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已過二三天，小區(qū)里人造湖岸的柳樹，好像還在冬眠，依然沒有探出芽孢米粒般的頭露出新綠來?；▔锏哪切┗ɑú莶?，也全無勃勃生機。濟南的春天相比南方總是來的晚些，而突至的一場雪，卻給這個春天覆蓋上了不一樣的皚皚春色，正應(yīng)了韓愈所寫的“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
　　 看著紛紛揚揚漫天的雪花，我沉浸在無比的驚訝和喜悅之中。然而更讓我吃驚的是，我接到表哥電話傳來的噩耗，舅母從此長眠，再也不會如眼前的柳樹和花花草草再煥發(fā)生機了。表哥哽咽著說，舅母是帶著微笑閉緊雙目的。
　　 舅母享年八十一歲，離我最后一次看望她老人家，僅僅相隔短短的二十來天。那天早晨，大概八點半鐘的光景，當我和妻子走近她的病床，她魚躍而坐起，清瘦的臉依然帶著一直不變的微笑，因為從我記事起，除了十多年前在外婆的葬禮上，她和母親一樣痛哭流涕悲傷欲絕外，我從來就沒有見過她露出憂傷抑或痛苦的表情。寒暄間，她刻意避開她的病情不談，妻子關(guān)心問起，她只是象征性的回答，有表哥指示醫(yī)生用進口好藥治療，身體感覺良好。談?wù)撟疃嗟氖?，關(guān)于我的工作和生活近況，聲音一如既往的響亮，只是語速比以前慢了許多?；貋淼穆飞?，妻子慶幸她的健康狀況意想不到的良好，于是感嘆說，從她的精神狀況來看，她根本不像一個病人，應(yīng)該還能挨過幾個春夏秋冬。而事實上，她是一個胃癌晚期的病人，而且是一個一年前就被醫(yī)生一再勸說放棄手術(shù)保守治療等待死亡的病人。這次專程看望舅母之前，其實我和妻子早有所聞，舅母去年冬天兩次靠輸血和蛋白與死神擦肩而頑強的活下來。大舅母這么快微笑著走了，原來她用她的微笑掩飾了自己的痛苦，讓她的親人們低估了死亡的臨近?。『螄L又不是在寬慰親人們、減少親人們的悲憫和痛苦呢？
　　 風(fēng)塵仆仆回到故鄉(xiāng)瞻仰舅母的遺容，舅母仍留存著她生前的笑意，是那樣的熟悉，好像睡著了一樣，是那樣的安詳，面目沒有一絲的猙獰。她走了，帶去了自己所有的痛苦和悲傷，卻不帶走最后的一絲微笑。
　　 看著睡著的她，我想起了1976年的秋天，那時的我還是孩童，記得沒錯的話，應(yīng)該是八月的開頭，從廣播里扔下一顆重磅炸彈，蘇中腹地將有一場強烈地震，通知像滾滾濃煙迅速彌漫，帶著死亡的氣息。所有鄉(xiāng)親都被趕往農(nóng)場（用作曬糧食場的空曠平坦地帶），舉家遷住拔地而起搭建的簡易防震棚。剛剛看過不久，一部關(guān)于唐山大地震的電影的鄉(xiāng)親們，迷失在電影里可怕悲慘的劇情中，一股被震光不如吃光的即時享樂之風(fēng)，也隨著好像預(yù)知來臨的死亡氣息迅速蔓延開來。我的父親也隨波逐流，唯獨舅母不人云亦云，堅持過細水長流的節(jié)儉生活。9月9日偉人毛澤東逝世了，為了開一場場的追掉會紀念偉人，持續(xù)一個月之久的防震日子，也在那天解除防范而告終。因防震怠慢了水稻的病蟲防治，那年秋收，糧食大面積減產(chǎn)，加上過度的浪費，必然帶來原本不富裕生活的更加拮據(jù)。轉(zhuǎn)眼就是冬天，還不到胡蘿卜收獲的時節(jié)，每次家里揭不開鍋，舅母就微笑著出現(xiàn)在家里，帶來米和白面。每每這時，父親總是羞愧難當，連連抱歉說，你家糧食也不多，就別送了，困難總會過去的。聽得舅母連忙寬慰說，我家多著呢，再怎么也不能餓著乖乖肉（方言：寶貝孩子）??！她洪亮的說話聲伴著爽朗的微笑聲灑落一屋子，也落在乳臭未干的我的心里。當時，我居然信以為真，真的以為舅母家有吃不完的米和面。直到有天我去舅母家玩耍，才知道舅母在說謊。吃飯時，比我大兩月的表哥見到桌上的白米飯，拍著小手高興得跳起來，狼吞虎咽的他，邊吃邊說，今天終于吃到米飯了。而舅母、舅舅的碗里，我看到的卻是照進人臉的稀飯。
　　 正如父親所說，困難總會過去的，多年后，穿暖吃飽終于不是問題，人們的生活像芝麻開花一樣節(jié)節(jié)高。年長我六歲的表姐，出落得亭亭玉立，清純脫俗得像盛開的六月荷一樣的美麗，正是談婚論嫁的年齡。鄰村的一位富家子弟看上了表姐，托人登門來說媒。他雖然相貌平平，但家竟殷實富足，表姐貌美如花，知書達理。男財女貌，這是當時鄉(xiāng)親們眼中最好的姻緣，一拍結(jié)合，因此根據(jù)風(fēng)俗習(xí)慣，男方送來彩禮，女方回了大禮，雙方都宴請親朋，舉辦了定親儀式。在那個相對封建的年代有不成文的約束，再相愛的兩個人，也只能等到新婚之夜才可以同床共枕的。把貞操名節(jié)視為生命的表姐，因為在婚前幾次拒絕富家弟子偷嘗禁果要求，所以他惱羞成怒，無禮的登門解除與表姐婚約。無論男女雙方哪一方被另一方解除婚約都被村民們視為奇恥大辱。這一次毀婚事件，也成為長舌婦們的談資和笑料。確實給潔身自好的大表姐潑了一身的臟水，大表姐病了。大舅母疼在心里，卻微笑對大表姐說，強扭的瓜不甜，人各有志，他有他的喜好，就放下吧。大舅母主動退還了彩禮，不僅僅讓富家子弟的父母特別的感激，也讓鄉(xiāng)親們感到特別驚訝?！熬谷恢鲃油诉€彩禮，真傻！去鬧騰，敲男方一筆名譽損失費也不為過。”長舌婦們憤憤不平的話語，我記憶猶新。
　　 心高氣傲的表姐，一心只嫁家庭、相貌等條件皆比上次相中的那個人。多少次相親均因表姐被解除過婚約而失敗，為何一次被解除婚約的簡單事件就成了表姐談婚論嫁過不去的門檻，直到今日，我都難以明白。幾年后，因為年齡刻不容緩的問題，表姐不得不下嫁給家庭貧寒，但貌如潘安的表姐夫?；楹蟮姆蚱迋z放棄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公辦企業(yè)工人不當，下海經(jīng)起了商。果然如大舅母所說，寒門弟子多勤勞，表姐夫起早貪黑打點生意，對表姐言聽計從，生意由門前冷落變得風(fēng)生水起。也許是有錢的男人就變壞，也許是帥氣多金的男人經(jīng)不起色誘的，但表姐夫被表姐捉奸在床是實，而且是兩次。如果不是表姐提出離婚，舅母還蒙在鼓里，畢竟兩人有個愛情的結(jié)晶啊！舅母出動了，想找表姐夫談?wù)?。那天，表姐夫做好了迎接狂風(fēng)暴雨般道德的拷問和良心的指責(zé)，但他錯了，他萬萬沒有想到，等到的卻是舅母的微笑，舅母語重心長說，人無完人，犯錯難免，知錯就改，善莫大焉。舅母善良的微笑讓在婚姻道路上迷失方向的表姐夫，重新找回了正確的行走方向，他挽著表姐的手，至今一直恩愛如初的走在婚姻甜蜜的陽光大道上。
　　 前來吊唁的人絡(luò)繹不絕，其中一位滿臉悲傷的五十歲左右的女人，淚如泉涌，虔誠的磕頭作揖，嘴里喃喃自語，好人一路走好，善人一路走好。看得出她比我悲傷，我猜想她不是普通的親友，應(yīng)該在近親之列，但我怎么從未與之謀面過？為何不直接喊舅母之于她的稱呼，只稱好人和善人？她的怪異行為一起我的注意。我對她說，節(jié)哀順變，你和我舅母是什么關(guān)系？她說，她是鄰村的，二十多年前的一個傍晚，丈夫在下班途中，突然暈倒在舅母的大門外，是舅母發(fā)現(xiàn)，讓舅舅一起送醫(yī)院搶救的，因為中風(fēng)搶救及時，挽救了生命，但從此失卻了工作能力，后來舅母常常去看望，還不忘送去一些生活用品，她從舅母微笑的臉上學(xué)會了微笑面對生活，一人艱難維持著這個家，后來兒子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兒子的學(xué)費都是舅母資助的，去年兒子考上了南京的一所二本高校，舅母又讓在南京工作的表哥資助兒子的學(xué)費。說完，她連連自責(zé)自己背叛了仙逝的舅母，因為舅母和她有約定，資助這件事不要公開。我說，舅母一定會臉上掛著微笑理解包容的。
　　 出殯那天，晴朗的天空，下起了細雨，難道這雨是老天為舅母流下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