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藥罐(外一篇)(傳統(tǒng)·散文)
藥罐
藥罐為粘土燒制而成,造型簡單粗陋,高約五寸,罐肚微微凸起呈橢圓狀,上有提把,略微收縮的灌口留有一個翹起的壺嘴。藥罐新時為土灰樣,顯得本色,經(jīng)過天長日久的煙薰火燎后,便成了黑色。藥罐并不是每戶人家都有,偌大個村莊算來也就三兩個。在村莊里,不管是誰購置的藥罐,都不屬于某個人或哪一家,誰家要用都行。平時,藥罐大多會擱在一些體虛多病經(jīng)常熬藥的人家,不動聲色地蟄伏在床下、灶臺或者某個角落,等誰家需要就來取用。
鄉(xiāng)鄰間使用藥罐是容不得一點寒暄和客氣的,更不能說借用,用完后也不得送還,如果用后又好心送回,會被認為送來的是晦氣而不是藥罐,即使一貫包容大度的人也會面露不悅,十分生氣,若遇到心胸狹窄的人家甚至?xí)活欘伱娴氐吐曕止净蜷_口大罵。如果使用者不小心打碎了藥罐,也不礙事,反而認為“碎碎平安,去病消災(zāi)”。當(dāng)病好了,不用了的藥罐便棄置在家中不礙事,不顯眼的地方,不管不問,希望永遠都不再看見。
我十四歲時因為腿疾,從村東劉奶奶家拿回藥罐,用過后,我仔仔細細地把藥罐里外清洗干凈,興沖沖地又送回給她。平時一貫和藹可親的劉奶奶見后卻怒沖沖地冷臉對我?;丶液笪以儐柲赣H,母親一聽叫苦不迭地說:“還不得??!你怎么能把藥罐給人家還回去呢?你還人家藥罐,不等于也把疾病還給人家了么?你這不是在詛咒人家嘛!”母親趕忙拉上我去給劉奶奶賠禮道歉,說:“村頭的土地爺需要藥罐,我們正好幫他捎去。”聽到母親這么說,劉奶奶一直皺著的眉頭才慢慢地舒展開來。臨走時母親果真拎起藥罐,與我一起去了村頭的土地廟,把藥罐放在了香案下面。我問母親,劉奶奶嫌藥罐不吉利,你卻送給土地爺,土地爺就不怕么?母親說:土地爺不怕,他不像我們這些俗人,凡胎肉體,他老人家是神仙,擔(dān)承得起。
其實,村莊里每戶人家都會有和藥罐相伴的日子。那時候的村莊缺醫(yī)少藥,藥罐就似村莊的制藥廠,人們每遇到小病小災(zāi),除了到村東頭老中醫(yī)葉先生那里抓一些現(xiàn)成中藥,也有人會去村北的河灘上挖些辛涼苦澀的茅草根、車前草、升陽菜,村南的崗地上尋些野菊、婆婆丁、馬齒筧等草藥,回家放入藥罐煎熬成汁,喝下調(diào)治體疾。村里的鄉(xiāng)親常會比喻自己“命如黃連”,而藥罐中那些用經(jīng)年干枯的根莖或鮮嫩枝葉煨出的濃稠藥汁,則是他們消災(zāi)祛病和益壽延年的良方。他們不止一次地幻想那個黑黑的藥罐能夠創(chuàng)造奇跡,克制病魔或起死回生,庇佑人們身板能如初的硬朗。
草藥治本,有小毛病的人喝個三罐兩罐的草藥就可見效,若是慢病纏身,就不是一天兩天,幾副藥的事了,說不定要吃上幾十上百副草藥,得慢慢地熬,慢慢地喝……
一天天,一年年,滄桑的藥罐吐納著這個村莊草藥的精華,沾潤著村莊人的淳厚質(zhì)樸,沸騰著關(guān)愛生命的藥水,從東家轉(zhuǎn)到西家,成一個村莊的希望,寄托著普渡眾生的奢求,呵護著這個村莊內(nèi)眾多命運不濟的蒼生。
細煎慢熬中,有人逝去了生命,亦有人重獲了新生。
土地廟
村頭那座土地廟為青石壘就的兩間房,神圣地挺立在村頭那塊方方正正的地基上,在周圍數(shù)十棵椿樹和幾棵參天柳樹的籠罩下,煞是威嚴(yán)。約兩米多高、泥塑的土地神端坐在土地廟的神臺上,神臺上經(jīng)常供有水果,也會有饅頭或糕點,逢年過節(jié)時更會供有殺好的豬頭和鯉魚。土地神左右兩則的墻壁上繪有很多因果圖畫,有破壞青苗、浪費糧食的人死后在陰間所受的惡果,有短斤少兩、欺行霸市者死后到陰間遭到的各種懲罰,有偷盜淫亂,無義不孝之徒將來死后在陰間得到的報應(yīng)。圖畫繪制的古色古香,形象逼真,特別的令人敬畏,更讓一貫做事陰損猥瑣之人心里虛虛的感到害怕。
土地廟建于何年何月村子里卻沒人知道,我問過村子里最年長的七爺,七爺一手柱著拐杖,一手梳理著自己的白胡子低頭不語,沉思了好一會才抬頭看著我,用拐杖點著地說:“孫娃子,爺爺像你這么大時也問過村里最年長的人哦!他也說不知道這土地廟建于什么時候,你說你現(xiàn)在問爺,爺又去問誰哩?
村莊中間的那條路,便一直通往土地廟。土地廟的門一年四季都敞開著,平時,我們這些小孩斷然不敢獨自去土地廟,即使大人們一般也輕易不進廟門。然而,在這個村莊里卻始終會有很多人,在某個關(guān)鍵時刻,如祭司動土、婚喪嫁娶、落棺上梁、遠足出行等,事主便會來土地廟,在神臺上擺上祭品,將帶來的香和紙錢點燃,恭恭敬敬地把香分為三炷插進香爐,見紙錢燃燒著騰空飛起,紙灰在空中風(fēng)旋著消失,雙膝跪下念念叨叨地許下心愿,再虔誠地磕下三個響頭后回家。
在那舊年月里,村莊人厚道慈悲,寬容迷信,簇擁著一大片無邊無際甚至有些麻木的虔誠,對自然的敬畏無處不在,土地神更是他們心中無所不能的神,凡是解不開了,就去土地廟,祭拜土地神。
記得我小時因為腿疾,整日以藥為伴,幾乎每天早晚都要喝下一碗濃釅釅苦澀澀的中藥,整天被中藥味包著,走到哪兒帶到哪兒,人也逐漸變得體虛羸弱,家人很是著急。鄰居三奶奶裹著一雙尖尖小腳,顛著碎步也慌得找我父母說:“快帶孩子去土地廟里磕個頭,給土地神許個愿,若讓咱們娃的腿好了給他供豬頭鯉魚槽頭肉,扯丈八紅布,放長鞭!”父母應(yīng)聲帶著我,拿著紙錢就到了土地廟,在土地神前撲通一聲地跪下,并硬拉著我也跪下。焚燒紙錢時嘴里不停地念叨說:“土地神啊,今天我?guī)е⒆咏o您磕頭來了,您是咱們的神,您保佑孩子的腿好起來吧!顯顯靈,讓他能跑能動能干活,我們到時再給您上頭供,放大鞭,給您披大紅袍?!闭f完咚咚地磕下了三個響頭,讓我也跟著磕了頭……
一旦村莊里有人逝去,死者的親人第一時間就得要去土地廟報廟。意思是這個人死后要去陰間了,家人讓土地神去向閻王匯報,讓閻王批準(zhǔn)死者去向、發(fā)給路條。在凄凄的嗩吶聲與哭聲中,孝子賢孫披麻戴孝,手捧哭喪棒排隊跟在招魂蟠后緩緩前行,把死者的魂靈暫時安放在土地廟內(nèi),等到下葬時,亡者的親人再請他回家讓親朋好友祭祀行叩拜之禮,然后再送亡魂離去。至于去了哪里?那要根據(jù)亡人生前的功過,閻王爺已早有安排,按照路條死者自會找到自己的歸宿
無廟不成村。然而,這座建起不知多年,寄托著村莊人無限愿望的的土地廟后來卻遭到了滅頂之災(zāi),那年春天,不知從哪里來了一幫紅衛(wèi)兵,領(lǐng)頭的腰里別著一把手槍,雄赳赳地站在土地廟前高聲地叫喊:“砸爛舊社會,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在他的口號中,紅衛(wèi)兵們一擁而上推到了土地廟,砸爛了土地神,那些精美的因果圖畫也毀于在一片打砸聲里……。
村頭的土地廟被毀后,只剩下了點廟墻還沒有完全倒塌。雖然村里一些人后來又把倒塌的墻體重新壘了起來,可是卻沒有了原來的氣魄,廟里邊也沒有威嚴(yán)的土地神。上天,在外漂泊多年的我又回到村莊,特意去村頭看了看,發(fā)現(xiàn)土地廟的原址上是空空如野,沒有了以前的一點跡象。
一切都不復(fù)存在了,在這個新時代里,土地廟早已被村莊里人們冷落和遺忘了。這個世界上到底有沒有土地神可能沒有人知道,但我卻知道村頭的土地廟見證著一個村莊的歷史,見證著村莊人的生老病死,寄托著村莊人無數(shù)的夢想和愿望,告訴人們?nèi)绾紊拼@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