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年夜飯(傳統(tǒng)·小說)
翠萍下了高鐵又上長途車,緊趕慢趕,下午五點多才抵達柳林鎮(zhèn)。
天陰沉著臉,硬邦邦的雪粒狠勁往地上砸,打在臉上有點疼。長途車上下來的七八個人,很快被凜冽的北風吹得蹤影全無,剩下翠萍孤單單凌亂在風雪里。
去象山的小巴已經(jīng)沒有了,怎么辦?躊躇片刻,她拖著拉桿箱,頂風冒雪走向鎮(zhèn)醫(yī)院。
向陽這會正站在辦公室窗前,皺著眉瞅著漫天的風雪,見了翠萍先是詫異后是驚喜,臉上綻開了一朵花。
“嗨!怎么是你?”
“嗯?怎么不能是我!”
“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女神駕到!”
“哪有什么女神,只有一個難民,有家難回,投奔向院長來了?!?br />
“好啊,終于棄暗投明,歡迎歡迎,熱烈歡迎!不過要是早覺悟二十年,豈不更完美?”
說完笑嘻嘻張開雙臂,等著翠萍投懷送抱。
“紅英,你拿搓板來干啥?”翠萍瞥一眼身后說。
向陽慌得趕快收了胳膊,扭頭伸長脖子去瞧門外。
翠萍實在憋不住,笑得花枝亂顫,嘴里好不容易嘣出四個字:談虎色變!
向陽方知上當,手摸胸口,喘口大氣說:“不帶這樣的,嚇死人是要償命的!”
“貧夠了吧?說正事了啊,我需要幫助?!?br />
“盡管說,女神的需要就是命令,刀山火海也得闖!若看得上,這百十來斤交給你都行?!毕蜿柊研馗牡门九卷?。
“哦,才百十來斤啊,輕了點!我爸說他殺的年豬有三百來斤呢?!?br />
“咳,咳,男不跟女斗,尤其不斗嘴,繼續(xù)說正事吧?!毕蜿柦K于不再嬉皮笑臉。
“我要趕回象山去,幫我解決一下交通問題。”
“唉,我以為天欲降大任于我,誰知就這么瑣碎的事呀!今晚住我家,明天我親自送你回去?!?br />
“不行,我跟老爺子說好了一起吃年夜飯,若不回去,他這一晚上肯定睡不著!”
“這樣呀!那怎么辦?我今晚值班,走不開啊?!毕蜿栕ザ鷵先?,頗有些為難。
“很簡單,車鑰匙給我就行。”
“你行嗎?又是晚上又是大雪,山路可不是平坦坦的長安街?!?br />
“不要緊,路不長,慢點就是了?!?br />
“回家陪老爺子吃年夜飯,我當然不能阻攔,不過路上千萬千萬要小心??!”
“謹遵指示,安全第一!你就繼續(xù)辛苦吧,大年三十值班,年夜飯肯定是吃不上了?!?br />
“咱當大夫的命苦啊,你不也是幾年了才有機會陪老爺子吃一次年夜飯嗎!”
“好了,不倒苦水了,男兒有淚不輕彈,留到咱們同學聚會喝酒的時候吧?!?br />
翠萍辭別向陽,駕車上了路。此時沉甸甸的雪粒已變成了輕盈飛舞的片片雪花,爭先恐后想擠到車燈的光亮里來,不似飛蛾撲火,倒像一只只搶食的白色小鳥。路被雪隱藏,車后拖著兩條深深的轍印。
出鎮(zhèn)不遠就上了山路,幸好路不算太窄,也沒有車輛行人,翠萍并不是特別擔心。路邊偶有亮燈的人家,估計在吃年夜飯,她似乎聞到了家里誘人的飯菜香味,不由得舔舔嘴唇。
再往前就看不見人家了,一座座黑黝黝的山頭蹲在那里,像一只只不懷好意的巨獸。翠萍打個冷戰(zhàn),心揪在一起,打開熱風,調(diào)亮頂燈,但作用似乎不大。拐過一個山坳,前面突然閃出一點亮光,隨即看到一個晃動的身影。她下意識地減慢車速,透過飄舞的雪花,大燈光柱里現(xiàn)出一個男人,滿頭積雪,像是戴著一頂白帽,一邊使勁搖晃亮著電筒的手機,一邊張大嘴喊叫,似乎想攔下車?;慕家皫X夜黑雪大……翠萍不敢想下去,手不由抖起來。距離越來越近,那人絲毫沒有閃避的意思。翠萍全身顫抖,雙手死死攥住方向盤,眼看就要撞上了,她使勁閉上眼睛,在最后一剎那踩下了剎車,那人撲倒在車頭上。翠萍渾身癱軟,冷汗涔涔而出,那人似乎沒事,起身后三兩步搶到翠萍這側(cè),彎下腰使勁拍打車窗。翠萍瑟瑟發(fā)抖,一動不動驚恐地盯著窗外。敲了半天,見翠萍沒有任何反應,那人雙腿一彎跪在了車窗旁,臉與翠萍正對。這是一個四十多歲男人的面龐,因常被烈日暴曬、風霜侵襲,顯得粗糙黝黑,但卻樸實憨厚,并非兇神惡煞的樣子,翠萍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放松了一點。
突然,車窗外那雙燃燒著焦灼的眼睛里涌出兩行淚水。
翠萍定了定神,把車窗放下一條縫,顫聲問:“你,要干什么?”
“救救我媽,請你救救我媽!”黑臉大漢拖著哭腔,眼淚更加洶涌。
翠萍把車窗再放下一截,問:“你媽怎么了?”
“她肚子疼得厲害,這會昏過去了!”黑臉大漢抹一把眼淚說。
“趕緊送醫(yī)院??!”翠萍脫口而出。
“我正帶她去鎮(zhèn)醫(yī)院,可摩托壞這了,手機沒一丁點信號,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幸虧遇到您了!”他邊說邊望身后。
翠萍湊近玻璃睜大眼睛去看,并沒發(fā)現(xiàn)摩托,也沒看見他媽媽的影子,她使勁掐掐左手,警醒自己莫要喪失警惕。這時候,她突然瞥見黑臉大漢竟然沒穿防寒服,僅著一件毛衣,這讓她心里陡然升起更大的疑問。
“你過去把你媽弄過來,我在這等著?!贝淦枷肓讼胝f。
“哦,好吧?!焙谀槾鬂h起身向前跑去。
待他離開,翠萍悄悄發(fā)動車子,準備一發(fā)現(xiàn)有詐就立馬加速沖過去。她慢慢地跟在黑臉大漢的后面,警惕地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約莫在十幾米外路邊的一個低洼處,她瞥見一輛被雪覆蓋的摩托輪廓,還有一個不大的雪堆。黑臉大漢伸手在雪堆上輕輕拂了幾下,現(xiàn)出一個蜷縮的人形,身上有一件紅色防寒服。
黑臉大漢轉(zhuǎn)過身,可憐巴巴地瞅著翠萍。原來是這樣??!他把防寒服讓給了媽媽,這人無疑是個孝子!翠萍心中的狐疑消除了大半。
“我是大夫,讓我看看?!贝淦紕x住車說。
“太謝謝了,您真是救苦救難的菩薩!”他連連作揖。
翠萍拿過身旁的包,摸出一把手術(shù)刀,裝進外衣兜里,推開車門,跨了出去。盡管小心翼翼,她還是滑了個趔趄。黑臉大漢猛地撲過來,翠萍一邊竭力穩(wěn)住身形,一邊攥緊刀把掏出刀來,見黑臉大漢并無后續(xù)的危險動作,又把刀悄悄放了回去。
翠萍上前查看,防寒服里的老太太卷縮成一疙瘩,臉色蠟黃,一動不動。翠萍去摸她的頸動脈,尚能感覺到微弱跳動,于是站起來吩咐黑臉大漢趕緊抱老太太上車。
在一個相對寬點的路面上調(diào)了頭,車往鎮(zhèn)上駛?cè)?。天黑路滑,再加上擔心顛著老太太,車速比走路快不了多少。翠萍詢問黑臉大漢他媽媽是怎么回事,他咳聲嘆氣說,老太太得知兒孫們今年都回來過年,心里甭提多高興,昨兒個就張羅著宰羊殺雞,不想被羊頂了一下,當時沒太在意,不成想越來越疼,到今個傍晚實在撐不住了,才想起來去醫(yī)院。翠萍又問頂了哪里,他說是肚子左面。翠萍心里基本上有了數(shù),判斷很可能是脾臟破損慢性出血導致的休克,必須盡快手術(shù)。
幾十分鐘后他們來到鎮(zhèn)醫(yī)院,B超檢查結(jié)果證實了翠萍的判斷,如果馬上手術(shù),應該還能挽救老太太的生命。
接診醫(yī)生卻顯得很是為難,兩手一攤說:“我們這里沒有手術(shù)條件,你們趕快送縣醫(yī)院吧?!?br />
黑臉大漢一聽就傻眼了,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翠萍看不下去,插話說:“鎮(zhèn)上離縣城有五十多公里,平時也要跑一個多小時,這會路上的雪已經(jīng)一扎多厚,沒三四個小時絕對到不了,那時老太太很可能已經(jīng)沒命了!”
接診醫(yī)生聳聳肩說:“不排除會發(fā)生這種情況,但實在沒法子啊,我一個內(nèi)科大夫,從沒摸過手術(shù)刀,你讓我怎么辦?”
“向院長呢?他完全能做這個手術(shù)啊?!贝淦紗?。
“向院長剛上手術(shù)臺,沒幾個小時下不來?!?br />
“哦,什么手術(shù)???”翠萍追問。
“肋骨骨折引起的內(nèi)出血,必須立即手術(shù),否則有生命危險?!?br />
“這樣呀!咱們鎮(zhèn)醫(yī)院難道再沒外科大夫了?人命關天,趕快打電話往回叫呀!”
“想叫來著,可他今年回老家過年了,遠在幾百公里之外,根本來不及趕回來啊?!?br />
事情非常清楚,情況極其糟糕,大家一籌莫展。
這時不知從哪冒出兩個人來,沖黑臉大漢一個喊爸一個喊哥,三人都是一臉的驚訝。
“你倆大年三十不趕快回家,咋跑這來了?”黑臉大漢沒好氣地責問。
那個少年搶先說:“我和我叔從小路往家趕,半道碰上一個老漢受傷趴在路邊溝里,就趕緊送過來了?!?br />
“你們又沒車,咋送的?”黑臉大漢很是疑惑。
“我們用大衣做了一副擔架,抄小路抬過來的。”少年說話時眼睛亮晶晶的。
“這兩位的確是好樣的,救了那老漢一命,否則這天凍也凍死了?!苯釉\醫(yī)生向他們豎起了大拇指。
少年的下巴微微揚起,滿臉的得意與自豪。
“哥,你在這干嘛?”黑臉大漢的弟弟也很疑惑。
“咱媽病了!”黑臉大漢的眉頭立馬擰起一個大疙瘩,“咳……”長嘆一聲蹲在地上,雙手捂臉。
“要緊嗎?”弟弟和兒子異口同聲問。
“脾臟出血,需要手術(shù),但這會唯一的外科大夫卻剛剛上了手術(shù)臺,唉……”接診醫(yī)生長嘆一口,一臉的無奈。
“那可怎么辦?怎么辦???”少年急得直跺腳。
沒人回答,空氣似乎凍得結(jié)結(jié)實實。
黑臉大漢忽地站起來,拉著弟弟和兒子的手說:“跪下!”
他率先跪下,弟弟跟著,少年卻遲疑不跪,在他爸大力拉扯下才勉強跪下。
“求您好事做到底,給我媽做手術(shù),救救她!”黑臉大漢對著翠萍連連作揖。
所有人一臉懵圈地瞅著黑臉大漢。
翠萍楞了一下,趕緊往起拉跪在身前的三個人。
接診醫(yī)生瞅瞅翠萍,轉(zhuǎn)頭疑惑地問黑臉大漢:“你怎么知道她能給你媽做手術(shù)?”
“她說過自己是大夫,而且在路上亮過手術(shù)刀,應該是個外科大夫。標準的北京口音,說明她十有八九在京城大醫(yī)院上班,醫(yī)術(shù)肯定了得,平時請都請不過來,這次簡直就是上天專門派來救我媽的?!?br />
翠萍沉吟半天,跺一下腳,對接診醫(yī)生說:“麻煩你吩咐護士準備手術(shù),如果人手不夠,恐怕你也得幫個忙?!?br />
接診醫(yī)生囁嚅道:“你,真是外科大夫?真要上手術(shù)臺?”
翠萍堅定地點點頭。
接診醫(yī)生把翠萍拉到一邊小聲說:“既然是同行,我就不能不提醒你,我們是鎮(zhèn)醫(yī)院,條件非常有限,臨時做這種大手術(shù)風險很大,瞎了名聲是小事,出了事故責任可就大了?!?br />
翠萍想了想說:“謝謝你提醒,我已決定!這個老太太的病情很危險,極有可能撐不到縣醫(yī)院,作為大夫,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一條生命逝去而不挽救。”
接診醫(yī)生上上下下仔仔細細打量了翠萍一番,豎起大拇指說:“醫(yī)者仁心,我很敬佩!不過容我通報院長一聲好嗎?”
翠萍點頭,接診醫(yī)生疾步而去,不一會返回來說院長完全同意,并帶話說讓翠萍做完手術(shù)等他。
翠萍開始有條不紊地準備手術(shù),很快老太太被推進手術(shù)室。大約三個多小時后,手術(shù)順利結(jié)束。翠萍的醫(yī)術(shù)果然精湛,手術(shù)非常成功,老太太的命保住了,雖然部分脾臟被切除,但應該不影響功能,也不會對免疫系統(tǒng)造成太大影響。
翠萍出了手術(shù)室,又饑又渴,全身幾乎散架,癱在值班大夫辦公室椅子上,指頭都不想動一下,不一會竟沉沉睡去。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身上蓋著一件大衣,對面一人目光灼灼看著自己,正是向陽。
“看啥?胡看八看!”翠萍有點不好意思,對他嬌嗔道。
“看睡美人啊,好看得很哎!”向陽依舊嬉皮笑臉,沒個正型。
“呸,哪來的睡美人!估計又打呼嚕又流哈喇子的,把形象都毀完了?!?br />
“沒那么嚴重,不過也算聲情并茂,估計是做夢吃年夜飯吧?呵呵,我攝下來了,回頭慢慢欣賞?!?br />
“趕緊刪了,否則我告紅英去,哼,讓你吃不了兜著走?!?br />
向陽趕緊看了看門口,央求道:“我的女神啊,小聲點行不,別讓我沒吃著羊肉倒惹一身膻,沒你授予影視版權(quán),借一百個膽我也不敢擅自攝像??!”
“早說呀,這樣才是乖乖娃嘛,”她話頭一轉(zhuǎn)說,“我們?nèi)ゲ榉堪?,看看那兩個病人醒來沒?!?br />
向陽欣然同意,陪著她一塊到了病房。為了方便護士照顧,剛才幾乎同時手術(shù)的兩個病人被安排在同一間病房里。
老太太已經(jīng)醒了,兩個兒子和一個孫子圍著她,見翠萍進來,幾個人不停地說著感謝話。翠萍見老太太狀態(tài)不錯也通了氣,甚是欣慰。
“翠萍??!”
聽到這一聲,翠萍突然愣住,稍一遲疑急忙轉(zhuǎn)身,這一看更是吃驚,靠里的床上居然躺著自家老爺子!這是怎么回事?她如墜五里霧中,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翠萍??!”
這一聲更為真切,翠萍撲過去握住他的手,又心痛又疑惑地問:“爸,你怎么在這?”
老爺子抬起一個指頭,指了指鄰床說:“多虧了這兩個好人,不然我就見不著閨女你了?!?br />
“你不是在家等我嗎,怎么會肋骨骨折呢?”翠萍還是搞不明白。
老爺子哼哼唧唧不肯說。
這時那個少年開口道:“我們打象山路過,聽見爺爺在路邊溝里呻吟,都快被雪埋住了,就趕緊把他送到這來了?!?br />
“怎么回事???爸!”翠萍聲音顫抖。
“嗯,我,左等右等不見你回來,就到路口爬一棵皂角樹張望,沒想……”老爺子期期艾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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