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美】祖母(散文)
奶奶走得毫無征兆。
那天是個好日子,陽光很好。門前的桂花樹上,許多鳥跳來跳去,嘰嘰喳喳談著戀愛。奶奶撿著行李,為我遠(yuǎn)行準(zhǔn)備。我念書畢業(yè),折戟高考,心情糟得像爛棉花。父親見我委頓,在嘉興給我謀得一份工作。奶奶反對我去,讓我復(fù)讀,在她眼里,讀書才是正事。我執(zhí)意要去,嘉興有南湖,湖上有紅船,便很向往。奶奶拗不過,同意了。
收拾好行李,奶奶給我刨甘蔗。我不想帶,奶奶說坐車要幾小時,口渴可以嚼一嚼。甘蔗是塘棲品種,粗而多節(jié),節(jié)輪環(huán)凸,刨刀下去即遭攔阻,很不好削。奶奶刨得疙疙瘩瘩,這首賣蔗人拉來很流暢的曲子,被她奏得肝腸寸斷。一縷白發(fā),從奶奶植被稀疏的額頂蕩下來,旗樣飄著。好不容易刨去皮,又取菜刀砍成小段,剔出節(jié)頭,無節(jié)的裝在袋子里,全塞進(jìn)我的挎包。這才直起腰,拍拍手上臟物,舒一口氣,很安心樣子。
我背上行李,舉手告別。奶奶叫住我,從懷里掏出個手巾包,剝出一個紫紅色的菩薩雕像。雕像腳踩蓮花,高鼻深目,背系一輪紅線,欲掛我脖子上,我避不讓掛。奶奶說,這是觀音菩薩,能保你一路平安,聽話,掛上。
車到嘉興,已是華燈初上,我隨了鬧哄哄的人群走。車站喇叭在播通知,依稀聽得是叫我名字,說家有急事,速回。我悚然一驚,站住仄耳,仰了頭看喇叭。廣播卻如吃了蒙汗藥,寂然睡死。我剛從家來,一切平安。是同名同姓,還是錯聽?走出站臺,心有戚戚,就去廣播室問究竟。播音員已下班走人,只好遲疑而去。
晚上躺床上,卻睡意全無,一腦袋胡思亂想,耳邊老是車站廣播聲蕩漾,依稀仿佛,卻不甚分明。時至半夜,輾轉(zhuǎn)反側(cè),眼一閉,就是家人的身影,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招手。我出門時,奶奶和母親在家,唯父親去了外地,莫非——想到這層,激靈出一身雞皮。不行,我得回家。
回到暨陽,已是凌晨,天漆黑一片,飄著細(xì)雨。我順著鐵路往家的方向走,遠(yuǎn)遠(yuǎn)見我家片區(qū)燈火通明,心中"咯噔"一下,加快了步伐。到了路口,見地上燒了一堆"無常",灰燼未滅,眨著鬼眼。我的堂叔俯首而立,見了我,劈頭就說:你奶奶沒了。
我腳一軟,差點(diǎn)癱倒在地。
十?dāng)?shù)小時之前,努力為我刨著甘蔗的奶奶,這時竟安臥在靈床之上,高大的身軀依然,臉上覆著潔白的絲棉。我跪下去,小心揭開絲棉,看我的奶奶。奶奶靜靜躺著,宛如熟睡的嬰兒。我輕喚一聲,奶奶不應(yīng)。我抱住奶奶的腦袋,將她一縷白發(fā)順到耳后,又喚一聲,奶奶還是不應(yīng)。我明白,我親愛的奶奶走了——永遠(yuǎn)走了。
靈堂外一聲霹靂,暴雨如注,屋檐水傾斜而下,無窮無盡……
奶奶生于清末民初,其時尚有纏足惡習(xí),性格剛烈的奶奶就是不纏,不僅砸了纏足工具,還以死抗?fàn)?。奶奶的父母沒辦法,加之西風(fēng)東漸,文明之風(fēng)日盛,也就不了了之。奶奶是彼時出生,少數(shù)不纏足的女性之一。我的伯祖母是纏足的,晚年拄著拐杖,點(diǎn)著一雙粽子似的小腳,步履蹣跚,起居殊為不易。而奶奶卻是一雙大腳,走路虎虎生風(fēng)。我慶幸奶奶沒纏足。奶奶說:自己的命就要自己做主。
但奶奶的一雙天足,還是給她的婚姻添了麻煩。嫁給我爺爺時,我的祖上并不樂意。要不是家貧,奶奶是成不了我奶奶的。爺爺是個很瘦弱的人,打我懂事起,爺爺就臥病在床。他患有氣管炎,病劇時,從早到晚敲著"鑼"。這個當(dāng)今實(shí)在不能致命的病,卻毀了我爺爺。奶奶生了四男一女,成活三男一女,這在夭折率頗高的時代,可謂佳績。這佳績的締造者,是我奶奶。奶奶的強(qiáng)勢和吃苦耐勞,在失了家庭頂梁柱后,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一年三百余天,奶奶有近半日子,為下頓飯奔走。我至今都想不明白,一個收入菲薄,夫病兒幼的一大家子,是怎樣渡過漫漫長夜安然無恙的?而膝下的子女身材結(jié)實(shí),言辭得體,業(yè)有所成,又是如何教育?
雖說爺爺矮而瘦弱,但我的父親高大,姑姑高挑,叔叔們更是擎天一柱,這基因的優(yōu)化,全賴奶奶的到來。奶奶是那個年代少有的長婆,高而壯,落步地顫,大嗓門,笑起來聲聞十里。好說時掏心掏肺,話不投機(jī)錙銖必較,罵起人來,天王老子不管。記得割資本主義尾巴時,檢查組把奶奶種在山腳下的一畦南瓜全殺了。瓜蔓剛頂花結(jié)果,雞蛋大的小南瓜滾了一地。這可是一家賴以生存的口糧??!奶奶似匹端了老巢的母狼,披頭散發(fā),提了菜刀和砧板,追著檢查組罵,邊罵邊用菜刀砍砧板。這種罵人方式很兇悍,甚至有點(diǎn)惡毒。有人勸奶奶,這是國家政策,你一介女流,還是忍忍吧。但奶奶不忍,照罵不誤。
詈罵的結(jié)果是丟了干部身份。奶奶執(zhí)政的歷史很久,一直可追溯至解放初期。她敢說敢管,既潑辣又能干,縣里曾視她為培養(yǎng)對象,幾度作為勞模,戴了紅花,出席表彰大會。沒有烏紗抹額的原因很簡單:不識字。扁擔(dān)橫地不知是個一字。她曾講過她的故事,去縣里開會,住在招待所,照明的是電燈,她見過沒用過。臨睡時研究如何熄燈,先是鼓嘴吹,吹不熄,又用扇子扇,扇得燈泡打秋千,燈就是不滅。大懼,以為燈上有鬼。我哈哈大笑,說奶奶好笨。奶奶也笑,摸著我的頭說,你可要好好讀書,千萬不要像奶奶,燈都不知道關(guān)。
我小時候得過一場病,住了醫(yī)院,下了病危通知。父母很悲傷,捎信給奶奶。據(jù)說奶奶一路嚎啕,跌跌撞撞來到醫(yī)院,抱著我,從發(fā)髻上拔下縫衣針,對我人中一通扎。醫(yī)生趕來阻止,奶奶跳腳罵醫(yī)生沒用,好好的毛毛,要被你們醫(yī)死。竟不辦出院手續(xù),抱我就走。掏出全部積蓄,買了一條金華火腿,每頓切幾片,用杯子煨火上烹粥而喂。不知是醫(yī)院夸大其詞,還是奶奶的扎針和火腿粥起了作用,我奇跡般康復(fù)過來。
奶奶很得意,也為她日后得病,輕視醫(yī)囑埋下了禍根。
生病其間,我想吃紙包糖,因?yàn)樵诓≈校棠藤I了幾粒,真香!病愈后,優(yōu)惠待遇取消,我不甘心,使盡手段索取。奶奶說要吃糖???好,吃一個糖撥一顆牙。我一聽,只好捂嘴而退。忍了幾天,終熬不住對糖果甜香渴望,摸摸牙齒,覺得門牙不能拔,拔了說話漏氣,最里面的用不上,拔了換糖合算,便讓奶奶拔。奶奶笑嘻嘻過來,"卟"聲扣我的嘴,我一閉眼,覺腮中有物,觸舌生甜,是粒糖果。我高興得跳了起來,睜眼卻見奶奶淚流滿面。
我漸漸長大,變得異常淘氣,告狀者絡(luò)繹不絕,不是堵了人家的煙囪,就是拽了丫頭的細(xì)辮。父親知道了,自然烏梢伺候。挨打后消停兩天,好了傷疤又忘了痛,故態(tài)復(fù)萌。記得有一次,我和小軍去偷杏,樹身被主人纏滿荊棘,爬不上去,只好飛石擊杏,杏子沒砸落,倒把一個路過的女孩頭砸破了,不敢回家。奶奶找到我,領(lǐng)我回去,攔了父親的烏梢,給我講了一個故事:偷白鲞咬奶頭。說從前有個小孩,偷了一條白鲞,他母親知道了,沒責(zé)備,反而夸兒子有本事。這孩子一偷二偷,長大后成了江洋大盜,被官府捉住,判了斬刑。臨刑前母親去看他,兒子說:兒要去了,臨死前想再吃母親一口奶。這母親同意了。兒子一口咬下母親的奶頭,哭著說,要是當(dāng)初我偷白鲞時母親教育,兒也不會今日被砍頭。奶奶說完,深深地嘆一口氣。
我很震撼,想不到偷條白鲞就要了人命。自此后,我一教而改,再不偷桃摘李,偶有誘惑,想起的就是這個故事。
奶奶禮佛,吃長素,是虔誠的信徒。她對要飯、算命、游方郎中格外好。這些人見到奶奶如見親人,一口一個大娘叫著,碰到難事,也會找奶奶商量。所以,我家門前此輩格外多。我頗有微詞,覺得給吃的就行,沒必要待如賓客。奶奶卻不然,說人都有走背時候,你幫了人,以后有難處,人家也會幫你。
奶奶曾救過一個陌生女人。女人是鄰縣的,路過時如廁,不小心掉進(jìn)糞坑,一身惡臭。是奶奶拖她出來,燒水洗澡,換上衣,煲了姜湯給她發(fā)汗,無礙后,又給了路費(fèi)送她上路。女人千恩萬謝,灑淚而別。一年后,這女人提了禮品來謝,還拿出一疊錢。奶奶不收,說只要你安好,我就放心了。我救你因?yàn)槟懵潆y,不是圖錢。事后,奶奶很開心,我一說她過了,她就拿女人的事來說。后來習(xí)慣了,也隨她去。奶奶的意思我全明白,吃頓飯也是多雙筷子的事,但于落難者而言,是雪中送炭,舉手之勞卻能化人危難,值。
改革開放后,家里的日子漸漸暖起來。大叔憑自己努力,做了領(lǐng)導(dǎo),給奶奶的零用錢也多了百元。奶奶收到后,一臉的不悅。問我知不知“好了歌”。我大為奇怪。便笑問她是不是想研究《紅樓夢》。奶奶說,給你叔寫信,抄上這個歌。我說你兒子都做了大領(lǐng)導(dǎo),這道理哪會不懂?奶奶說,我怕他一順風(fēng)順?biāo)?,就要膨脹,忘了自己姓什么,做出壞事。你寫上這歌,告訴他,做了官,第一要緊的是不貪、不賭、不找女人。我照實(shí)寫了。寄出沒幾天,奶奶還是不放心,要去看著叔。家人都勸她,奶奶不聽,執(zhí)意要去。
奶奶一去半年,回來時已能講一口普通話,家人很是驚訝。要知道,奶奶不識字,更甭提拼音了。幾年前聽廣播尚一知半解,為此還鬧出過笑話。她聽廣播里說,要青線多用,白線少用。心想是不是青線要斷供,急忙趕到供銷社,買了許多。旁人一聽,也跟著買,竟罄了存貨。供銷社大為疑惑,來問究竟。奶奶說是廣播在放,一天播三遍。傍晚我聽了,方知是天氣預(yù)報,說今天晴天少云,明天陰天多云。奶奶聽成青線少用,白線多用。
但還是這位奶奶,半年不見,卻與時俱進(jìn)了,實(shí)在令人匪夷所思。后來叔叔告訴,奶奶與人聊天,雞同鴨講,眼睛碌碌。有次住醫(yī)院,醫(yī)生問奶奶冷不冷,我老家土話,熱的發(fā)音與冷差不多,奶奶便說"冷咯",醫(yī)生便一床一床加被子,熱出汗還說"冷咯冷咯",驚得醫(yī)生一臉疑惑。經(jīng)此尷尬,奶奶開始學(xué)習(xí)普通話,數(shù)月過去,出口已是這個這個、哪里哪里的了。那一年,奶奶七十有二。
祖母辭世的那天陽光如酒。我走后,奶奶應(yīng)約去做媒人。老人熱心做紅娘,牽手一對,情侶送鞋一雙。奶奶把鞋一雙雙擺在柜上,如列隊(duì)的士兵,很有陣勢。空了便檢閱她的成果,面有得色。我曾勸她不要太熱心,畢竟年紀(jì)大了,做媒也不是松活,說不成還要落埋怨。奶奶不聽,說廟里大師都講,成人姻緣,勝造七級浮屠?!⊥朗鞘裁??我說是塔。奶奶很開心:塔??!做媒有這么大功德?我要做。
那天牽線成功,奶奶一高興,喝了幾碗米酒,臉紅紅的回家。見灶上雜亂,就開始收拾,口中還嚼著早上切下的甘蔗節(jié)頭。突然,一頭栽倒,再也沒有醒來。
奶奶的身體器官一直無恙,致命的是患有高血壓,那天喝了酒,又沒按醫(yī)囑服藥,腦梗便不期而至。
如今奶奶已去世多年,我的悲哀亦成懷念。佛家說亡靈有輪回,我不信佛,也對輪回之說存疑,但我真希望奶奶重回人間。
祖母給的雕像,我一直留著,今已棱角盡磨,混沌如一截古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