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孝順女兒。年少時，一邊心安理得地享受著父母的供養(yǎng)，一邊厭棄著清寒小家的勞作困頓；長大離家后，父母那里成了免費“行宮”，累了倦了委屈了就跑回去小憩一晚，母親好吃好喝安慰后，臨行，總不忘再塞上些自種的瓜果蔬菜給我；做了母親后，父母那里變成了驛站，每次皆來去匆匆，很少靜下心來認(rèn)真陪過母親。都說女兒是母親的貼心小棉襖，可我不是，連一件遮塵的罩衣都不是。
　　 母親不識字，從沒出過遠門，五十歲前到過最遠的地方是我工作的這個方圓不過幾公里的小縣城。經(jīng)年偏居深山的母親，上有多病的公婆要侍奉，下有上學(xué)的兒女要吃飯，外有六七畝山田需耕種，內(nèi)有豬牛雞羊要喂養(yǎng)，一年三百六十天，作為家里勞動力的母親辛勞到抽不出一天完整的時間給自己。后來，爺爺奶奶相繼過世，村莊搬遷后，母親又隨弟弟住進城里幫帶孫輩，直到照料侄子們上了中學(xué)，習(xí)慣鄉(xiāng)村生活的父母重新搬回村里居住。有次回鄉(xiāng)，無意中看見母親正注目仰望天空中低掠而過的飛機，眼神中充滿艷羨和好奇。彼時，心中閃過念頭，有機會了就帶母親坐回飛機，好讓她親身感受一下飛機的滋味。
　　 前歲，母親突發(fā)腦梗塞，我聞訊趕去醫(yī)院時，坐在輪椅上的母親正被弟弟推著做檢查。那一刻，我忽然心生恐懼。母親已過花甲，幾十年深山勞作，一大家人的生計操持嚴(yán)重透支了她的體力，近年來身體狀況時有下滑，偏頭疼、高血壓等嚴(yán)重侵襲著她的感官和行動，而突發(fā)的腦梗更令母親一度活動受限，我好怕有一天母親會失去行走能力、會從此站不起來。陪母親治療的日子里，心中的恐懼無時不在。后來，母親康復(fù)好轉(zhuǎn)，遺留下右肢短暫性僵硬，尤其每次小坐站起時，右腿僵硬到影響邁步，總要堅持挪行幾步后方能緩解。每次回家看母親，目睹她緩慢舉步的過程，心中時若針刺，先時的恐懼與日俱增。
　　 恰逢幾天小假，就想趁機帶母親坐回飛機，幾番斟酌之后，我選擇了春城昆明。和母親電話說時，母親先是滿口應(yīng)承，可當(dāng)問了機票價格后，卻不容置疑地回絕了，甚至羅列出一堆不能成行的理由。我知道節(jié)約慣了的母親其實是不想我們花費。無奈，我只好哄騙母親說辦理醫(yī)療保險需要身份證號碼，爾后自作主張網(wǎng)訂了機票，并瞞下了父親和弟弟們。直到臨行當(dāng)天，接母親去往機場的車上時，始告知母親行程。母親嗔怪一番后，自知無可更改，便順從地跟著我進了機場。
　　 之所以選擇春城，是因為無論氣候還是飛行時數(shù)，都在母親能感受和承受的范圍?？吹贸瞿赣H很高興這趟出行，從進機場到目的地，母親對一切都表現(xiàn)出莫大興趣。機場等候的一個多小時里，母親不曾坐下一分鐘，她一動不動地站在候機廳玻璃前，隔著玻璃眺望機場，每看見一架飛機?？炕蚱痫w，母親都會興奮地喚我：“琴，快看，又來了一架飛機哩！”那言語、那神情仿佛得著了寶貝的孩童。坐上飛機的母親好奇地打量機艙四周，一排排計算著座位，驚訝著能裝下那么多人；飛機起飛了，母親目不轉(zhuǎn)睛地望向窗外，一會指著機下的山川道路給我看，一會指著連綿的云朵層給我看，不時發(fā)出驚奇的感嘆。我視力不及母親，只能隨口應(yīng)和著。
　　 春城氣候正好，高高的太陽襯托著藍天白云，那碧藍、潔白，是記憶里久違的少時歲月，是母親回味里的舊年時光，陪母親漫步云朵下，光陰恍惚回到了從前，少年的我牽著母親衣角走在通往井臺的路上，道旁莊稼茂盛，耳邊溪吟鳥鳴，母親弓腰搖動轆轤汲水，我挽起褲腳跳進小溪淘沙子玩。母親挑上灌滿水的水桶時，總要大聲喚上好幾遍，我才極不情愿地跟著回家。夜晚，勞累的母親會拿張凳子坐在院落里教我數(shù)星星，一顆、兩顆、三顆……數(shù)夠100顆不出錯時，母親會適時拍拍巴掌以示鼓勵。那時的母親烏發(fā)如黛，那時的天空清澈湛藍，那時的云朵潔白如棉，那時的星星從不隱身，宛若眼前春城。
　　 春城水多，寺廟、公園、山林、村落，隨處可見湖水，尤以滇池水域最廣。成群的紅嘴鷗翔于湖面，母親拿了面包屑喂食，鷗群們便圍于母親前后展翅盤旋，母親不曾見過這么多鳥兒，一時歡喜得不知所措，竟然伸出手想要觸摸鳥兒，豈料那些小精靈很是敏捷，沒等母親手指近身，便一個個撲棱棱飛遠了，母親卻不放棄，連續(xù)掏出包里的面包掰碎了，向著四周一次次撒向鷗鳥，貪嘴的鷗鳥們便相跟著一次次匯集，有幾只鳥兒甚至飛落上母親胳膊，伸長脖子用嘴巴啄食母親手中的食物，母親怕再驚飛鳥兒，便靜止著任由鳥兒自由取食，直至把備用的食品全喂了鷗群，再也翻不出一點食物。我輕聲嗔怪母親，母親卻只管抿嘴淺笑，神情里的活潑和清澈，竟讓我一時恍惚。這哪里是母親？勞損滿身、滄桑盈目的母親？眼前與鷗鳥嬉戲的，分明一童真年少身，分明一爛漫稚子心?。∥以尞悾赀~的母親怎會有這般興致童趣？莫非，白首的母親心底深處，也潛藏著一份不老的少年情懷？
　　 由于不想母親太累太趕，我們選擇了不跟團的短線自由行。每天8點左右出酒店門，簡單吃飯后乘公交出發(fā)，到達目的地后多是散步樣走走停停，看沿途民俗風(fēng)景、品當(dāng)?shù)仫L(fēng)味小吃，遇到喜歡的就多坐一會，累了就及時回酒店休息。五天行程里，無論是去石林觀光還是進民族村近距離體驗異族風(fēng)情，抑或是往圓通寺進香等，每一站行程，皆是輕松舒悅的，沒有跟團的匆慌及購物壓力，沒有公事和家務(wù)的羈絆，全身心陪著母親感受春城之春、之綠、之清新閑怡。盡管，出行的時間有限，盡管，母親的白發(fā)不時晃疼我的眼眸。
　　 返程路上，和母親說再有空了就陪她去看天安門，母親哈哈笑說：“不去，哪也不去了，你們都有自己的事，咋能光陪我呢！再說，火車、飛機我都坐過了，也知足了，趁著還能動，再好好種二年地，積攢點糧食，遇急了你們也好有吃的?！蹦赣H的話令我酸澀，我簡單知足的母親啊，這一生怕是都放不下她的田地和兒女了，而普天下的鄉(xiāng)村里，還有多少母親這樣的母親，窮盡一生光陰活在田地和兒女的影子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