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相約春天”征文】家鄉(xiāng)的小河(小說)
1
我家門前有條小河,它叫秀女河。
這條河只要你站到高處看,活脫脫地像一個秀女。由于河床寬闊,中間高起的空地,很分明地能看到兩條筆直的長腿。纖細的身材過后,到了肩膀部分略略地寬闊了一些。河水一直前進,到了一個山彎處,隨著水流有個深潭,很像一個人的頭顱。
這條河不單純因為像秀女就叫秀女河,是因為很早以前有個秀女跳河自殺而得名,而且在不遠的山頭上有個秀女廟,每年三月三日是秀女的忌日,前來祭奠的人滿山都是,唱大戲,玩雜耍,熱鬧得很。這座廟宇名字叫起來很別扭,后來有人叫娘娘廟,有人叫河娘娘廟,有人叫巧娘娘廟,還有人叫圣母娘娘廟,反正叫什么的都有,誰去要藥都很靈驗,不管什么時候,遇到頭痛腦熱,只要你心誠,都可以從靈角里面看到很少的黃面藥,拿回來一吃就好。
黃面藥到底是什么,里面含有什么成分誰也不知道,也沒有人去考證,只要病好了,就對人說河娘娘真靈驗,手到病除。
據老年人說,我們這里人杰地靈,曾經出過不少的人物,這些人物的名字我并不知道,只知道這個秀女,她叫李懷珍,是康有為的學生,被清朝的官兵追到老家,沒有辦法跳河自殺,從而叫秀女河。
從廟里的泥塑像看,這個李懷珍面如脂膏、艷如嫦娥、美似貂蟬,是世上絕無僅有的美女。我從小就跟著母親去趕廟會,最為讓我感動的是扮演秀女的人,每到三月三日這一天,人們抬著身穿古裝的秀女去她舅舅家,在舅舅家院子里擺上香案,下滑竿禮拜完畢,上了滑竿,從另外一個山彎向回走,一路吹吹打打鞭炮齊鳴,身后涌著好多人,好不熱鬧。
我感覺,此時就像迎親的隊伍,有送的,有迎的,還有看熱鬧的,四個人抬著滑竿晃悠悠地從這山彎上去,從那個山彎下來,幾乎所有溝溝腦腦全是聲音,是嗩吶聲和笑聲。不知怎么的,我最愛看的不是熱鬧,也不是人群,更不是美麗的男女,我只看一個人,那就是李懷珍的扮演者,覺得她就像仙女,也像古裝戲畫里的美女。
我家墻上就有四副這樣的畫,是鯉魚精大鬧金相爺。鯉魚精太漂亮了,沒事我就看她,看她是不是能從畫中走下來,將我引走,別再上學,別再受吃不飽穿不暖之苦,但是,慢慢地我長大了,覺得她只是幅畫,是一張人畫的畫而已。
扮演李懷珍的姑娘不知道換了幾個,到了我十七歲時,另外一個姑娘走上滑竿開始扮演河娘娘,并且廟里出現一個女人,四十多歲的年紀,看上去臟兮兮的,在廟里瘋跑,嘴里念念有詞,說自己是河娘娘。當然,她這樣,就會有一些迷信的女人跟在后面,身后還有自己的男人,跪下磕頭燒香,一邊說著一些匪夷所思的話。
就在這時,這個女人忽然倒下去,平平地倒下,能看見身體在地上彈動。人們急了,一個個撲了過去,她的男人說:“別動,沒事的?!?br />
她慢慢地緩過來以后,長長地吹了一口氣,緊閉雙眼,臉色蠟黃蠟黃的,一點血絲都沒有,沒有多久,她忽地起身來到神龕前面,坐在一個蒲團上,身體開始顫抖,閉著的雙眼從沒有睜開過,好像什么都能看到似的,對一個女人說:“你不孝敬公婆,在灶君面前破口大罵孩子……”
幾個婦女和她的男人跪在面前不斷地說好話,讓神輕點,那個女人不斷地求饒。
就在這時,門口來了一位姑娘,看見這個場面笑了,她捂住嘴笑著說:“媽,你在干什么?”
“去去去,一個姑娘家傻笑什么?不看這是什么地方?”
在廟門的不遠處,我盯著她看,發(fā)現她的相貌和河娘娘還真有點相似。她轉過身要走,看見我在看她,我扭過頭就準備走。
“哎!你就是劉老師吧?”
聽到她問我,我回頭看著她說:“我就是劉春年?!?br />
她笑了笑,一副羞澀的樣子說:“聽說有個劉老師,年齡不大,帶領孩子上體育、唱歌、朗讀詩,教的蠻好的。”
“那都是傳說,在王老師眼里,我簡直就是瞎胡鬧?!?br />
“王老師是我的父親?!?br />
我驚愕地看著她,不知說什么好。
我一下子知道她了,她是王老師的女兒,怎么看不出一點遺傳基因?王老師是個古板且很教條的人,教了二十年學,依然是個民辦教師。他上課嚴肅得讓學生一個個打瞌睡,并且愛講一些之乎者也的東西,我都煩死了,別說學生了。這所學校有三十八個學生,我和王老師帶三個班,從一年級到三年級。
我是初中畢業(yè),家境困難的差點上不完,每到上學,為了三塊五毛錢發(fā)愁,經常餓著肚子,每周星期六和星期天就去偷苜蓿勉強地上完初中。
初中生在這山彎很少,多半人念完小學就終止了,特別是女孩子,上學的少之又少。我十七歲回到農村,大隊讓我教學,我就和王老師一起開始教我們山彎的學生。王老師看著我上課,老覺得會帶壞學生,流里流氣的,像個小混混。我在講數學時,動不動就打比喻,像打籃球。我上語文課時,就給孩子講些幽默笑話、古典故事之類的,孩子們聽得津津有味。
遇到體育課時,我就帶領孩子們在土操場上打籃球、唱歌,有時還扭起屁股做些動作,惹得孩子們傻笑不止。
按照王老師所說的,老師是為人師表,一言一行都是學生的榜樣,也是學生一生中的啟蒙之父,更是學生的表率,必須嚴肅剛直,要有風度。
2
我來到學校三個月后,才覺得很后悔,很后悔。就是在大隊當個文書,也比教學強,每個月掙大人公分,多個二分自留地,卻死死地將我固定在這幾年窯洞里。
我和她沿著一條小路往下走,隨口問道:“我看你像河娘娘?!?br />
她笑了笑說:“自從王洼子小妮嫁人走了以后,這兩年都是我扮演的?!?br />
她說話顯得很得意,也很自豪,好像這山彎百戶人家里只有她能扮演這個角色。的確,在我們這塊貧瘠的土地上,這樣的美女很少。
我說:“你每年扮演這個角色,大隊給多少酬勞?”
“還需要什么酬勞?這是神圣的,是人們敬仰的神靈!”
我覺得自己失口,急忙笑了笑說:“你說得對,神圣的東西不能用‘酬勞’二字,更不能忌諱個人的得失!”
“是呀!有好幾個女孩子都想扮演,都被大隊擋了回去,她們不但身材不夠,臉面也不夠標準。河娘娘是神,沒有七分相像,沒有七分漂亮能扮演嗎?”
我看她認真的樣子,覺得十分好笑,不由地捂住嘴笑了起來,她聽見我笑,扭過頭來看著我說:“李懷珍是咱們這個山彎的驕傲,也是咱們這里的最美女孩!”
她走路很快,姿勢卻很優(yōu)雅,總覺得不是王老師的女兒,也不像我們山里人。我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心里咯噔了一下,像是有種痛感。我從來都沒有這樣的感覺,也沒有和女孩子正面看著說話。好像十七歲的我忽然長大了,有一種說不出的青春萌動,我在心口摸了一把,一蹦一跳地從另外一條小路上跑下去。
操場上的學生看見我回來,都不再摔跤,也不再奔跑了,站定看著我,我走到學生面前說:“還沒有下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我走進窯洞,看見王老師戴著老花鏡批改作業(yè),什么都沒說就來到我的桌前坐下開始批改作業(yè),改著改著就來氣了,氣乎乎地走出去,喊著叫王狗娃過來。
王狗娃躡手躡腳地極不愿地走進我和王老師的辦公室,站得很遠看著我,我站起來走到王狗娃跟前,捉住他的耳朵,在他的屁股上就是兩巴掌,并說:“你寫的這叫什么?是不是生字?”
王老師使勁地咳嗽了一聲,我慢慢地消了火氣,指著本子對他認真地說:“拿回去再寫,趕吃飯寫不完別走,直到寫完為止!”
學校在一個平臺上,下面是小河,上面是廟宇,三者之間好像有某種聯(lián)系,因為,求雨在廟上,河神就是河娘娘,有了重大祭祀活動,學校就成了休憩的地方。這里有五眼大窯洞,我們只占了三眼,一眼是大隊的倉庫,一眼是住駐隊工作組的地方,窯洞寬闊敞亮,頂部使用圓木加固,且裝修過,絕對不怕塌方,更不怕水的。
窯洞上面是很高的山崖,左邊一點的一個山嘴上才是廟。廟宇前面是塊很大的空地,原來是農業(yè)社的大場,由于太高,上去費力,就將大場移到河灘上。
我沒事就來到小河邊坐在一塊石頭上看水草在游弋,看水鳥在浮水,聽汩汩的流水聲。還有柳樹,有的直直地站著,有的彎著腰撲向小河,像要去喝水。
河上沒有橋,只有石板支起的一塊一塊相連接的列石供人們過來過去。河面不是很寬,水也不多,只有蘆葦和水草最為茂盛,占據所有河床。
我一直在想,這條河流向哪里?是不是進入渭河?后來經過書本知識,我才知道進入涇河。我一直遙望那遠處的山,那座山外是不是山?是不是和天邊相連接?每每想到這里,我就情不自禁地想飛起來,我想飛出這個山彎,并且飛得越高越遠越好。
然而,上課鈴聲響了,我急匆匆地往回走,走進教室,我異常地興奮,看著下面孩子可愛的小臉,覺得她們就是一個個幼小的我,都是想飛出山外的人。
落雪的日子,是我們山里最好看的時節(jié),也是山里人最為幸福的時節(jié),什么都干不成,一個個趴在熱炕上聽著收音機,有的跑到別人家看電視,有的在打撲克、下象棋。
農業(yè)社到了此時溫度降到冰點,到了搖搖欲墜、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境地,隨時都有包產到戶的可能。那些干部還在隊部,喇叭喊話的聲音低沉了,再也沒有以前那么的洪亮了。
我對當兵情有獨鐘,一直向往著當兵,今年,我就去報名了,只是年齡的差異,沒有得到批準,別的條件幾乎都合格。我跑到鄉(xiāng)人武部說明來意,他們很堅決地說:“征兵是國家的需要,也是自愿保衛(wèi)國家以及家鄉(xiāng)的神圣職責,每個人都有這個義務,卻不是兒戲,年齡不夠絕對不行,要是遇到打仗,你這年齡,這身板扛機槍能行嗎?還有……”
我還想爭辯,卻被大隊主任拉走,剛一出大門,他對我說:“你急什么?只要你愿意,明年我保證讓你走!”
當兵沒成,我依然回到學校,和孩子們聆聽大山的靜謐,家鄉(xiāng)除了寂靜以外,還有好多種聲音,有的像金屬撞擊,有的像鴿子起飛,有的像馬在奔跑……
3
自從我認識了王老師的女兒王雅琴以后,她經常來學校,總是一副蠻橫的樣子,為父親洗衣、做飯。王老師將這個女兒慣壞了,看見她來就說:“你怎么又來了?”
她聽到這話,撅起的嘴能拴兩頭牛,沉著臉將手里的東西“咚”地扔在桌上氣呼呼地走出門,站到學校的矮墻邊看著眼前的河。
這個時候,王老師輕手輕腳地來到她的身后,抓住她的手微笑著說:“又生我的氣了?”
王雅琴忽然笑了起來,回頭喊著爸爸:“我再不理你了!”
我看到父女兩全過程,覺得很好笑,不是冤家不聚頭,這對父女看上去是老來的女,視若掌上明珠。
女兒笑了,王老師也笑了。
王老師的坐姿很像一個菩薩,在辦公室一直那樣坐著,不是批改作業(yè)就是看書,好像除了女兒就是書。王雅琴的母親也經常來,提著籃子,領著孫子。
他的孫子上躥下跳,不是書掉下來,就是墨水被打翻,有時將爺爺的煙鍋悄悄拿走,到院子里裝上土,一個人抽,惹得爺爺到處尋找煙鍋。
他的家距離學校比我家遠,順河道走上半個多小時上一個小坡就到,卻很少回去。
山彎的春天來得特別早,比塬上足足早半個多月。我除了上課,不是來到山崖下看小草,就是到河邊看柳看兩岸的風景,將這些青綠糅合成文字放在筆記上。
我一直寫日記,總覺得干巴巴缺少生機,后來,我在寫這些景色時,干脆將王雅琴寫進去,讓她手提竹籃掐苜蓿芽,或者站在河岸翹首遠望。我修飾不了她的外形,不是長發(fā)飄逸,就是孤帆遠影。這樣,我就有事可干了,每當黑夜來臨,一邊嚼著臘肉,一邊想著王雅琴……
一年一度的三月三廟會即將開始,大隊、小隊以及各家各戶都在緊張地準備著,當然,我也很高興,又能看到王雅琴扮演河娘娘了。我覺得,她是我心中一道亮麗的風景。在隱隱覺得王雅琴不但是神的扮演者,也是給我紅薯和臘肉的美麗少女。雖然,她沒有說什么,我也沒有說什么,兩個人沒有在一起漫步,只要她一個眼神我就全懂了,懂得一個少女之心。
我感覺有人要來,神情就開始恍惚起來,沒過多久,王雅琴笑著走了進來,手里提著籃子,看了我一眼對父親說:“爸!我今天掐到苜蓿了,我給你倆搟菜面吃?!?br />
王老師從眼鏡上面愣愣地看著女兒,好像再問:“什么時候成了兩個人?”
她很鎮(zhèn)定地笑了一下。
王雅琴趴在父親的身上搖著說:“我給你做好吃的,你都不高興,過兩天我要扮演河娘娘,成了神的化身,要你為我慶祝一下?!?br />
“高興,怎么會不高興?要慶祝也得回家,到家里慶祝。”
“還是老爸好,我給你搟面去!”
她搟面的手藝很好,刀工也不錯,干活也利落。不大一會,細長的面條很快撈到碗里端來給父親,我怯生生地看著她,她說:“走,我給你撈面去?!?br />
我興奮地跟在她的身后往外走,聽見王老師咳嗽了一聲,王雅琴笑著說:“別理他,我的父親就是這么個人,心非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