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心窯廠
5年了,沒回家一趟,這次回去,算是衣錦還鄉(xiāng)吧。
紅色“寶馬”,停在窯廠大門一側(cè)那家小店門前,我買了一瓶飲料,坐在門外店主掇的矮凳上,一面小嘬,一面尋尋覓覓,希望那個薄情小人見到我,見到我的“寶馬”。
倏爾,噪聲大作,一群孩子一邊扔石塊、坷垃頭,一邊大喊大叫:“夏瘋子,夏瘋子”。夏瘋子冒著“槍林彈雨”,且追且停。到了小店門前,我定神一看,媽呀,什么人!一只大大的雄獅頭,亂蓬蓬,臟兮兮;一副方正的臉盤,黝黑黝黑;裸露著腰肌,系著條條縷縷的包裝紙和彩條塑布,跑起來一搧一搧,窣窣作響。一根曲柄傘把端在手上,歪頭瞄準,口中發(fā)出“噠噠噠!突突突……!”我痙攣一下,眼熟。他?不會吧?他陽光帥氣!夏瘋子將傘把往我面前一扔,轉(zhuǎn)身走向垃圾池,撿起一個半邊好的蘋果,“呼哧呼哧”一陣啃。沖鋒又起,他不緊不慢拾起“沖鋒槍”,掖在腋下,繼續(xù)啃食蘋果,小步追趕孩子。我下意識地向3個正在嘮嗑的婦女打探:“年紀輕輕,怎么就瘋了呢?”
婦女甲立即轉(zhuǎn)臉對我說:“可憐啊,是讓女同學害的。”又補充說,“女同學她爸騙他:說女兒嫁人去了。他沾上風就是雨?!?br />
“也不全怪人家哦,主要怪他哥,是他哥親口回了人家,說夏曉林旅游結(jié)婚去了。其實哪是,——出差。他哥說這話正好我在場?!眿D女乙矯正。
此話像一?;鹛俊皢辍钡牡湮业男念^,他就是夏曉林!我假裝系鞋帶,埋下臉,想哭。抬頭時,婦女乙突然定定地看著我?!敖憬?,那姑娘好像跟你長得一模一樣,細皮嫩肉,眉清目秀?!币魂圀@詫,又惋惜地說,“親哥哥作孽,家鬼害家人??!唉,他要是跟那女同學配上了,怎么會這樣?”
“一人一命,命是生的不是爭的。”婦女丙不以為然,替他哥哥辯解,“他哥有他哥的難處,家產(chǎn)全給瘋子念書念光了,他自己三十好幾還光棍一條哩?!?br />
……
夏瘋子,居然就是夏曉林!
可憐的夏曉林,苦命的夏曉林……
我還有個爹,他從小就無爹無娘。高中念書時,我們互相疼愛,相濡以沫。高二下,見他輟學我也跟著離開學校;他進窯廠當會計,我在家做家務。一開始,鄰居家成了感情驛站,我常過去接他電話。后來被我爸發(fā)現(xiàn),斷了。此后,我偷偷到他們窯廠,一年就那么一兩次“鵲橋會”。
那日,我終生難忘的那日,我去窯廠找他,碰到他哥,他哥一副很愧疚的樣子,輕聲說:“曉林旅游結(jié)婚去了?!边@話差點沒讓我昏倒。我絕望地走出窯廠。可出門沒幾步,我不死心折了回去。恰巧又碰上他哥,他正跟幾個工人說悄悄話,見到我抽身從后門溜了。我干站了一會,最終鼓足勇氣問工人,工人回答的跟他哥毫無二致。我信了,我恨了。我胡亂走出窯廠大門,在小商店——也就是現(xiàn)在的這家——給鄰居打了電話,然后,就昏昏噩噩地跑啊跑啊,上了車,去了南京。這一走,就是5年!
3個婦女還說,夏曉林回來后,工人說漏嘴,他立馬跑到我家。我爸火冒三丈,向他甩了一句謊話:“她跟人去了,死了這條心!”打這之后,夏曉林瘋瘋癲癲。
真想大哭一場。我怎么就偏聽偏信,就讓該死的自尊把自己變得病態(tài)般的固執(zhí)和狠毒呢!怎么就沒給他打個電話,而且一倔就是5年呢!
我晃晃悠悠走到柜臺,買了兩大袋食品,追了過去。他瞅瞅我的臉,看看糖果,嘿嘿笑。他伸過來的手黑痩黑瘦,他身上的腐臭味很沖很沖。這就是我的那個他?這就是那個清俊少年?
記得一次,他帶我到窯廠后面的山坳散步,我像一只誤闖仙境的小玉兔,惶恐而期盼。他叫我躲到樹叢后面。透過枝葉罅隙,我見他褪下衣褲,光溜溜地撲入清澈的小池塘。上來時,他擁抱我,一股青春氣息立即使我迷亂……
這才是他的氣息他的味呀!
可憐的夏曉林,伸手在袋子里抓住一把餅干,對嘴里野蠻地塞著,看一群孩子就在不遠處,又端起“沖鋒槍”,“噠噠噠!突突突……!”進入自己的渾噩世界。
他遠去了,他的背影,在淚水里扭曲了,破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