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在忙里偷閑從頭到尾打量母親，喜歡問自己九十多歲的母親是一部散文還是一部詩集？抑或是一部小說？答案都是否定的，準(zhǔn)確地說，母親是一盞燈，一盞照亮自己也照亮他人的燈。
　　 一
　　 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懂事的？母親淡忘了，我更是一片空白。打從有記憶起，母親就常用夾雜著鄉(xiāng)土腥味的方言講她自己創(chuàng)作的童謠：“狼砍柴，狗燒火，小貓炕頭捏窩窩。你一個，我一個，砍柴大哥留一個?！蹦菚r的我，雖然營養(yǎng)嚴(yán)重供不需求，智力嚴(yán)重發(fā)育不良，但從母親一次又一次嘮叨中也能隱約聽出一點奧妙，那就是要學(xué)會分享。吃的玩的，都不能占為已有。成長在那個食不裹腹的年代，玩的可以分享，吃的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記得那次母親特意為我做了半碗揪片，我剛端起碗，哥風(fēng)風(fēng)火火跑回來了?？次叶酥谆ɑǖ木酒峭袒⒀实爻裕谒剂鞒鰜砹??！靶∶?，給哥吃一口?！备绲脑捯魩缀蹙褪强嗫喟蟆！安唤o！這是媽給我一人做的。”哥不罷休，伸手便奪走了我的碗。我又哭又喊：“媽，哥搶我的揪片?！闭趶N房做飯的母親手里拿一個鐵鏟跑進(jìn)家就給哥扔去，嘴里還說著“你都大她十歲了還和她掙吃。”不長眼的鐵鏟正好打在哥的頭上，鮮血頓時直往外冒，哥疼得一蹦一跳，我被嚇懵了，愣愣地站在一邊。媽給哥清理完傷口抹了藥，哥仍然大哭不止。母親擔(dān)心哥費力哭喊會上火，給我一個眼色，意思是躲開也許就好了。我跟著母親出得大門外，問我她常給我講的童謠是什么，我如實招來。母親生氣地說：“你還不如動物明事理。那是你哥，就是比你大得多也是你哥，外人咱也不能那樣。”從此，母親一如既往繼續(xù)著她的那個所謂的童謠，不過，我似乎理解了許多，不再一個人獨享稀奇食物了。每當(dāng)父親休息回家?guī)Щ貋盹灨蔁?，我總是給全家人每人一份。盡管父母親一再強(qiáng)調(diào)說自己不喜歡吃，讓我們分開吃掉，我還是只享受自己的那份。往后的日子，小妹來了，嫂來了，侄兒來了，父親提著沉甸甸的大包前腳剛進(jìn)家門，我后腳迎上去接過包把所有的吃的分到每個人頭上。即使有誰不在，也要留下來。說到分享，母親不只是注重親情間的分享，鄰里之間的分享也特別看重。六七十年代的故鄉(xiāng)，上檔次的飯食也不過是餃子和油炸糕，母親只要做這兩樣美食，左鄰右舍都會讓我去送。小院里的杏樹、蘋果樹、梨樹掛果后，小伙伴們來了隨便吃。
　　 二
　　 善良是母親與生俱來的本性。“好人路寬，惡人路窄。蒼天有眼。”這是母親常對我講的處世警言。母親不僅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四五歲時的我，除了怕狼（那時小村時有野狼出沒。我就有過與狼的一面之交），就是怕乞丐。家家戶戶的大門常常是反鎖著，就為了把乞丐拒之門外。而母親從來不鎖，乞丐光顧得也就多。那些乞丐不是年老殘疾的，就是神智不清的。乞丐上門時，遇飯時母親先給盛飯吃飽，再給裝些玉米面才讓離去。印象最深的是那個四十多歲的瘋女人，披頭散發(fā)滿臉污垢，村里人都叫她瘋扣蟬。小村里父母嚇唬孩子時總把這瘋乞丐搬出來，孩子自然聽話了。瘋扣蟬稱母親老姐，其實母親那時不算老。她一到，我就得躲起來。偷偷看著母親給她搬個小凳子坐下來，再給她盛飯吃，然后帶些熟食說是回去給那一對兒女吃，米面自然也不會少，扣蟬滿意地走了。同樣記憶猶新的還有一位腿腳抖動說話口吃的花甲老人。那是個滴水成冰的日子，太陽已經(jīng)爬上山頂，他來了，母親給他吃過晚飯，想他出去也沒個地方過夜，就讓老人在哥的房間度過一晚。第二天上午老人走時，感動得熱淚盈眶。母親的善良也有驚天動地的創(chuàng)舉，從遠(yuǎn)的說，事情發(fā)生在抗戰(zhàn)時期，也是抗戰(zhàn)勝利的前夕，和故鄉(xiāng)相隔幾重大山的嶺上（屬壽陽縣管轄），日本鬼子進(jìn)行了慘無人道的血性大屠殺。一個幾百人的小村，幸存者只有剛成人的姐姐和一歲多的弟弟。姐姐前額撕裂開一道長長的血口，一塊嫩肉向外翻著。就這樣忍著劇烈的疼痛背著弟弟逃難來到母親門上。母親先給姐姐清理傷口上了藥，隨后就把姐弟倆安頓好住了下來。這一住就是一年多，并且像親姐妹一樣照顧著，直到抗戰(zhàn)勝利，姐弟倆才離去，分別時不舍的場面母親一直掛在嘴邊。如果說這樣真實的經(jīng)歷是我從母親口中聽來的，那么，下面就是我的一段親身經(jīng)歷。初入人世的我，正值經(jīng)濟(jì)嚴(yán)重困難，糧食嚴(yán)重短缺的年代，母親為了我能多一點營養(yǎng)，唯一的辦法就是讓我多吃幾年她的奶水。誰知好景不長，那個風(fēng)和日麗的上午，鄰居帶他的外甥把出生一個月沒奶水的女兒抱來求母親奶養(yǎng)，母親看了那個骨瘦如柴的嬰兒，沒有乳汁滋養(yǎng)后果不堪設(shè)想，毅然決然就接受了，屬于我所謂的營養(yǎng)也就此畫上句號。如果說這些曾經(jīng)聽起來有點天方夜譚，太過遙遠(yuǎn)，那么就在前兩年的那個秋天，母親剛出單元門，一小車司機(jī)倒車把母親撞倒在車下，幸好樓上一位大姐關(guān)窗時發(fā)現(xiàn)了，拼命大喊，司機(jī)才聽到下車看原委。當(dāng)時的母親臉上淌血，渾身疼痛。司機(jī)隨即帶母親上醫(yī)院，母親硬是推辭不去，說是撞破點皮，過兩天就會好的。司機(jī)看母親九十多歲了，不去醫(yī)院檢查放心不下，也過意不去，硬是叫了家人去檢查包扎，還真是沒大礙。司機(jī)非要給母親留些錢讓母親下火營養(yǎng)，母親謝絕了。司機(jī)感動地說：“換了別人，不定訛多少錢呢！”一再給母親道謝。
　　 三
　　 母親雖然纖細(xì)嬌小，但心胸一點不狹窄，寬容忍讓在小村有口皆碑。母親教育我們與人相處的一句話就是“不要怕吃虧，吃虧是在積德?！本鸵蛄四赣H的大度忍讓，小村一戶無兒無女卻蠻橫無理的老夫婦就認(rèn)準(zhǔn)要和母親做鄰居。母親當(dāng)然不會拒絕，空出一間小房留下了這對老人。門挨門戶挨戶住在一個小院，母親和我們兄妹幾人沒少挨老人的罵，但母親認(rèn)了，從不還口從不計較，做下稀罕飯菜先想到的就是兩位老者，針線活家務(wù)活沒少幫忙，就這樣打了七八年交道。也許是老人從母親身上窺視到了什么，三番五次地央求母親要認(rèn)我做他們的干女兒。母親不假思索就答應(yīng)了，但被我拒絕了。因為那對老人村子里沒有說好的，誰都不敢招惹，我又怎么能認(rèn)這樣的人為干爸干媽呢？再說了，同齡人中都只有自己的親生父母，沒有認(rèn)干爸干媽的。其實母親的忍讓不只是在生活往來的瑣瑣碎碎，大事上也能看得開放得下。我清清楚楚記著，在我四五歲時夏天的一個上午，我和幾個小伙伴正玩得開心，王嫂的兒子牛牛來了，小伙伴們誰都討厭他，不和他玩。他急了，捧起沙土就沖我們揚。我的雙眼被沙子扎得生疼，邊哭邊揉著眼睛往家走，這一走就跳下了鄰居六米多高的院子。掉下時臉正好朝地，正好摔在石頭鋪就的地面上，鮮血像小溪流淌，前門牙碰掉兩顆，下唇也裂開了一道口子。我大呼小叫拼命地哭著，眨眼間招來好多圍觀者，都等著看母親出現(xiàn)會怎樣處罰牛牛和他的母親王嫂。人們把母親叫來時，我已被院子里的楊嬸抱回了家。母親看了我這血淋淋的樣子頓時就嚇呆了，掙扎著背著我趕緊向家走去?；丶液笳埩舜蠓虼蛄酸樛苛怂帲X自然花了不少。我被牛牛害得如此慘烈，可母親沒抱怨牛牛一句，也沒去找牛牛的母親王嫂理論。全家人責(zé)怪母親時，母親只是淡淡地說：“都是些孩子，淚滴沒干就在一起玩的。”可恨的是那王嫂，兒子闖了這么大的禍，連照面都沒打一個，更別說去認(rèn)錯看我了。后來的日子，我常開玩笑問母親：“假如我碰掉的牙不長了，下唇也長不在一起，你也會原諒牛牛和他的母親嗎？”母親平靜地說：“有醫(yī)院，牙能安假牙，嘴唇也能縫合。”我無語。
　　 正是母親這盞心燈的引路，漫漫人生旅途，與人為善、大度寬容、默默無聞、與世無爭，成了我做人的信條，也成了我經(jīng)營生命的施工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