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結(jié)
　　 閑無事，翻宋詞，翻到張先的《千秋歲?數(shù)聲鶗鴂》。其詞曰：“數(shù)聲鶗鴂。又報芳菲歇。惜春更把殘紅折。雨輕風(fēng)色暴，梅子青時節(jié)。永豐柳，無人盡日花飛雪。莫把幺弦撥。怨極弦能說。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wǎng)，中有千千結(jié)。夜過也，東窗未白凝殘月（‘凝殘月’或作‘孤燈滅’）?！弊x罷，才知道，人們經(jīng)常道及的“心有千千結(jié)”，出自此詞。
　　 瓊瑤寫過一部小說，名《心有千千結(jié)》，后改編為同名電視劇，風(fēng)靡一時。我所知的“心有千千結(jié)”，來自此書此劇。《心有千千結(jié)》里，江雨薇情感糾結(jié)之時，想起張先的《千秋歲?數(shù)聲鶗鴂》，“試著把這詞揉和了自己的意思，寫成了另一首小詩：問天何時老？問情何時絕？我心深深處，中有千千結(jié)。千結(jié)萬結(jié)解不開，風(fēng)風(fēng)雨雨滿園來，此愁此恨何時了？我心我情誰能曉？自從當(dāng)日入重門，風(fēng)也無言月無痕，唯有心事重重結(jié)，誰是系鈴解鈴人？”瓊瑤將小說定名為《心有千千結(jié)》，多少可以看出她對自己這首小詩的喜愛。
　　 心有千千結(jié)。其實，就是有心結(jié)。只不過結(jié)得又多又重，柔情萬般，百轉(zhuǎn)千回，深不可解。有此千千結(jié)者，當(dāng)為細(xì)膩之女子。春風(fēng)跆蕩之時，暗生情愫。空閨夜深人靜，思念征夫。相思相見知何日？為伊消得人憔悴。心有千千結(jié)，只適用于女人。
　　 但心結(jié)，就不同了。凡有心者，皆有心結(jié)。古人認(rèn)為，人之思考在心，左右情緒者，自然是心。凡與思考、情緒相關(guān)的字，都有“心”符表意。心結(jié)一詞，其源即此。查《漢典》，引《國語辭典》解釋：心結(jié)，是“存于內(nèi)心的芥蒂或糾纏難以紓解的想法?！毙慕Y(jié)一詞，很是形象：把你思考的器官“心”，挽起來，系緊打“結(jié)”，只要你解不開，就會糾纏不止，令你郁郁難歡。每念所及，都在結(jié)上，念至其結(jié)，歡顏倏逝，越念越結(jié)，越結(jié)越念，終至一塌糊涂，不可收拾。
　　 結(jié)，亦稱疙瘩。打個結(jié)，就是系了個疙瘩。疙瘩二字，病蓋表意，示其與病相關(guān)。心有結(jié)，雖無生理病象，卻是暗生心疾，也需醫(yī)治。所以，《紅樓夢》有詩：心病還須心藥治，解鈴還須系鈴人。瓊瑤也問：唯有心事重重結(jié)，誰是系鈴解鈴人？宋人惠洪《林間集》載：南北朝時期，泰欽禪師少解悟，然未為人知，獨法眼禪師深奇之。一日法眼問大眾曰：“虎項下金鈴，何人解得？”眾無以對。泰欽適至，法眼舉前語問之，泰欽曰：“大眾何不道：‘系者解得?！敝皇牵碘徣?、解鈴人，卻難尋。即使找到，也無從說起，說不清，道不明，剪不斷，理還亂。況且，心有結(jié)，嘴亦會打結(jié)。嘴打結(jié)，就結(jié)巴。胸有萬語，嘴卻吶吶，想說說不出，有前言無續(xù)語。結(jié)巴，豈能愷切陳辭，爽利表白？豈能一瀉千里，盡吐衷腸？結(jié)巴，或許應(yīng)該寫成節(jié)疤。節(jié)疤指植物的分節(jié)處，有突起，也指樹干上的疤，也有突起。方言將樹干上突起的疤，叫樹疙瘩。這些疙瘩，對于光潔的樹干來說，就是結(jié)。隨著樹木生長，它也越長越壯，越長越大，虬曲斑駁，陸離雜亂，侵噬樹干，擾亂年輪，把茁壯的樹木折磨成廢品，不成材，而成柴。嘴有結(jié)，言說不暢，心有結(jié)，郁郁難歡，不正如樹有疙瘩有節(jié)疤嗎？
　　 只是，心結(jié)這個形象非凡的詞，證之以人體結(jié)構(gòu)和器官分工，卻顯得有些蒼白?，F(xiàn)代科學(xué)證明，人之思考，在大腦，左右情緒者，亦是大腦。你有千千結(jié)，可以。但干心何事？你那些來來去去，起起伏伏，擾你清靜，亂你夜夢的結(jié)，都在大腦。于是，心結(jié)，成了腦結(jié)。心有千千結(jié)，當(dāng)是腦有千千結(jié)。想及此，一笑，再笑，笑不可止。
　　 暮春
　　 站在窗前，抬望眼，滿目青山，坡坎蔥蘢。只是，日子混沌，時令漸漸有些模糊。十天前，龍?zhí)ь^時，走出小城，踏踩春泥，未見“大家小戶使耕?！钡木跋?。明時劉侗、于奕正撰《帝京景物略》卷二有言：二月二曰，“熏床炕，曰熏蟲兒，謂引龍，蟲不出也。”欲去“照房梁”，令“蝎子蜈蚣無處藏”，哪有房梁。這些溫馨的舊俗，早已湮沒，不見蹤跡，只存于古時的文字和我郁郁的想像里。
　　 一年四季，最在意春天。很多年前，逛成都望江公園，恰逢綿綿春雨，細(xì)密柔軟。一株白玉蘭在斜風(fēng)細(xì)雨中格外奪眼，厚實的葉富麗堂皇，雨水洗過，綠得發(fā)藍(lán)。俏生生的花欲開未開，朵朵朝天，雜于綠葉，冰清玉潔，超凡脫俗，仿佛九霄之上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身姿搖曳，裙袂飄飄。從此，春天，在我的眼前心底，就成了那株白玉蘭。
　　 白玉蘭屬木蘭科。從屈原《離騷》“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菊之落英”開始，木蘭，玉蘭，就被拿來指喻高潔的人格。但我的白玉蘭，與人格無關(guān)。與其相涉的，是青蔥歲月，羞澀年華。只是，過了這么多年，白玉蘭那欲開未開的俏生生早已不在，它漸漸展開、開滿，漸漸枯萎、萎謝。零落成泥碾作塵，花開花落兩由之。我與它，漸行漸遠(yuǎn)，越看越平淡。曾經(jīng)的驚詫與激情，已不可尋。
　　 春天里，最喜歡暮春。雖時令模糊，但讀蘇軾《蝶戀花?暮春別李公擇》，其中有句：“簌簌無風(fēng)花自墮。寂寞園林，柳老櫻桃過。”也知道，柳正抽穗，櫻桃花才起蒂，驚蟄剛過，春雷還沒響起，春分未至，春才小半，日子離暮春還遠(yuǎn)。但我卻覺得，現(xiàn)在已是暮春了。
　　 喜歡暮春，是因為喜歡暮字。這暮，舒緩，如微熏中在綠盎盎的江岸漫步，想停就停，站在煙柳畫橋邊，想歇就歇，坐在云樹堤沙旁，萬千山水，盡入眼底，何其愜意。這暮，蒼翠，拋卻葉牙初展的生嫩，捐棄花蕾才綻的粉艷，三分流水七分塵，三分成熟七分暖，有的是才情，有的是力道，孜孜，矻矻，汲汲，世事紅塵，盡心打撈，雖不知收獲，其過程也是享受。這暮，還有一絲滄桑，白云蒼狗，歲月倏忽，白駒過隙，世事無常，站在暮的旁邊，回顧來路，跌跌撞撞，瞻望明天，終歸于塵土。未來，并不遙遠(yuǎn)，亦不虛妄，實實在在，就寓于這暮字之中。
　　 傍晚時分，古人農(nóng)作結(jié)束，收好工具站于田邊，太陽將隱未隱，猶抱琵琶半遮面。西望，山上樹木雜草叢生，太陽仿佛被草叢包裹。于是，造出暮字。查小篆，暮字形象生動：上兩草，下兩草，象草叢之形；中間一日字，象太陽之形，這些象形符號組合，象日落草叢之意。古時，暮寫成莫，下面的大，是下兩草的變形。崔顥《登黃鶴樓》中，有“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的疑問。日將落，天已晚，鄉(xiāng)關(guān)何在？行舟江上，煙波浩渺，咫尺天涯，今日甚至今生都不可抵達，自然會愁緒滿懷，憂思難忘。
　　 我喜歡的暮春之暮，其實就是崔顥的日暮之暮。而崔顥的日暮之暮，亦是暮年之暮。日將落入西山草叢，指日可待者，便是生命的盡頭。天命已知，卻不甘心，想要挽住落日，甚至將它拉到東邊的樹梢，重頭來過。神思恍惚間，偶然回首，去看那株白玉蘭，花已凋盡，夕陽涂抹，青枝綠葉顯出絲絲灰敗來。于是，我知道，北島的《一切》，舒婷的《這也是一切》，終將統(tǒng)一成我的一切。而我的一切，只存在于想像里，看似有，其實無。
　　 這，或許就是我不得不喜歡暮春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