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天地事】消失的銀幕(征文.散文)
夕陽還沒落嶺,地里勞作的人們就準(zhǔn)備早早收工,心里已開始突突,老惦記著晚上的電影。地里,一年辛勤勞作的成果,顆粒歸倉。苞谷桿曬得灰黃,縛成捆,被挑回家,上樓,碼好。苞谷則早已掛滿屋檐下的房梁上,墻上,像給老屋披上黃金鎧甲。紅薯也接近尾聲,堆放著堂屋的一角和走廊上,小山一般,晾著,晾出糖分?;ㄉ鷷窀闪?,母親把它裝進(jìn)蛇皮袋里,嘩啦嘩啦賊響,扎緊,鎖進(jìn)偏屋門邊的柜子里。而我,一直眼巴巴地瞅著,喉結(jié)蠕動,吞咽口水。田已干涸,變硬,稻草干了,圍在屋旁的苦櫧樹碼成垛,高高的,像糧倉。谷子進(jìn)了倉,糧倉在堂屋左側(cè)的門后,滿滿的干嗦嗦的谷子,像土地一樣瓷實。父親板結(jié)了一年的面孔,終于有了笑容,自從土地承包到戶后,父親的笑容一年比一年多起來。
大地裸露著,張開的皮膚開始收縮,繃緊,休養(yǎng)生息,也迎接冬天的蒞臨。村里,二伯大呼小叫的聲音,如同高音喇叭,傳播放映準(zhǔn)備的進(jìn)程,隨著漸涼的秋風(fēng)浪涌而來,攪得人們心慌慌的。二伯是個退伍軍人,也是個閑人,別人忙著下地,他卻坐在屋檐下,穿一身不知多長時間沒洗油光發(fā)亮的舊衣裳,吧嗒吧嗒抽旱煙。他的嘴巴,鼻孔,整天冒煙,像煙窗,黑魆魆的。手里吊個塑料袋,袋里的煙絲暗黃,將寫過字的舊本子裁成約二指寬的紙條,卷煙,呈喇叭狀,一只接一只抽。我們這些小孩歡呼雀躍,向大娘屋后田里蜂擁而去,二伯抽夠了煙,嘻嘻地跟在后頭,露出又黃又黑的門牙,一驚一乍,嚇唬我們,但我們根本不怕他,沖他伸舌頭做鬼臉。
今天是個好日子,大娘五十歲大壽,要在屋后的干田里放電影。那年代,村里沒有通電,更不用說有什么電視,娛樂十分匱乏。除了春節(jié)偶有耍龍燈,舞獅子,唱洋戲外,趕場,道士做法事,參加的或圍觀的人不少,場面熱鬧,算不算娛樂,仿佛是又不是,說不準(zhǔn)。除此之外,真想不起還有別的娛樂活動。農(nóng)閑時,天一黑,大伙除了聚在我家老屋端頭,坐在碓上閑聊一會,講下白話,就各自回屋睡覺去了。自我上小學(xué)五年級起,開始流行放電影,無論紅喜白喜,都放電影慶賀,幾乎逢喜必放。更有甚者,有一家的老母豬下了一窩崽,原以為只有七八個,誰知竟下了十一個,主人家一高興,放場電影以示慶賀。
在農(nóng)村,在那個小圈子,花錢事小,失面子事大。反正日子一天好似一天,你能放,我也能放,沒錢,借錢也得放。因此,放電影成了辦喜事的頭等大事,重中之重。看電影,更是最新鮮最時髦最有趣的娛樂活動,誰不心動?
四叔退伍轉(zhuǎn)業(yè),在外地工作,是我村第一個吃公家飯的人,端的是鐵飯碗。四娘在家,帶孩子,種地,前一年的春天,四娘四十歲生日,四叔摳出錢來請人放電影。消息像長了翅膀,迅速擴(kuò)散,驚動了四鄰八鄉(xiāng),嘖嘖稱慕之余,早已決定一睹為快。就在四叔屋前面十幾米處的水田邊,豎起兩棵碗粗的長圓木,中間掛起一塊大白幕布,風(fēng)一吹,刺啦刺啦響。人們在屋檐下,在坡地上,或站或坐,看得專注,投入。我依稀記得,放的是《上甘嶺》和《打銅鑼補(bǔ)鍋》,都是黑白片,《上甘嶺》是戰(zhàn)爭片,年輕人愛看;《打銅鑼補(bǔ)鍋》是湖南有名的花鼓戲,老人喜歡。兩邊有桃樹,棗樹和枇杷樹等,四叔很神氣,板著面孔,像私塾里的教書先生,來回巡視,用半方言半普通的話多次提醒我們,不能折斷桃樹棗樹枇杷樹……四叔走后,我們學(xué)著四叔的樣子,用半土半洋的話說,話未完,已笑倒一片。電影放完后散場時,有人看懵了,失足踏進(jìn)水田里,驚慌失措地大叫,媽媽娘呀,褲筒濕了,兩腳全是泥。繼而怨天尤人,看么格(什么)鬼電影,再也不看了。真到下一次看電影時,早把這失足之事忘得一干二凈,屁顛屁顛又跑在前頭,不愿錯失一次難得的娛樂機(jī)會。
四叔帶了頭,大娘家自然不甘落后。大娘有五兒三女,兒女眾多,放場電影,是板上釘釘?shù)氖拢耙粋€多月就定下來了。屋后的干田,寬闊,平坦,排列整齊的禾茬,是季節(jié)的遺跡,也是豐收的見證。柱子樹起來,銀幕掛起來,高音喇叭放起來,越大越好,響徹云霄,像巨大的磁鐵,強(qiáng)力吸引著十里八鄉(xiāng)的人們。趕緊放下手中的活兒,收工回家,扒幾口飯,炒上南瓜子葵花子花生,趕去看電影。姑娘們要精心打扮一番,穿上漂亮的衣服,小伙子們著最稱心的衣裳,剛洗的頭發(fā),倍亮,散發(fā)出淡淡的洗發(fā)水的香味,儼然相親似的,被大人幾番催促,別誤了看電影。誰都經(jīng)不住誘惑,誰都想去,可留誰看屋,就成了頭疼的麻煩事。大人小孩爭執(zhí)不下,末了,小孩不管三七二十一,跟著伙伴們溜之大吉,留下大人干瞪眼,惋惜不已。其實,小偷也愛看電影,哪顧得上趁虛而入掠奪一番。
放映機(jī)已安好,往銀幕上投射出一束強(qiáng)光,未正式放映前,一般放一段宣傳片,或者村長借機(jī)宣布村里的重大事情。放映員姓許,是高校長的老婆,高個,還有一男的,放電影有年頭了,大家都熟悉。放映的設(shè)備,是從七八里外的梅樹中學(xué)挑來的,早在一周前就已約好。機(jī)子有兩擔(dān),四個大木箱子,一擔(dān)是放映機(jī)、帶子和幕布,另一擔(dān)是柴油發(fā)電機(jī),都有一百五六十斤重。挑著擔(dān)子,忽閃忽閃,翻山越嶺,道路崎嶇。這點苦,對農(nóng)人來說,根本算不了什么。放映機(jī)周圍擺著不少木凳,這座位有講究,如同坐席一樣,有長幼尊卑之分,正親戚輩份高的坐中間前排,其他隨便坐,他們一邊看電影,一邊攀談,一心二用。旁人嘛,近的自備凳子,遠(yuǎn)的要么與熟人擠一起坐,要么站著。放映開始了,那束強(qiáng)光,不斷變換顏色,像魔術(shù)師,投到銀幕上,有圖有聲有動作,活靈活現(xiàn)。
先放《大刀王五》,武打片,一開始大家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看得入神。打來打去,老人們看不甚明白,漸漸地失去了興致,于是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拉起家常。有人干脆嗑瓜子,先是一個,兩個,有點害羞,像白天的老鼠,偷偷摸摸。一會,嗑的人多了,就放開嗑,如雨落旱地,劈哩叭啦,不絕于耳。說話的也多了,有老人,也有小伙子。小伙子們有意高聲說話,一定是看中了旁邊的某個姑娘,想引起她的注意。倘若那姑娘瞅他一眼,再與自己的閨蜜嘰里咕嚕,不時低頭哧笑,則那小伙子更得意,更來勁,甚至有點激動,說話提高幾個分貝,竟然“色”膽包天,用言語“挑逗”,與那姑娘搭上腔,詢問對方的情況,還要聯(lián)系地址,想進(jìn)一步“發(fā)展”。旁邊其他小伙子既羨慕又嫉妒,不甘寂寞,就興風(fēng)作浪,說痞話,打口哨,彈煙頭,唯恐天下不亂。再胡鬧,不會太過分,畢竟鄉(xiāng)鄰鄉(xiāng)親,幾乎都認(rèn)得,太過分,名聲不好。有緣的,看場電影,成就一段姻緣。
有搞惡作劇的,平時與村里的姑娘嘻哈慣了,姑娘問他要瓜子吃,他邊嗑瓜子,邊要姑娘自己動手,去他褲兜里掏。姑娘真地伸手去掏,手一伸進(jìn)兜里,啊地一聲,像觸電一般,手立即彈了回來,把姑娘羞得無地自容。原來褲兜破了,直通大腿內(nèi)側(cè),瓜子沒掏到,倒摸到了一個硬硬的那玩意兒。這白話是堂哥秀說的,我哂笑,不信,哪有那么壞的人,秀拍著胸膛,信誓旦旦,說確有其事。
《大刀王五》終于放完了,接著是《花為媒》,咿咿呀呀,沒完沒了地唱,唱戲,老人喜歡,像打了興奮劑,看得目不轉(zhuǎn)睛,傷心處淌下淚來。而我們小孩不喜歡唱戲,四處亂躥,鬧夠了,歪在地上,睡著了。唱戲不到一半,有人哈欠連連,昏昏欲睡,站起來招呼家人打道回府,一個要回,一個不回,就爭執(zhí)起來,吵吵嚷嚷,如同海上起了風(fēng),掀起波浪。許多人擎著火把,陸陸續(xù)續(xù)離去,像螢火蟲,四散而去。待電影散場時,剩不下多少人,放映員被高校長接回學(xué)校,無論多遠(yuǎn),無論多晚,高校長獨自一人來接,一如既往。都散了以后,夜將亮光和喧鬧輕輕抹去,一切歸于濃稠的黑,歸于寂靜,像沒發(fā)生過一樣。
那個時候,我迷上了電影,迷上了那個熱鬧的場景,發(fā)瘋似的追著電影跑。上初中時,有了得天獨厚的條件,在校寄宿,誰來學(xué)校擔(dān)放映機(jī),輕而易舉就能打聽到,晚上跟蹤而去,有時一晚上跑兩個地方,連看兩場。為看一場電影,最遠(yuǎn)的一晚上跑了二十幾里?,F(xiàn)在,那放電影的勁頭,那熱鬧的場景,一去不復(fù)返了。自從有了電視以后,很少在村里放電影了,加之年輕人外出打工,常年不在家,村子變得寂寥而虛空,就是有人放,也沒人看。
電影,遠(yuǎn)去了。熱衷電影的二伯也走了,二伯有四個兒子,臨終時只有大兒子在身旁,聽說餓著肚子離開了這個無限眷念的世界。四叔退休多年,四娘多病,臉像樹皮,皺皺巴巴,暗黃。我和妻每次回鄉(xiāng)下,四娘向我們訴苦,說起她的病,說四叔嫌她看病花錢多,沒給她好臉色。說到傷心處,淚嘩嘩而下,眼圈紅紅的,像得了紅眼病。大娘九十多了,瘦得皮包骨頭,兩眼深陷,像干涸的池塘,嘴巴塌癟,背如彎弓,整個人像縮了水,愈發(fā)瘦小,在幾個兒子家輪流居住。我?guī)状我姷剿龝r,她孤坐在門口,曬太陽,發(fā)愣,打盹。
在農(nóng)村,銀幕消失了,再也掛不起來了??措娪?,成了遙遠(yuǎn)的往事,成了記憶中浪漫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