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二哥的苦澀青春(散文)
二哥的整個學生時代都是在文革中度過的,和絕大多數(shù)的同齡人一樣,二哥的少年和青年時代充滿著悲劇色彩。只是,再加上出生在一個特殊的家庭,二哥的悲劇更大了一些。
從小學到初中,二哥的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不管是老師還是同學們都很喜歡他,二哥對此一直引為自豪。那時,二哥雖然不善言談,可是在他內(nèi)心深處卻有著宏偉的理想。當時還沒有恢復(fù)高考,一個農(nóng)家孩子最高也就是上到高中。二哥的理想就是考上高中,畢業(yè)后再去參軍,成為一名有知識有本領(lǐng)的解放軍戰(zhàn)士,為祖國貢獻自己的聰明才智。天真幼稚的二哥哪里知道,在那種年月,出生在我們這樣的家庭,哪里有他施展抱負的機會,這是后話。
躊躇滿志的二哥正在為他的理想努力奮斗的時候,他人生道路上的第一個打擊不期而遇了------二哥考高中落榜了!看著許多學習不如自己的同學升上了高中,二哥怎么也想不明白,按自己的學習成績絕對不會落榜。他央求父親叫當教師的叔叔到高中學校問一問情況。叔叔回來說,二哥的考試成績非常好,在所有考生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可是因為我們家成分不好,人家不能錄取。叔叔說,他對此事也憤憤不平,當時就質(zhì)問錄取老師是不是成分不好的學生一概不予錄取,人家說,屬于此種情況的只有一個學生被錄取了,因為他在縣里擔任重要領(lǐng)導(dǎo)職務(wù)的舅舅說了情。就這樣,二哥上高中的愿望破滅了。
二哥回到家里務(wù)農(nóng),在生產(chǎn)隊干了幾個月的農(nóng)活,轉(zhuǎn)眼到了征兵的時候。他滿懷希望,激情飽滿地寫了一個入伍申請書,交到村民兵連長手里。和上次考高中一樣,二哥當兵的希望又落空了,原因還是我家成分不好。父親開導(dǎo)二哥說,不要想這想那了,考上高中到頭來還不是回家務(wù)農(nóng)?當兵沒有門路部隊留不下也是復(fù)員回家,咱這樣的家庭老老實實干活算了。父親的話二哥并沒有聽進去,他就不明白,自己哪里比別人差,偏偏事事都和自己過不去呢?家里成分不好,我有什么過錯?人的出身是不能選擇的,凡是人都懂得這個道理。退一步說,我的祖輩地多,雇過長工,剝削過人,那是祖輩的事情,有本事你們找他去算賬!連累我一個孩子算什么能耐?憑什么剝奪我上學的權(quán)利?憑什么不讓我當兵?
二哥的這種想法一直困擾著他,多少年都沒有解開。這也難怪,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接連遭到打擊,這在大人也許沒有什么,可是對于一個孩子來說,還有什么比這個更嚴重的呢?由于有這種壓力,本來就沉默寡言的二哥變得更不愛說話了。
二哥初中畢業(yè)的第二年春天,我家準備蓋五間房子。為了省錢,墊宅基的土都是父親帶領(lǐng)我的兩個哥哥用推車一車一車推起來的。不過,正常時候他們還要到生產(chǎn)隊干活掙工分,墊宅基只能是一早一晚擠時間來干。那時我還小,幫不上什么忙,就在旁邊玩耍。其實二哥也不過才十五六歲,可是干活很賣力氣。我親眼看到他推著小山似的一車土,繩子勒在脖子上,臉漲得通紅,脖子上的青筋一蹦老高。二哥整天說不上幾句話,只是低頭干活。后來我想,按二哥的年齡和力氣,他絕對干不了那么重的活,他是在用繁重的勞動來發(fā)泄積壓在心中的郁悶。二哥的心思誰能知道?二哥心里的話找誰訴說?誰能打開二哥心中的那個結(jié)?雖然我當時尚且年幼,可是看著整天郁郁寡歡的二哥,我想早晚有一天,二哥會出事的。
就在那年秋天,我家的房子蓋起來了。為了蓋房,一家人受盡多少勞累、作了多少難不用說,最要命的是還拉下了饑荒。父親整天唉聲嘆氣上愁怎樣想法堵上這個窟窿。生產(chǎn)隊是指望不上的,父親和哥哥姐姐干一年活,還不夠頂從隊里分的口糧錢。父親和二哥商量,讓他偷著去外面打工,還上欠下的債務(wù)。
那個年月,老百姓外出掙錢大隊干部和生產(chǎn)隊長是絕對不答應(yīng)的。用什么辦法讓二哥逃離生產(chǎn)隊到外面掙錢呢?父親不知想了多久,終于想出了一個讓我現(xiàn)在回想起來都心酸的辦法。
那是一個傍晚,天還沒有黑下來,下地干活的人們剛剛收工回家。父親用扁擔擔著兩只空水桶,走到大門口,他把扁擔往地上一摔,兩只水桶哐啷一聲也隨著摔在地上,父親隨口就罵起二哥來。他罵二哥懶惰,回到家什么活也不干,光知道嘴饞吃好的喝好的,連水也不挑一桶。隨著父親的罵聲,鄰居們都圍過來看個究竟。聽了父親的責罵,鄰居們都不愿意了。他們都替二哥鳴不平,說二哥是一個多么好的孩子,干活多勤謹,不言不語的多么老實!他們都說父親的不對。沒想到父親不但不聽大家的勸告,還竟然跑到屋里去打躺在炕上的二哥。二哥被父親追趕著跑出來,一邊哭喊著一邊飛快地向村外跑去。幾個好心的鄰居去追二哥,卻沒能追回來。
天很快黑了下來,我們一家人都陷入沉默之中。我不知道父親此時是高興還是悲傷,母親在一旁偷偷抹著眼淚,卻不出聲,不知道是怕父親訓(xùn)斥還是怕給全家人帶來傷心。我感覺得出,全家人沒有一個不惦記二哥的,當時正是10月的天氣,二哥走時上身只裹著那件小棉襖,連晚飯也沒吃上一口,怎不叫人惦念呢?那一晚,我們?nèi)胰硕紱]有吃飯,那一夜,每當我從噩夢中醒來,聽到的是父親的嘆息聲和母親的抽泣聲。
第二天,父親虛張聲勢,說二哥被打跑了,不敢上家了。生產(chǎn)隊里以為父親說的是真事,也就沒辦法追究二哥不到生產(chǎn)隊干活了。
兩三天后的一個早晨,母親去柴草棚抱柴禾做早飯,沒想到卻發(fā)現(xiàn)了二哥。他在草堆里蜷縮著身子,消瘦的臉上布滿了污垢,不知是汗?jié)n還是淚水的痕跡。見此情景,母親再也忍受不住了,放聲大哭起來。我后來回想,母親是在自責,是自己無能為力才讓兒子吃苦受罪,挨打含冤??墒窃谶@里我要對母親說,母親,這不能怪你,在我們這些孩子的心目中,你是天底下最善良的母親,和你比較起來,我們的遭遇差遠了,你才是最不幸的人!
聽到哭聲,父親和哥哥姐姐他們急忙跑過去,把母親和二哥拉到屋里坐到炕上。在父親的追問下,二哥把這幾天來的遭遇敘述了一遍。
那天晚上,二哥離開家以后,摸著黑一直奔滄州方向趕去。事先,父親聯(lián)系好了在滄州的一個遠房親戚,人家在一處建筑工地給二哥找了個干零活的差事??墒?,二哥到了那里后,工地上的負責人變卦了,說沒有什么零活可做,只能砸石頭。20來斤重的大鐵錘揚起又落下,二哥沒干過這種活,年齡又小,力氣單薄,干一天下來手上血肉模糊,身體也散了架,第二天就爬不起來了。他們一看二哥干不了這活,就把他辭退了。那個年月,不像現(xiàn)在一樣,在一處不行,到別的地方照樣能找到活掙錢,沒辦法,二哥只好回家。
自從發(fā)生了這件事情以后,二哥的狀況變得更糟了。他輕易不和人們說話,神情呆滯,時不時還默默自語。父母叫他干什么活,他好像沒有聽到,愣在那里一動不動。母親說怕是二哥神經(jīng)出了問題,父親卻不相信,他說怎么可能呢?隨著時間的推移,二哥的情況越來越差,甭說讓他干活,就是吃飯睡覺也不和正常人一樣了。終于有一天,二哥離家出走了,父親這才意識到二哥真的出了問題。
關(guān)于二哥以后的悲慘遭遇,我實在不愿回憶。他是我一奶同胞的哥哥,在我的記憶里,他對我的關(guān)懷最多。我和二哥在一個被窩里睡覺,寒冷的冬天,二哥給我焐暖了被窩再讓我鉆進去。有時我尿了床,脾氣暴躁的父親要打我,二哥總是橫遮豎攔,使我無數(shù)次免遭父親的毒打。因為我那時很小,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莫名其妙地挨一頓打會使我驚恐萬狀,說實在的,我當時都有一種說不定哪一天會被打死的感覺,所以,每當這時候挨打,我都哭得撕心裂肺,痛不欲生。是二哥從死亡線上拯救了我,那時我就對二哥已心存感激。給我印象深刻的還有二哥陪我到外村看電影。我從小就喜歡看電影,可是膽子非常小,鄰村演電影,我怕走夜路,二哥就和我作伴去。我小孩家擠不到前面去,占不到好位置,二哥就把我放在院墻上或是樹杈上一些地勢較高的地方,讓我看個清清楚楚,痛痛快快。記得有一次到鄰村看電影,回來的路上下起了暴雨,道路泥濘,我走不動了,二哥背起我走了三里路才到家。
正是有著這些溫暖的回憶,正是有著許多割舍不斷的情愫,也正是我和二哥是一奶同胞,血濃于水,所以我不愿回憶他得病以后遭遇到的種種不幸。二哥的不幸給我們?nèi)規(guī)順O大的痛苦,正和當時許多被迫害的人給他們的親人造成極大的痛苦一樣。不過,一個個家庭的悲劇無不是那個時代的悲劇,當一個個悲劇接連不斷地發(fā)生,那個時代不論看起來多么強大,它的盡頭不會太遠了,歷史新的一頁即將翻開。
現(xiàn)在,二哥到底怎樣了呢?二哥的病早就好了。兩個兒子都已結(jié)婚生子,三個小家每家都住著嶄新寬敞的紅磚大瓦房。一大家人和和美美,生活過得比蜜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