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耶利亞(小說)
一九九一年夏天,南方的天氣不但炎熱而且煩悶,再加上水庫的輕霧水汽氤氳到湖面上空,聚集到風兒的裙擺周圍,跟隨著風兒輕盈地舞步,在整個山鄉(xiāng)里彌漫開來。
這潮濕溫潤的空氣,對于這些植物來說,無異于大自然母親無私饋贈給它們的甘甜乳汁,不用說,再過一陣子,一定又是漫山遍野酒紅色的楊梅、金黃色的枇杷、黃橙橙的柑橘。
而那層層疊疊,墨綠翠綠、嫩綠交相輝映的竹林深處,一地松軟微黃的枯葉,猶如細心的母親為寶貝們輕輕蓋上的一床薄毯,呵護著泥土下面一群白胖的正茁壯成長的竹筍寶寶。待到秋去春來,他們就會一個個冒出頭來,比賽著誰長得更快,一個比一個挺拔,一個比一個帥氣,誰都不甘落后。
再過個把月,丁蛋蛋和同學們就要迎來人生第一次大考,考好了就可以上區(qū)重點中學,這是大家都渴望實現(xiàn)的夢。六年級的同學們都卯足了勁,做著最后的沖刺。
悶熱的鬼天氣,對于同學們可真有些討厭,要么就干脆大汗淋漓,可以去溪邊捧一捧涼水抹一把臉,倒也痛快,可是這汗液偏偏就要出不出,就那么粘乎乎地趴在皮膚表面,不管你惱也好、恨也罷,他就那么任性地依偎著,不離不棄。
相聚的時光愈來愈短,離別的日子步步緊逼。
誰說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此言差矣,當朦朧的離愁絲絲縷縷如蠶織絲一般爬滿心頭,何需只言片語,只要看一眼彼此微蹙的眉宇、依戀的眼神、微抿的嘴唇,一切盡在不言中。
緊張的復習間隙,丁蛋蛋和大華漫步到操場上走了一圈,便到了馬路邊上,擺瓜子攤的老奶奶慈祥地看著他們,兩人自然地停下腳步,大華花了四角錢買了兩片雞蛋卷夾心餅干,外層是金黃色酥脆的蛋餅,里面夾了桃紅色的奶油,兩人細嚼著餅干,滿口都是雞蛋奶油的芳香,就連講出的話都帶有甜絲絲香噴噴的味道,就如倆人的友情一樣,雖然僅僅認識不到一年,卻一見如故、惺惺相惜。
大華會跟丁蛋蛋講講麗婭的嬌俏,丁蛋蛋也會和大華說說丫頭的可愛。
到了此時此刻,班里面的氛圍完全變了,原來男生總是趾高氣昂的,專門欺負女生,可是現(xiàn)在再不會了,似乎一夜之間,“冤家對頭”都變成了彼此珍惜的摯友。
麗婭是一個高高的女生,滿頭秀發(fā)整齊地束成一撮馬尾辮,隨意扎一束小花,一點俏皮,多少靈氣,一身火紅的連衣裙,比夏天的烈日還要灼目,本來就白里透粉的臉蛋被紅裙子一映襯,更顯得艷麗動人。
“麗婭真是一個不錯的女生,有時候看她生氣的樣子,嘴角微微抿向一邊,太好玩了,哈——”大華仿佛看到麗婭就在面前嗔怒,禁不住笑出聲來。
丁蛋蛋聽得入神,掄起小拳頭砸向大華強壯的后背,說:“你小子觀察很仔細嘛!”
大華趕緊騰挪逃開,然后就回頭戲謔丁蛋蛋:“你說說你自己,你看丫頭是不是比我更仔細?”
一提到丫頭,丁蛋蛋就如霜打的茄子——蔫了,掄在空中的小拳頭耷拉下來。
這些日子,班級里的課前唱《世上只有丫頭好》成了唯一永恒的旋律,甚至平時課間,動不動就有男生會不自覺地哼出聲來,免不了被別人嘲笑一番。課間大家都會在二樓的走廊里嘻哈打鬧,放松下緊繃的心情,突然,眼尖的于小風看到操場上幾個高年級同學正在欺負一個小同學,那個小同學不正是丫頭的弟弟嗎?這還了得。
但見一個黑影從樓梯飄落,轉(zhuǎn)眼間于小風便已經(jīng)到了操場,就像是輕功過人的江湖豪俠從天而降,三拳兩腳便那幾個恃強凌弱的學生擋在一邊,丫頭的弟弟自然轉(zhuǎn)危為安,小風臨走還不忘再聲色嚴厲的教訓那幾個家伙:“以后別再欺負小同學了,記住了嗎?”
那幾個家伙無不乖乖點頭稱是,哪里還敢造次生事。
而此時在二樓觀戰(zhàn)的同學早已起哄:“好——好——”
于小風卻絲毫沒有羞怯,昂首挺胸回來,像一個凱旋的大將軍,丁蛋蛋這時也偷偷瞄了一眼不遠處的丫頭,她分明正感激地注視著于小風??粗绢^如此專注溫柔的眼神,丁蛋蛋的內(nèi)心像打翻了五味瓶?!拔移綍r不也天天對著板壁練拳嗎?不也成天想著打抱不平嗎?可是,剛才怎么就這么膿包了呢?更何況那可是丫頭的弟弟啊,關(guān)鍵時候掉鏈子,真是的,唉!”
其實,丁蛋蛋大可不必如此懊悔,因為還有好幾個男生都一樣英雄氣短沒有勇氣邁出這一步,盡管他們都渴望在丫頭面前表現(xiàn)一番英勇氣概。
對敢作敢為的于小風,大家是又佩服又不屑,不屑于他如此出風頭。
復習迎考仍在有條不紊進行著,張文老師和金老師都是久經(jīng)沙場、經(jīng)驗豐富的骨干教師,曾經(jīng)帶領(lǐng)往屆的學生在升學考中取得了不俗的成績,他們對幾個名列前茅的學生更是期望很高。
同學們在緊張的學習之余挖空心思的想出各種法子互訴彼此的留戀不舍,互寫明信片成了一個很好的出口。丁蛋蛋的同桌阿汕,原來對女生是拳腳相加從來不知道憐惜的,現(xiàn)在也拿出珍藏多年的精美明信片,上面印著帥氣的張國榮、周潤發(fā),或者是靚麗的梅艷芳、葉倩文。
他一筆一劃工整地寫上:xx同學,你好!馬上就要分別了,請原諒年少無知的我曾對你的無禮,希望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能回想起年少時的點點滴滴。
丁蛋蛋看阿汕一張一張寫著,而那一個個名字可不就是他經(jīng)常欺負的女生嗎?似乎一夜之間,阿汕就從一個風風火火的霸道男生變成了一個心思細膩、柔情似水的翩翩少年了。
丁蛋蛋也拿出艱難節(jié)省下來的幾元零花錢買了幾張風景明信片,拿起筆激動寫下一個個好友的名字,心中似有萬語千言,卻又無從下筆。親愛的同學,不知前路是否還能同行,但我始終堅信,只要有緣,他日必定重逢,道一聲珍重,不要忘記我們曾經(jīng)在一起的三百多個日日夜夜!
其中一張明信片,印的是北京天壇的壯麗雄姿,丁蛋蛋一直留著到最后,然后忐忑顫抖地寫下了丫頭的名字:你是一個特別的女生。學習優(yōu)秀、歌聲動人,能和你成為同學,真是我最開心的事。雖不曾和你說太多話,但我卻一直默默關(guān)注著你,你微微卷起的長發(fā)齊肩,你一雙笑眼明媚動人,你微翹的嘴唇如此俏皮。你的一舉一動,我都盡收眼底,真希望,能夠和你一直做同學……
丁蛋蛋把字寫得小小的,密密麻麻寫滿了,恨不能把一肚子的話都傾瀉在這張小小的卡片上,實在寫不下了,還加了省略號,也不知道丫頭能不能感受到他這顆沉默安靜卻滾燙的心。
寫完后,他挑了中午沒人的時候偷偷地把卡片塞到了丫頭的書包里,噗通跳躍的心久久難以平靜。原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偏偏這個時候阿紅和幾個女生勾肩搭背地進了教室,瞥見了丁蛋蛋的舉動,阿紅沖著丁蛋蛋詭秘的一笑,卻也不說破,丁蛋蛋心里的一塊石頭算落了地,僥幸躲過一劫。
可是,事情遠沒有那么簡單。下午,丫頭居然在書包里發(fā)現(xiàn)了一包白糖粉包裹的花生豆,也不知道是哪個仰慕者放的,而阿紅這時便意味深長地瞅了瞅丁蛋蛋的方向,幾個女生便會意地笑笑,接著便交頭接耳,丫頭不由地羞紅了臉,而丁蛋蛋則是有口難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丁蛋蛋哪有這多余的零錢來買這么貴重的禮物,這自然是哪個家庭闊綽的同學送的,如果真有,丁蛋蛋應(yīng)該也會這么做的,就如他會把最好的一張明信片寫給丫頭一樣。
第二天,丁蛋蛋收到了丫頭偷偷塞在書本里的明信片,拿起卡片,丁蛋蛋內(nèi)心如小鹿亂撞,根本沒有看清正面是什么明星或是哪里風景,急忙翻到背面,兩行娟秀的字印入眼簾:丁蛋蛋同學,祝你能夠考上理想的學校,祝你以后的道路級級高升。
兩行字交叉在一起,像一個未知數(shù)X,簡單的話語,卻在丁蛋蛋的內(nèi)心激起了陣陣漣漪,久久不能平息。是啊,考學,將來,一切都還是個未知數(shù)。
每每想起這真誠的話語,丁蛋蛋便更加認真細致地復習備考。
升學考試終于結(jié)束了,同學們都考出了應(yīng)有的水平,這下終于可以徹底放松了。
同學們簇擁著老師在操場上留下了珍貴的畢業(yè)留影。無獨有偶,丁蛋蛋正好站在丫頭的后面,而大華則正好站在麗婭的身旁,兩個好朋友不禁相視一笑。
拍完了畢業(yè)集體照,同學們意猶未盡,于是又擁著老師一起到了操場外邊的溪灘邊,三人一組,五人一群,拍起小合影,丁蛋蛋也和大華、大宏幾個站到了小溪流中間的石頭上一字排開,大華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了墨鏡,幾個人一起戴上,引起岸邊的女生一陣喧嘩。
“哇!帥呆了!酷斃了!”
咔嚓一聲,深切的友誼就定格在照片中了。
而后大家又相約一起到阿毛家吃飯,男生女生一行十幾個人,步行的,騎車的,浩浩蕩蕩嘻嘻哈哈喧鬧著向阿毛家進軍,丫頭也一起來了,阿毛心里無比開心。丁蛋蛋知道,阿毛對丫頭的關(guān)注絕不比他少。
阿毛媽媽熱情地招待一幫小客人嗎,忙活了一個大上午,豐盛的菜上桌了,同學們圍成一圈,挨挨擠擠邊吃邊開著玩笑,好不熱鬧,就如一個大家庭一般,其樂融融的。
吃完飯,凌仔瀟灑地掏出剛剛傳入山鄉(xiāng)沒多久的一小包紙巾,給每人分了一張潔白如雪的紙巾,擦一遍嘴巴,說不出的得意,于小風和幾個同學則支起了麻將,學著大人的架勢打得有模有樣,丁蛋蛋邀請大家待會兒去家里吃楊梅,自己約了林賓、保衛(wèi)等幾個同學一起先到山坡上采摘一菜籃楊梅。
紅彤彤的楊梅,漫山遍野,一顆顆楊梅如晶瑩剔透的瑪瑙一般,鑲嵌在碧綠的樹葉之間,看著就令人垂涎欲滴。
丁蛋蛋帶著幾個同學在自家的楊梅樹上先敞開肚皮吃了個痛快淋漓,還在樹上放聲高歌,愜意得很。一籃子楊梅裝滿了,時間也差不多了,丁蛋蛋便下樹來,哪知一不留神籃子掉落下來,一籃子楊梅打翻在地,這可怎么好,等下同學們過來,可拿什么招待?。?br />
幾個同學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而在不遠處摘楊梅的村里的大伯剛好將這一切看著眼里,熱情招呼道:“蛋蛋別慌,來我這里倒一籃子去吧!”
這真是飛來橫福啊,蛋蛋感激不盡,也顧不上客氣,趕緊倒了一籃子楊梅,便和幾個同學連滾帶爬往家里趕。
其他同學都已經(jīng)陸續(xù)到了丁蛋蛋家,一幫人正熱鬧地在道地下的斜坡上玩鬧著,那里正是丁蛋蛋兒時最喜歡玩的地方。
看同學們玩得開心,丁蛋蛋咧開嘴樂呵呵看著,偶爾偷瞄一下人群中文靜的丫頭,也忘記了叫同學們吃楊梅了。
穿藍襯衣的霞和著花裙子的阿薇,在叫一個女生的外號:“呶呶,快上來!”這時三兒的阿媽剛好從旁邊經(jīng)過,以為是家里的小豬跑到下面去了,便也叫喚:“呶呶,呶——呶呶,快回豬圈里去?!鳖D時引發(fā)一群人哄堂大笑,三兒阿媽不明所以,也跟著開心笑了。
天色漸漸晚了,同學們才依依惜別。丁蛋蛋在每個同學的手里都塞滿了楊梅。今日一別,不知何日能再重逢?
考試成績出來了,丁蛋蛋和幾個同學都考上了區(qū)重點中學,更開心的是,丫頭也考上了,丁蛋蛋心里美滋滋的,一起考上了理想的學校,又可以繼續(xù)做同學了。
可是沒想到,天有不測風云。
錄取通知書收到后沒幾天,招生辦的人卻又送來了補充通知,含糊其辭地說什么政策有變,丁蛋蛋落榜了,丁蛋蛋的前路一時迷茫起來。
丁爺爺頂著滿頭的白發(fā)戴著老花眼鏡領(lǐng)著丁蛋蛋找到了區(qū)中學的校長室,質(zhì)問:“為什么?”
胖胖的校長也無言以對,只是一味拿“上級的政策調(diào)整”搪塞了事,丁爺爺氣紅了臉,震怒道:“你們這是瞎胡鬧,我要去教委告你們!”
“告,你去告好了,告到哪里我都不怕!”胖校長仰著頭斜瞅著無助的祖孫兩個,一臉的不屑。
可是真到哪里去告啊,丁爺爺也不過是出口悶氣罷了,人生地不熟,談何容易,丁爺爺帶著丁蛋蛋拖著沉重的步伐坐到了校門口的小賣店里。丁爺爺把剛才的對話一字一句地寫到了小本的工作筆記本上,一邊寫著一邊鼻子里呼著粗氣,而丁蛋蛋卻只是茫茫然在一旁看著,不知該何去何從。
丁阿爸火急火燎連夜騎自行車花了二個鐘頭到城郊找丁小姑想辦法,而后又連夜趕著騎回來,在一個上坡的路口,一輛迎面開來的三卡打著刺眼的燈光,一不留神掛到了丁阿爸,連人帶車甩到亂石路邊,兩個膝蓋頓時血肉模糊,他咬著牙堅持趕了回去。
第二天,爺孫三人趕回家去,坐在船上,水面一片白茫茫,丁蛋蛋看著爺爺和阿爸渾濁無助空洞的眼神,牙齒緊咬著嘴唇,細微的血絲沁入舌尖,分明是咸腥的味道。
“爺爺,阿爸,放心吧!不管命運如何作弄,我一定會更加堅強!”丁蛋蛋對爺爺堅定地說。
此時,疾速前進的大船沖破了晨曦中的迷霧,對面的岸也越來越清晰了,丁蛋蛋的耳邊似乎正傳來那首動人的歌謠:
很遠的地方有個女郎名字叫做耶利亞
有人在傳說她的眼睛看了使人更年輕
如果你得到她的擁抱你就永遠不會老
為了這個神奇的傳說我要努力去尋找
耶利亞神秘耶利亞耶利耶利亞
耶利亞神秘耶利亞我一定要找到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