁塔廣場的噴泉,看護城河邊的荒草……石頭任憑我肆無忌憚的手伸進她的衣衫下催熟著她青澀的乳房,石頭不說話,石頭用一種無所謂的漠然鄙夷著我!
認識石頭,是在一個年三十的晚上。那個時候,我在西安南郊一個高檔娛樂城里做主管。我不是一個能做白領的有才華的男人,我只是鐵路上一個沒落單位不愿意上班的小癟三。因為陜西地處秦嶺北麓,藥材、勞動力、場地等等的廉價,韓國一個民間企業(yè)便租用了我所在單位里的廠房,生產(chǎn)一種運回國內(nèi)銷售的保健飲料,我因此便有緣相識了韓國商人李先生和樸先生。象過去北京城里的會館一樣,李先生和樸先生在西安投資一千多萬建設了一個娛樂城,是韓商們來中國西北匯聚的一個休閑場所。因為昂貴的消費,客人除了韓國、日本、臺灣的商人和留學生外,再就是一些商界貴族、吃著權(quán)利飯的大小政客和黑道大佬,普通百姓很少光顧。我是個不黑不白的閑人,李先生和樸先生覺得我有著和藹可親的可憎和兇猛,便讓我領了一份不錯的薪水。這種環(huán)境下,一個年三十的晚上,我認識了石頭,一個帶著點山里氣息、微黑、滿身青春味道、樸素里有些迷人的少女石頭。
我說的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就像我的結(jié)拜兄弟孟老四光著龍虎刺青的膀子晃蕩在西安街頭一樣真實。那個年三十的晚上,已經(jīng)是十八年前的一個年三十晚上了。我的印象里娛樂城酒吧的高背椅很舒服,吧臺內(nèi)的壁柜里五顏六色,是各色韓式酒水的光芒。平日里機靈而單薄的侍應生和站在門頭秀色可餐的公主們回家過年了,生意也淡,沒有幾個人。我沒有回家,喜歡浪蕩的原因……沒有原因,就算是生命里一段年輕軌跡的必然,就算是我敬業(yè)、愛我的老板吧,我沒有回家。我坐在那里,一個同樣沒有回家叫小虎的兄弟賣弄手段,調(diào)制各種名堂的雞尾酒給我,我痛快地飲,卻沒有醉意。小虎也陪著我喝,但小虎沒有我的酒量,小虎醉了,節(jié)日的氛圍讓小虎卸了警惕的盔甲,小虎話多失言,我便知道了小虎是一個逃犯。我說,小子,小心我舉報你!小虎說,你去,你去,我早活煩了!我把一杯酒摔在地上,罵:狗日的,以后少灌點馬尿,好好活著,聽見了沒有?!小虎哭了,嘮叨著父親走得早、村長欺負他娘、他便剁了那獸的舊事。
這時,便有客人來了。
那時的心情是怎樣一個心情呢?我自己也一直搞不明白。西安是我的家,我愛西安,看各色面孔賠著笑臉的委屈尚在其次,但有提刀拿槍的諸如“金刀駙馬”、“南疤鄭”、“粉巷大頭”等等道上人物,動不動幾十成百聚眾騷擾,卻讓我怕了。夾縫里的生存狀態(tài),在那時竟讓我隱隱地恨了這個城市。經(jīng)年之后,看范偉演繹《馬大帥》里那個軟弱卻好面子的保安經(jīng)理的形象,我淚流滿面。想起來,那個晚上,我是真的不愿意接觸任何人的,我想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年三十。我便沒有動,小虎安排來客進了包間。
小虎蜷縮在酒吧的沙發(fā)上睡著了的時候,外面的爆竹歌頌著新年的聲響正熱烈。包間里不時傳來喧鬧聲,便有人開了門喊侍應生。我不忍心打擾小虎的夢,便應承著走了過去。說實話,那時候象我上班的娛樂城里包間的奢華在西安還沒有幾家:一兩米寬長的厚重的大理石桌面,幾個甚至十幾個顯示屏組成的電視墻,韓國進口的點歌系統(tǒng),精美時尚的裝飾,寬大的空間立體感逼人。我一進去,幾個年輕女子搖著手鈴瘋狂地舞著、唱著,是韓國歌曲還是日本歌曲,我分辨不清,烏里哇啦有些吵人,桌面上成堆立著、倒著紅白的酒瓶。
那是一種醉酒而瘋狂的狀態(tài)!暖烘烘的空調(diào)屋內(nèi),到處散亂扔著衣服,年輕的肌膚赤裸裸在燈光里,發(fā)散著魅惑的妖艷,最要緊的景象是女子們個個淚流滿面,傷感十足,這讓我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我一進去便被裹在了香艷的胴體中舞蹈了起來,我結(jié)結(jié)巴巴問:怎、怎么了?女士們需要什、什么?有女子用生硬的漢語喊:我想我的家了,我想要回家!我明白,是幾個在西安留學的女子。
逢年過節(jié),這種情況是經(jīng)常有的。在西安留學的韓國、日本、臺灣的留學生用酒水把自己灌醉在我們這里狂歡,驅(qū)趕一種孤獨和思念,我是見怪不怪了,這是讓我有似曾相識感覺的原因。但象這種清一色女性的情景卻不多見。酒精讓幾個異國女子瘋狂,我便成了陪酒的玩物了。當然,那時的我還算年輕,自己心里也覺得容貌不丑,便左擁右抱瘋狂地隨她們舞著、張揚地喝著,直到不省人事。
那幾個女子到底是韓國人、日本人、臺灣人?我一直很困惑。十幾年過去了,我常常吹噓:想當年,咱哥們是左擁右抱了韓國女子、日本女子、臺灣女子的——而且,就在那一夜!然后我會繪聲繪色描述那個年三十夜晚的種種。但實際情況呢,對我自己來說都是個說不清的迷境。事實上是凌晨四點我清醒的場景我記得:東倒西歪的幾個人,幾乎都是嬰兒般的狀態(tài),當然也包括精赤的一個男子,那是我。我到底與這些女子有過沒有過茍且之事,實在是無痕的空白了。那時的我已經(jīng)是一個深諳男女之道的浪子,我沒有必要矯情,我也很愛把自己扮成一個有許多女子迷醉的騎士,但,那天夜里的事情是我真的無法說清了。
一個讓我敬慕的老師告訴我寫小說的秘訣,他說,小說有時候是需要寫很多廢話的。我一直以來都很贊成?,F(xiàn)在,我是寫了很多廢話了。我要寫的是石頭的故事,而直到目前為止,石頭卻還在那個年三十深夜的娛樂城外靜靜地靠門而坐。我寫著我的風流韻事的廢話,冬夜風寒,石頭卻瑟縮在冬夜里。
我叫醒了小虎,胡亂裹了些衣服在那幾個異國女子身上,拖抱著她們送出門外,擋了出租車。幾個女子也已清醒過來,出租車遠去的時候,她們伸出頭手在窗外胡亂地嗚嗚啦啦喊著,我想,他們大概是在說謝謝、再見之類的話吧?;貋磉M門的時候,石頭拉住了我的衣襟,我嚇了一跳,就在那一刻,我與石頭相識了。
石頭后來說,娛樂城里的燈光在她眼里那一刻是一團爐火,而且是有一鍋香噴噴燉肉在上面的爐火。我送幾個衣著時尚的醉酒女子出來時的情景,石頭說落在她眼里是一種她能在這里立足的預感,當時冷餓的感覺讓她孤獨而恐懼,她便拉住了我的衣襟。我說,石頭,你吃了東西并且喝了一大杯烈酒后讓我震驚,你那時驚艷如寒天梅花。但你怎么能判斷你拉住了我我就會留你在門內(nèi)的世界呢?石頭不掩飾,說:我知道我年輕好看,我也知道你是個壞種男人!
我真的是個壞種男人,石頭說的沒錯!那個年關(guān)的夜晚,我對于石頭是有一些同情心的,但前面幾個異國女子引發(fā)的情欲讓我欲罷不能,石頭對于我的意義,更多的是一種送上門的意外獵物。小虎關(guān)了門關(guān)了燈便睡去了,我欣賞著我的獵物,然后我殘忍地享用了我的獵物的肉體。
石頭的夜色是城市的夜色,石頭或許已經(jīng)開始平淡地接受這城市的夜色了。我和石頭喝了許多酒,我便把石頭放倒在包間寬大的沙發(fā)上。石頭沒有醉,我要了石頭三次,石頭忍住青春折磨她的呻吟,睜著明亮的眼睛看著我。石頭在我的身下新鮮成了一段蔥白——一段靜默的蔥白,這段靜默狀態(tài)下的蔥白女子石頭,冷靜在我的欲望里,開始計劃著她的城市夜色里的生活了。
石頭是天然沒有雕琢的。穿上長裙的石頭讓她的頭發(fā)以一種黑色瀑布的流暢飄散在人們眼中,穿上長裙的石頭涂了淡青的眼影,穿上長裙的石頭便在娛樂城里掀起了轟動效應。石頭沒有朋友,這與混跡于娛樂城里的女人們的妒忌心態(tài)有關(guān);石頭的朋友很多,石頭憂郁而沉靜的漠然和無所謂,還有石頭青澀而茁壯的乳房,讓男人們情欲的眼神無處掩藏。
黑色真絲長裙讓旁邊音樂學院里來娛樂城里吹黑管的女子像一個女神,酒吧里除了玻璃杯輕碰的脆響,就是黑管如泣如訴卻又綿長厚實的旋律的風行。李先生和樸先生常來,黑管女子間隙里就來陪坐,是李先生和樸先生在朋友們面前驕傲的旗幟。石頭的到來,讓這黑管女子吹奏她的黑管時常常走音。李先生和樸先生現(xiàn)在是把石頭放在他們的熱議里了,這熱議的結(jié)果就在時間里結(jié)果了:石頭身體圓潤的曲線和石頭身體迷人的芳香,仿佛是一種無法描述的酒杯里的佐料,讓李先生和樸先生在朋友們面前驕傲得滿臉通紅。
石頭是鄙夷我的,我想是初次相識我在石頭身上發(fā)泄情欲赤裸裸的結(jié)果。但石頭并不離開我,這讓我感到憤怒和失落。石頭把青春的花開得愈紅,我對石頭逐漸產(chǎn)生的一種畸形的依戀愈讓我悶悶不樂。夜晚,石頭疲憊的時候我就和石頭做愛,石頭并不拒絕。石頭的夜色畢竟是孤獨的,石頭需要傾訴,石頭便和我說她的山里的鄉(xiāng)村、爹娘、鄰村的阿樂……我知道,石頭是鄙夷我的,但石頭對我也是有一種畸形的依戀的。這種城市夜色下沒有愛的取暖方式簡單而又復雜、相斥而又相吸、互相傷害也互相依戀,莫名其妙地存在著。
石頭睡熟的時候,我靜靜地看石頭的臉,那是一張素顏,嘴唇浮著一層軟乎乎的水紅。我忍不住便去親吻,石頭在睡夢中仰起臉,嘴唇微張在空中尋覓,象一只找食的鳥。睡夢中的石頭急切地尋找著另一張熟悉而溫暖的嘴唇,但那不是我的,石頭喊的是“阿樂,阿樂”這個名字。憤怒和失落讓我瘋狂地要著石頭,我說:石頭,我在你身上能聞見許多不同精液的味道,李先生的,樸先生的,劉局長的,甚至有“粉巷大頭”這樣人渣的……你真是個賤貨!我猛烈地撞擊著石頭最柔軟的地兒,象搗蒜的杵,石頭便忍不住呻吟了幾聲。石頭的聲音麻木而平靜,石頭就在這呻吟聲中說:還有你的,雜碎!
如果石頭要算是我的朋友,那么,在這個偌大的娛樂城里我就只有兩個朋友——另一個是小虎。閑暇時我就和小虎坐坐。娛樂城里的酒水,是我們唯一不需要花錢就能享受的東西。我和小虎喝酒聊天,我問小虎,我是個雜碎嗎?小虎壞笑,說:哥,咱倆都是雜碎!小虎有時就會告訴我石頭和客人之間的事,我心里難受,卻拍拍小虎說,嗨!小姐嘛!小虎看我的眼神就很怪異。小虎說:石頭不容易,像我一樣!我就罵小虎:滾!滾蛋!小虎不惹我,走的遠遠地,我就一個人陪著酒杯難受。為我?為小虎?為石頭?我自己也說不清楚。
我因為石頭離開了娛樂城,石頭也因為我離開了娛樂城。那件事情受到牽連的還有小虎,幾年后我從別人那里知道,小虎在西安東邊一個叫渭南的城市落了網(wǎng)。罪是重傷害,判了十三年。間接牽扯的還有我的結(jié)拜兄弟孟老四和我的關(guān)系,從那以后,我們形同陌路。
那件事情的頭一個晚上,我依然是一個醉酒的壞種。我在石頭身上尋找著我的快樂,但那次石頭拒絕了我,態(tài)度堅決而冰冷。石頭一直在哭,裹緊了被子低低地在哭。我問石頭怎么了,石頭不說話,直到我問到石頭的哭聲變成了啜泣,石頭卻依然不說話。我知道自己是個壞種,我和石頭的關(guān)系也僅僅是冷夜取暖的鬼混,石頭供給著男人們性愛的快樂,我對于石頭來說,除了沒有金錢的交易,同那些男人又有什么本質(zhì)上的不同呢?!生活另一面的冰冷和殘酷,讓人變成了狼。但石頭哭的時候,我還是難受了,心有些疼。我啰啰嗦嗦安慰著石頭,石頭依然在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