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城
我在看戴明賢的《安順舊事:一種城記》。安順,這個有著“石城”之稱的貴州小城,亦是我的家鄉(xiāng)。
我是在圖書館偶然看到這本書的,原想著借一本散文集,剛剛翻開一本《舒婷散文》,抬頭思考著什么問題的時候,看到了這本書,原以為是哪位作者碰了巧起了這樣的一個名兒,他或許也不知道有安順這樣的小城吧。我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放下手中的書,把它取了下來,不想它說的就是我心里的那個安順,卻也不是那個安順。
“安順,是一座瑩白的石頭城。小城居民一生一世、每時每刻,沒有離開過石頭?!边@是文中的第一句話,但是,在我的記憶里,城中并沒有那么多的石頭。但是去安順的話,會看到一路的石山。
我的家鄉(xiāng)是安順關(guān)嶺縣城的一個小村子,在大山里。每年我們至少會回去一次,回老家過年。我們是步行回去,要翻過一片高山,在六盤水市與安順市的交界處,就會感受到安順之所以被稱為“石城”,就是因為那連綿不斷的石山。站在山嶺上向遠處望,六盤水的土山和安順的石山,就不是一樣的面容。越往家的方向走,看到的就越是石頭。
我也記得人家說安順有很多石板房,但我也沒有看到過,即使在老家,我也不覺得老家的房子能稱為石板房。直到后來我能夠和父親一起在清明節(jié)回家祭祖,從老祖那里到祖太那里,路上會經(jīng)過一處破落的老村子,村里早已沒人居住。父親跟我說,這里就是當(dāng)年他們和老祖生活的地方,因為后來沒有水了,全村都搬到了現(xiàn)在的村子里。我從長滿雜草的屋基上走過,在高過膝蓋的草叢里尋找那條石子路,看到旁邊一間保存得還好的小屋,那被人工修過的石板搭砌成的屋頂,有幾塊已經(jīng)掉落下來,也埋在了草叢里,只露出幾個角。這時我才知道,原來真的有石板房。
后來,我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了,每年的祭祖我一定會回去,但也只是走到老祖和祖太那里,會經(jīng)過那個祖輩們生活過的舊村,卻沒有走進山下的村子里。
有一次,家族里有事,父親帶我一同回去,我長年不回家,族里的人大都不認(rèn)識了,看著一張張得覺熟悉的臉,我努力回想著:小時候是在哪里見過他們呢?父親領(lǐng)著我一一認(rèn)了長輩:“你現(xiàn)在大了,以后家族里有事兒你就得常來,你記著,什么東西都大不過家族,你做事沒有家族在后面頂著什么都做不成?,F(xiàn)在爸爸還能扛,我來走,以后就得你來走了?!蔽艺J(rèn)真地記著各位長輩該怎么稱呼,記著同輩兄弟姐妹的名字,也記著父親的話。父親去忙了,我一個人沒事兒做,隨手取了大舅家里一根木棍,便往自己家的老屋走去(在老家的老屋子,因為只來兩天,在老屋里重新鋪床不方便就住在了大舅家里)。
坐在老屋前的一塊大石頭上往下看,老屋前有一塊傾斜的大石。與其說是大石,不如說是老屋所在的這座山外露的一部分,這塊石頭的表面坑坑洼洼的,但它不是這里一個坑,那里一個坑,可以說它的表面沒有一塊是平整的,坑與坑相接,會有一條條石刃或尖兒,我最喜歡的就是上去踩一踩,感受那股通透全身的力量。向著它傾斜的方向,中部有兩個較大的坑,底部有一個最大的坑,父親他們將長竹豎著劃開,將各節(jié)打通搭在石頭上,下雨時雨水順著竹流進坑里,如此我們家便有了全村最大的蓄水池。我是一直這樣認(rèn)為的,至少這樣的蓄水池在其他人家我都沒有看到過。
我腳下的這塊大石,也不只是石頭那么簡單,將它翻過來,會發(fā)現(xiàn)中間已被掏空并且打磨光滑了,這是一個過年時用來打粑的石臼,一年只用一次。平時過小年需要打粑的時候,用的都是小的石臼,小的石臼用處特別多,做辣椒面、花椒粉這些都要用到它。大石臼不用的時候就被翻過來,到用的時候就用熱水里外刷干凈了。老屋后面,有一間小石屋,那是我們家的磨房,磨盤就在屋外,記得那里是一小塊平整的地,邊緣用小石頭壘起來,背后有幾棵長得極好的小樹?,F(xiàn)在想想,若將那磨盤換成棋盤,倒真有一番修仙的感覺。長年不在老家生活,我從來沒有看到爺爺奶奶是怎么使用那個磨盤的,現(xiàn)在只能在母親做豆腐時聽她說起,以前在老家婆婆用磨盤磨的豆粉做出來的豆腐是多么好,然后在腦海里努力想象著。那時我竟然沒有走過去推一推那個磨盤,看看是不是真的很費力,現(xiàn)在想來,真是一大遺憾了。
我從家門口的石階走下去,那石階也是用很多不規(guī)整的石頭堆砌而成的,然而,每一層的表面都能使其平整。我也不知當(dāng)年搬到這里,父輩下了多少功夫,卻也能從中看出其中的不易。走到村子里人家較多的地方,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大部分人家已經(jīng)建起了新房,是那種兩三層的平房。房前依舊是一塊平地,平地下方是一兩間小屋,用來養(yǎng)豬養(yǎng)牛??晌铱傆X得沒有從前的感覺了,水泥的磚塊砌成的房屋,沒有了曾經(jīng)的味道。
老家的人們新建的平房,離自己的老屋不會太遠,有些人家的新屋,就建在自家的老屋旁,我看著那一間間老屋,那根據(jù)每一塊石頭的形狀,用我不知道的東西使它們黏在一起砌成的石墻,我想,我以前是多么的錯誤。誰說這不是石板房?誰說這里不是石城?
是的,變了??墒怯惺裁蠢碛刹桓淖兡??總是要往前走的。從老村到這里,從老屋到新屋,村子變了,屋子變了,山?jīng)]變,人沒變,人在石頭上留下的痕跡沒有變。就像那句話說的:“一生一世、每時每刻,沒有離開過石頭?!?br />
這里,我的家確實是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