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寂靜的村莊(小說)
一
“紅艷瘋了!”愛嚼舌頭的村里人發(fā)布重大新聞似的散布著這個消息。
“可憐那娃了!也不知撞上啥邪了,時好時壞的。嫁給黑娃那不是人的東西,在外面掙兩個錢就吃喝嫖賭,花個精光,哪管這母女們的死活!”有人替紅艷憤憤不平。
“紅艷命苦,連生倆女娃,成天看人家一家人的臉色,三天兩頭還挨打呢!”熊娃他媽接上話茬,不緊不慢地納著鞋底,線繩子發(fā)出刺啦刺啦的聲音。
“都啥年代了,還重男輕女,看咱村上眼下都有多少光棍漢!兒子多頂啥,俗話說:鞭炮一響,把兒交給婆娘,何況現(xiàn)在媳婦那么難娶!我覺得女子就是好,城里人都說女子就是爸媽的貼身小棉襖,這話一點不假。看人家寶麗、海霞、雪萍,隔三差五提著大包小包回來看爹娘,幫著干這干那,臨走還給爹媽塞點零花錢……”軍強他媽羨慕地咂著嘴,說:“可惜咱命里沒女子哦!”
正議論呢,紅艷披散著枯黃的頭發(fā),穿著一身粉色的薄線衣,腳踩一雙褪了色的紅拖鞋,背著雙手,從村西頭向東頭漫步踱來。不太豐滿的胸部在衣服下面一顫一顫地抖動著,臉上帶著捉摸不透的微笑。
“丟人現(xiàn)眼的,還不快給我回去!”紅艷的婆婆不知從哪兒追了過來,在后面扯著嗓子厲聲喊著。
紅艷像沒聽見似的,依舊自顧自地往前走著。
九歲的小女兒翠翠吸溜著濃黃的鼻涕,頭發(fā)亂亂的,抱著一件鵝黃色的棉襖追上去,拉住紅艷,仰起凍得通紅的小臉說:“媽,快穿上,冷!”好不容易幫媽媽穿好棉衣,“阿嚏”紅艷一連聲地打起了噴嚏。
老龔聽說此事,忙抽空去了紅艷家。
看到紅艷家寒磣的廈房、簡陋的家當,他慚愧地說:“紅艷,怪叔,把你領(lǐng)進了火坑啊!”
紅艷正給女兒梳頭發(fā),她拿著梳子的手停了下來,說:“叔,不怪你,這是我的命不好,可能,上輩子我就欠他的?!?br />
“叔說句不該說的話,過不咋乎就離了吧,不受這份罪!”雖然覺得口塞,老龔還是說出了這句話。
紅艷淡淡地笑著說:“大女子去打工就不說了,這個還小,我離了咋辦呢?”
老龔唉聲嘆氣,知道自己說啥都跟放了個屁似的不頂用了,他站起來無奈地說:“那你在家好好的,別虧了自己,需要啥跟叔說一聲。”
在北方農(nóng)村,過了正月十五,年才算過完了,外出務(wù)工的、上學的陸續(xù)背起行囊,奔赴夢想的天堂,但還沒過十五,那個叫黑娃的男人就走了,說是出去打工掙錢養(yǎng)家。紅艷不敢說半個不字,她怕極了人家瞪圓了的眼睛和掄起來的鐵拳頭。
她羨慕芳麗嫂子,第一,人家生了個兒子;第二,人家從不受男人的氣,男人是老實疙瘩一個,整天就知道在地里刨。也許先天不足吧,他總給人一種陽氣不足的感覺,從不敢對芳麗嫂子高聲大氣地說話。芳麗嫂子雖然算不上俊俏,但人長得白凈、身材高挑,唯一的缺憾是右腿瘸,據(jù)說那是小時候發(fā)高燒留下的后遺癥。不過一白遮百丑,她在村里也是一道惹眼的風景,看得那些光棍漢們眼睛發(fā)直、口水直流,恨不得兩道目光變成兩把手,剝了她的衣服。
夜色漸濃,紅艷躺在炕上翻來翻去睡不著,她的腦子異常清醒,她的心里像發(fā)了芽急得瘋長的樹,躁動、期待、幻想。聽著炕那頭女兒均勻的呼吸,瞅著窗外漆黑的夜幕,她把食指放進嘴里吮吸,然后輕輕撫摸著自己那瘦小的乳房。
“他這會兒在干啥呢?他身邊有女人嗎?”紅艷忽然就被自己的胡思亂想嚇了一跳。聽村里一塊去打工的人說過關(guān)于黑娃的什么風流韻事,她可不是聾子啞巴,她有苦說不出,娘家遠,家境也不好,在人面前說不起話,她不愿意讓娘家人為她傷心。
她想起了剛結(jié)婚那陣子,黑娃對她的好和百般溫存,雖然動作粗魯了些,但她從骨子里還是很享受那種被野蠻占有的感覺,疼痛過后,竟也有難以言說的歡愉。他有多久沒動她了,她不知道。
紅艷的一只手不自覺地滑向了下體,沒人疼咱愛咱,咱自己疼自己愛。一陣輕柔的愛撫之后,她不能自已地呻吟起來,炕那頭的女兒被驚醒,睡意朦朧地問:“媽,你怎么啦?”
“沒啥,我剛才做了噩夢,睡吧,明天還要上學?!奔t艷一邊用盡量緩和的語氣勸著女兒,一邊對自己的行為又厭惡又后悔。她瞪著一雙黑亮潮濕的眼睛,在如同死去的黑夜里發(fā)呆……
二
芳麗坐在炕邊,手里捏著低保證,一雙鳳眼掃過家里簡陋的家俱??贿厰[著的那張桌子,還是結(jié)婚時婆家讓人做的,棗紅色的油漆早已被歲月剝蝕的一片斑駁,屋子中央的那輛永久牌自行車是兒子上中學時給買的,現(xiàn)在兒子輟學去打工了,車子長時間沒人騎,布滿灰塵,鏈條已生了銹;那臺彩色電視機是跟著她一起嫁到這個村來的,有了年月啦,圖像早已不太清晰,每次看電視,好像要挑戰(zhàn)她的視力似的,需要仔細辨認里面的畫面……
看著看著,眼淚便不爭氣地沖出眼眶,滴在那個本本上。自從那個老實頭死了以后,家里一下子缺了勞力,她娘倆的日子更為艱難了。加之殘疾,不得已才在娘家人的攛掇下申請了低保。就領(lǐng)這點低保費,目前也面臨危機,村長私下里跟她說了,凡是一家有兩人以上吃低保的,年底必須給村委返還一個人的低保費,用于村上一些公費開支,否則就取消其低保資格。
芳麗把頭扭向一邊,好像村長就坐在她的旁邊說這話,她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再去告他!我就不相信沒了王法,但想起之前去信訪局的經(jīng)歷,她又黯然神傷起來,人家信訪局的年輕干部客客氣氣地接待了她,表情嚴肅地耐心聽她訴說冤情,然后說:“你反映的情況很重要,有什么證據(jù)嗎?”芳麗吃了一驚:“我不是證據(jù)嗎?”那干部說:“大姐呀,口說無憑,啥事都有個章法、程序,沒有證據(jù)我們怎么受理你的案子呢?”去了兩次無果,她就有點死心了。她沒有像潑婦那樣歇斯底里地再鬧,她覺得那樣太傷自尊。抹了一把眼角的淚,她嘆息道:“人在做,天在看,總有一天那些作惡的人要受到懲罰的!”
她下午去了一趟老龔叔家,想勸說他也采取抵抗政策堅決不繳,結(jié)果老龔叔倒給她講起道理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咱忍一時不等于他狂一世,繳一個人的低??偙葲]有強?!笨磥恚€當不了單刀獨行的俠女。
眼看新年都過完了,芳麗硬憋著沒上交那份低保費,這兩天感覺右眼皮子跳得厲害,跳得人心惶惶,人常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怕是要出啥事吧?還是交了安心,人們都說“舍錢消災”嘛!
現(xiàn)在剛吃過晚飯,時間還早,芳麗打算先不去村長家,萬一在路上被人撞見還以為我有啥想法呢!她收拾好碗筷,簡單梳洗了一下,白天在地里幫龔叔家給果樹剪枝,弄得灰頭土臉的,自己看著這副模樣都不忍見。
正看電視消磨時間的功夫,便聽見有人在拍外面的門板,聲音不大,也不小,還很有節(jié)奏,正準備出門的芳麗有點納悶,這誰呀,今晚人家好容易下定決心去向村長納貢,又要被攪局了!剛打開門,一個瘦高的黑影閃身進來,“是我!”芳麗借院墻外的路燈看清是村長,這才沒驚得喊出聲?!翱扉V好門,我跟你說個事!”村長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邊說邊往屋里走,芳麗心想:“能有啥事,肯定為低保費下最后通牒來了!”
客氣了一番,村長在屋中央飯桌旁的小木凳上坐下,點燃一支香煙,吸了一口,環(huán)視了一圈屋里,問:“聽說娃過年沒回來?常給你打電話嗎?”
芳麗松了一口氣,嘆息道:“說是過年在廠里加班值班工資翻倍,我看他是稀罕外面的花花世界,就把娘忘了?!?br />
“你們娘倆的日子確實不容易呀,當初如果不是我極力爭取,你的低保還難說,那么多人都盯著這塊肉呢!”
“我知道,還是要感謝你對我們的關(guān)照!我正打算去你家交那筆低保費呢。”
“這不是看你的日子難么,不忍心么?你可不能再到處亂告我了!這直接影響咱村委和鎮(zhèn)上的形象呢!”
“我就是想不通么,憑啥收?說句你不愛聽的話,你甭生氣!”
村長兩眼直勾勾盯著芳麗的臉,說:“你說?!?br />
芳麗低下了頭,兩只手局促地握緊,說:“你說讓兩人以上吃低保的必須交出一人的那份,這不犯法嗎?”
村長楞了一下,他扔掉了快燒到手指的煙屁股,說:“芳麗,哥給你說,村干部難當?shù)暮馨。∩厦骖I(lǐng)導整天督促檢查批評,下面群眾還意見不斷,凡事只要有個度,不過分就行,何況收繳上來的那幾個低保費都用于村委會公費開支了?!?br />
芳麗面露哀求,試探道:“你看我家這情況,不收我們的那份,行不?”
村長嘆了口氣說:“唉,我也為難啊,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不過,我可以向村委反映一下,盡量爭取吧!”
芳麗感激地忙說:“那就先謝謝你了!”
村長神秘地說:“謝我?那就要看你的表現(xiàn)了?!?br />
此刻,芳麗撞上了村長那兩道色迷迷的目光,心里慌亂起來,臉也唰地紅了。
村長上前一把攬住了芳麗的腰,一邊亂摸,一邊亂說著:“妹子,哥知道你的難、你的苦,這些年看著你一個人里里外外地操勞,哥心里也難受??!”
芳麗渾身像觸了電,她用力推開心懷不軌的村長,顫抖地說道:“你別胡來,不然我喊人啦!”
村長怔了一下,僵硬的臉上擠出笑容說:“開個玩笑嘛,看把你嚇得!”邊說邊悻悻地落荒而逃。
芳麗癱軟在地,眼淚奪眶而出,淚水順著臉頰流進嘴里,又咸又澀……
三
這是老龔第五次住院了,他面色發(fā)黃、腿腳浮腫,用手指頭一摁一個窩。他說在地里給果樹剪枝時突然就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等他醒來,人在果樹地里躺著,左臉被劃了條血口子,才知道自己又暈倒了。
老龔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為叫誰來陪護他看病,他犯了難。老大海峰和小兒子峰濤在外務(wù)工,不?;丶遥鹤雍诳h城做小本生意,女兒海霞也已成家,雖說是個掙國家工資的,但吃人飯跟人轉(zhuǎn),在單位不能老是請假,耽擱工作??磥碇缓么螂娫捊欣隙耍隙由想娫?,只“嗯”了一聲就掛斷了。老龔感覺渾身困乏無力,就坐在醫(yī)院一樓大廳的座椅上,等待。
半個多小時后,老二趕了過來,看定父親,問道:“怎么又要住院?”老龔氣息虛弱地簡單介紹了情況,然后從貼身衣兜里掏出一個疊了好多層的藍白格子手帕,一層一層打開,一沓百元大鈔亮了出來,他用手指沾了唾沫,數(shù)了兩千元整,遞給老二,說:“你去辦住院手續(xù)吧?!崩隙]吭聲,接過錢就去了繳費的窗口。
醫(yī)院照例給他做了所有常規(guī)檢查:血常規(guī)、尿檢測、心電圖、彩超、胃鏡等等,最后還建議做腸鏡。老龔早聽說過那種撕心裂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疼痛,說啥也不做腸鏡。主治大夫李醫(yī)生看了所有的化驗、檢查結(jié)果,眼鏡后面的目光滿是疑惑,說:“你是重度貧血,輸血吧!”
當女兒海霞從二哥那兒得知消息匆匆趕到醫(yī)院時,已是傍晚時分,看到躺在病床上黑瘦發(fā)黃的父親,她的心里一酸,忙放下手里的水果、營養(yǎng)品,問:“爸,我二哥呢?你輸過血了?”老龔微笑著說:“他說忙,我輸完血沒啥事,他就回去了?!?br />
“那他也得等我來了再走嘛!”海霞有點生氣。
“他在這兒也不和我說一句話,就是低著頭耍手機,我就想不來手機有啥好耍的?!崩淆從樕蠞M是失落,還有些嫉妒手機。
“那你到底是啥病嘛?老是輸血怕不行!”海霞不再提說二哥,擔心地看著父親。
“醫(yī)生還是說紅細胞減少、血小板太低,是重度貧血。我也不懂,每次檢查都這么說,只能輸血。”老龔略顯疲倦地說。
海霞握住父親的一只手,那是怎樣的手呀!由于常年在戶外勞作,異常粗糙,老樹皮似的。手背經(jīng)風吹日曬變成了黑黃色,指甲全都蒼白毫無血色,只有兩個大拇指甲有淺而小的白色月牙。
“我媽不在了,你要愛惜自己的身體,平時吃好點,地里的活干不動了咱掏錢請人干。都七十歲的人了,晚上別再熬夜打麻將了,那太傷身體了!”海霞的眼睛發(fā)酸,頓了一下,似乎在下決心:“不行的話,咱去省市的大醫(yī)院看看,人家的醫(yī)療技術(shù)和設(shè)備總比小縣城強?!?br />
老龔嘆息一聲,直擺手,說:“那費用太高,咱不花那冤枉錢了,在咱縣醫(yī)院每次輸兩袋血還維持一兩個月呢!”
海霞還要勸說,李醫(yī)生過來查房,她看見海霞,問老龔:“你女兒?”老龔笑著點頭:“對,女兒。”李醫(yī)生示意海霞:“你出來一下。”
病房外,李醫(yī)生表情嚴肅地對海霞說:“你看到病危通知單了嗎?”
海霞搖頭說:“沒有呀,也許我二哥拿去了?!?br />
李醫(yī)生說:“你父親年齡大了,紅細胞、血小板太低,連正常人的四分之一都不到,一不小心摔傷,或者把哪兒劃傷,那是十分危險的,身邊必須留陪床的人,家里做好準備了嗎?”
海霞迷惑地看著李醫(yī)生,問:“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父親隨時有生命危險,家里要有所準備!”
海霞沒有聽清楚醫(yī)生后面還說了些什么,她只是機械地點著頭。
回到病房,海霞坐在床邊發(fā)呆,不知道該說什么。老龔看著外面天黑盡了,不斷地催促海霞:“回去吧,你還要照看孩子,我沒事的,在醫(yī)院有醫(yī)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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