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家住平房那幾年(散文)
結(jié)婚二十年了,說起“家”最初的溫暖,定會想到剛結(jié)婚時住平房的那些日子。
那是單位分我的一間平房,十排共一百二十間平房中的一間,那平房的矩陣,牢牢抓住泥土,穩(wěn)當當?shù)卣玖?,如壯實的中年,憨厚、大度、平和。紅的磚,紅的瓦,紅土夯實的甬路,雖已半舊,但依然滿是熱情滿是濃濃的人間煙火味道。偶有誰家屋頂瓦縫里鉆出幾株灌木,挺拔碧綠,隨風一搖,遠遠就能看到,也不失為一處小風景呢。我家位于二排西起第二個門口,朱紅鐵門鑲嵌于紅墻之間,房子南北向分為三個部分,門樓,為平頂,面積十平左右,豎墻分隔為二,一為門洞,一為廚房;小院,東西狹長,約十平米,地面用水泥抹過,靠西墻留一花池,常種幾株月季;正房,起脊屋頂,又分前大后小兩室,大屋二十平米的樣子,靠東墻由南往北依次擺放電視,沙發(fā),書柜,靠西墻依次為床鋪,衣柜,就是這二十平的屋子,既是臥室又是餐廳還是客廳,擠是擠了點,但也舒適溫馨,后間稍小,屋頂也低,但也寬敞明亮。這樣一來,臨街的大門、正房的屋門,后儲間的屋門,就妥妥地直沖了,因為大門習慣性敞開的,為遮擋路人視線,我就給里面的兩個門上各掛一塊白底繡花的半截門簾。這兩塊門簾讓我在多年之后仍會想到戲臺上“出將”“入相”的場面,不過,我的簾與人家的排列方式不同,簾上的字樣也不一樣,人家是并排,我的是垂直排列,人家的上寫“出將”“入相”字樣,而我的則是梅花,一枝梅花和另一枝梅花。
這就是我最初的家,就這般簡陋的平房,卻包含了我生命里太多珍貴的東西,讓我一直難忘。
平房里蘊藏著四季,我一直以為季節(jié)就藏在我房子里的,或屋頂或院角,或布簾的褶皺里,亦或月季花的根下,只需時機一到,她們便伸腰撩腿地出來了。春風起時,“出將”“入相”的簾子立馬興奮起來,噗嚕嚕歌舞著,擺著腰肢,側(cè)著身膀,招著纖手,把春風從小院喚進我的大屋,又喚進后面小屋,于是整個春天便灑脫脫擠進了我家每個角落。到了夏天,小家更生動蓬勃起來,蚊蠅還是有些不安分的,竟變著法地往屋子里鉆,于是,“出將”“入相”的小簾外面加了一塊及地尼龍紗簾,床上也掛起了蚊帳,即使這樣,仍有狡猾者鉆進屋里,甚至鉆進蚊賬,于是半夜人蚊大戰(zhàn)偶會有之,呵呵,小小無奈想想也是一件趣事呀。還有夏日的那一池月季,那艷艷的紅、燦燦的黃、瑩瑩的綠,那旺盛的勁頭,讓你似乎能聽到根抓泥土滋滋生長的聲音呢。秋天來了,鄰家梧桐樹上碩大金黃的葉子,會不時落在小院洗衣人的頭上,咦,怎么也鉆進發(fā)辮了?伸出滿是肥皂泡的手扮個蘭花指去摘頭上的葉子,咦,怎么一下還沒摘掉呢?這時,站在梧桐樹上的花喜鵲笑了,嘰喳……嘰嘰喳……冬天將近,寒風漸起,我用一長長的藍布棉簾換掉“出將”“入相”的小簾,這讓我多年之后仍會想起相聲里的“藍布棉門簾”臺詞,呵呵。平房人家是要自己點爐取暖的,小院的西北角,采暖爐的管道穿墻入室與臥室暖氣片相接,火爐很旺,暖氣燒得嘎嘎作響,屋外寒天凍地,屋里也溫暖如春。放煤的池子搭在出胡同五十米的一塊空場,拿簸箕取煤是每天必有的家務,我爭,夫也爭,有時爭的笑鬧有聲,讓隔壁的何姨聽了去,于是,便傳成了我們夫妻恩愛的“佳話”。
平房里不僅蘊藏四季,也蓄養(yǎng)著浪漫的情致。床靠近窗戶,白天的陽光,晚上的月光,都會任性地傾灑在床,躺在這樣的光里,可任你遐思無限。冬天聽雪,雨日賞雨,也無一不酣暢淋漓,都說雪落無聲,但如果離得足夠近,心足夠靜,你是能夠聽到雪的,有雪的夜,躺在平房的床上,總能聽到的“沙沙……沙沙……”如千百春蠶咬食桑葉,又象情人竊竊私語。雪停后,屋檐下會掛起長長的冰掛,晶瑩剔透,找根竹竿仰頭敲打,冰掛“劈啪”跌落,凌亂一地,嘿,這樣的調(diào)皮,誰說只孩子才有?更讓人愜意的要說雨天,雨來時,不僅雨點擊打紅瓦聲如銀鈴,且從明瓦中可以看到雨水在瓦上淙淙流淌,似一個個小型瀑布,身在小屋的人也就有了在雨中親近自然的福氣。雨勢急時,聲音就慷慨激越,如萬馬奔騰,雨勢減緩,聲音也漸弱漸歇,輕柔地沁入你的心底。
平房提供著足夠的空間和快樂,兒子才學走路,便搖搖擺擺到處轉(zhuǎn)悠,一會兒前屋,一會后屋,一會兒院里,一會兒一眼不見便扭到門外。院角籠子養(yǎng)了一只小兔,這小兔可是兒子的最愛,餅干拿來喂,菜葉拿來喂,水果拿來喂,有天居然把月季花的花瓣統(tǒng)統(tǒng)揪了扔給小兔。我的兒,到下次月季花開,要等上整整一年呢。一大箱子玩具,一會兒央你倒在院里,一會兒求你弄到屋里,還有時非要你攤在門外胡同里。一個小三輪車,吱扭吱扭,里屋騎到外屋,屋里騎到院里,一會兒又“吱扭”到鄰居家去了,小家伙偶爾還靈感大發(fā),自個找來搬手錘子,對著三輪車“叮當叮當”修理起來。現(xiàn)在想,若是樓房,會鬧得樓上樓下不安,我們是否還好意思讓孩子這樣“折騰”?這樣“肆無忌憚”地生長?那一天,我和夫正在廚房做飯,兒子一個人在臥室玩耍,不一會聽到兒子哭聲,急急跑過來,發(fā)現(xiàn)門打不開了,原來兒子把門上的推拉插銷銷上卻不會打開,于是急的大哭。透過玻璃安慰兒子,又到何姨家找來工具,把窗戶的玻璃卸下一塊,然后手伸到門里插銷拉開,兒子“得救”,拖著長鼻涕笑了。后來我們探討,若這事發(fā)生在樓房,沒有玻璃可卸,插銷無從打開,我們是不是只有破門而入呢?
平房滋育了和睦的鄰里關(guān)系,平房接地氣,敞敞亮亮天地間立著,前門后窗都敞開著,四鄰八家,一覽無余。從長長的胡同走出去,你可以看到張家的花開了,李家的狗正在奶崽,劉叔正在提水澆菜,而趙嬸墻上的紅辣椒恰好“嘩啦”掉了一地。人們彼此都不見外,經(jīng)常你往他家借點蒜,他到你家討塊姜。有時左鄰右舍也來幫你裁縫衣服,幫你腌制泡菜,教你放多少鹽,放多少糖。夏天的傍晚,人們把小飯桌擺在院里,或者搬到屋外路上,一家人圍著小桌吃飯,男人慢慢品著酒,女人小心喂著孩子,有時左鄰右舍也會來喝上幾杯,誰家有好吃的,也招呼人們來嘗嘗,或者干脆送一點過去。兒子出生后,老人沒時間帶,左鄰右舍就成了我的幫手,你拉一把他拽一把地幫我把兒子帶大了。兒子才會走路就東家西家的串,這邊我喊“兒子,哪兒了?”兒子拖著稚嫩長聲“何奶奶家……”一會兒又喊“兒子,哪了?”“在丁嬸嬸家……”一會兒搖擺搖擺地回來,不是東家拿回一個蘋果,就是西家討來一個雞蛋,呵呵,我的小饞貓。那時人們出行都是騎自行車的,車胎癟氣是常有的事,為了方便人們打氣,胡同口熱心的李叔,在自家外墻掛一個打氣筒,這給前后左右的一大片鄰居預了方便,再不用上班前對著車子急喳喳了,打完氣,掛回原處,直到我搬家離開胡同的時候,扭頭一眼便看墻上掛著的那個打氣筒。喜歡平房里的濃濃人情,街坊鄰居互相熟識互相關(guān)切,讓家的范圍更闊更大了。
在這溫馨的平房里住了四年,最終我們還是搬進了樓房,密閉的窗,冰冷的防盜門,把季節(jié)隔在了外面,把聽風賞雨的美好情致隔在了外面,也把溫暖的鄰里關(guān)系隔在了外面。我們搬后不久那平房也改建成了樓房,可閉目想時,那一片仍然是舊日的模樣--紅紅的磚瓦,長長的胡同,郎朗的談笑,醇醇的飯香。搬離平房時,兒子四歲,奇怪的是,后來的某些事情兒子都記不甚清了,但關(guān)于那平房,卻能說出許多真切的記憶,兒說,他記得左鄰何奶奶給過美味的蛙腿,記得右鄰丁嬸家大紅的公雞,記得自家雪白雪白的小兔,記得床頭那黃色的書柜,還記得拿竹竿撥扯我“出將”“入相”的門簾。
家住平房那幾年,可以說是生活在城市的邊緣,但那卻是我生命的中心,是兒子人生的起點,所以,我們一直記憶著,懷念著,感恩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