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墨】紅棗兒(小說)
桌上那幾個棗,是中秋回去,罩兒的母親用竹竿打下來的,“闊”一聲,下面呼啦啦蹦著滾著,罩兒在想當(dāng)時的情景。
就下了兩場雨,秋季便如約帶些涼意,不過哪有金黃燦燦,樹依舊的綠,草依舊的青,夕陽依舊彤紅,只是罩兒不是穿破褲衩的罩兒了,西裝革履,辦公大廈,出入寶馬。人常說的窮不過三代,聽罩兒的爸講,往上數(shù)六代,族譜上都寫著“窮”,罩兒不知真假,但實際的生活很真實。罩兒看著桌子上的棗兒,紅的艷,孩童時候的那些事兒,歷歷在目。
“傻罩兒,你去摸下那個妞的奶子,我就不喊你傻罩兒了,”圍觀的同學(xué)立刻憨笑起哄。
罩兒立著不動,神色顯得慌張,但心底還是故作鎮(zhèn)定?!斑虾??”深眸大眼,膚色如馬鬃的醬牛肉洋腔怪調(diào),神態(tài)像發(fā)情的貓,“你他媽不去摸我讓黑子咬你雞雞信不信?”罩兒瞪著旁邊吐著哈喇舌的狼狗,那狗眼像蛙眼一樣往外突著,就要掉下來,渾身溜黑,日夜不離醬牛肉。據(jù)說醬牛肉稱老大就是蛙眼狗給撐的腰,醬牛肉一耍橫,有人要是不服,他就指著那人對蛙眼狗說,“給我他媽咬他”,也別說那狗很聽話,一聽號令便沖著人亂叫起來,醬牛肉常常如此,蛙眼狗也常常如此,但真格的還沒發(fā)生過。也據(jù)說這一招是醬油肉他爺給訓(xùn)出來的,醬牛肉的爹媽離了,娘跟人跑了,爹游手好閑,國家發(fā)的補貼被拿去買了個洗衣機。“你個畜生,衣服都沒有,你買她做你婆娘?。俊薄袄项^子你懂個屁,買了它不是好找媳婦兒嗎!”老頭子脫了布鞋就朝他爹臉上摔,又是一場“爺兒戰(zhàn)”。所謂的上梁不正下梁歪,中國的古訓(xùn)還是經(jīng)歷了百千年的驗證嘞。老頭怕孫子受欺負(fù),就養(yǎng)了條狗,打小栓在醬牛肉的手腕上,孫子一受欺負(fù),就踢狗的屁股,頭,“你個雜種給老子咬他”。
“阿呦,老醬這回又多了個爹”。
“哈哈…”。
街鄰右坊暗諷老頭子,老頭兒背著手并不理會。大概半年,蛙眼狗長得肥壯,像豬,醬牛肉卻瘦的像狗,老頭兒不得把蛙眼狗從醬牛肉手腕上解開,原因是蛙眼狗常給他手里嘴里搶食……罩兒瞪著蛙眼狗,心里一萬種想法想把狗給弄死:最好烤著吃,整一鍋狗肉湯也不錯。罩兒就生氣,狗仗人勢尋常理,人仗狗勢是啥道理?容不得他多想,醬牛肉拽著他的領(lǐng)子說:“你摸?還是他媽不摸?”罩兒耐不慣他的話腔,心里想揍他,手便耿直的揮眉頭過去,兩人抱打一塊,爭相摔倒對方,卻像風(fēng)吹小樹一樣歪又不倒。蛙眼狗給旁邊“汪汪”起來,大概它也膩了醬牛肉慣有把式一樣的作風(fēng),竟還在哪窩著,朝南“汪……”,朝北“汪……”但它的確在給醬牛肉壯膽。這是毋庸置疑的。
公路邊有堆麥草垛,路右一側(cè)是早旱掉的坑,坑里有槐樹,有梧桐,還有幾排楊樹。磚瓦房上抹著些紅,那是從樹梢看過去的半拉太陽的勞作。罩兒眼眸子里,被那塊漸漸隱退的半拉紅像火柴一樣給燃著了,“哧——”,罩兒覺得身體里有團(tuán)熱,他覺得自己有怨氣,也有怒氣,便使勁兒的還拳,還腳。罩兒忽然心里一咯噔,他看見醬牛肉手上有血,罩兒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卻不料醬牛肉一撒手,喊著“黑子,黑子黑子”跑的跟冒了陣煙一樣竄掉了。
“罩兒,你鼻子流血了。”罩往看戰(zhàn)的同學(xué)里瞅跟他說話的同學(xué),看見柜兒從后邊拿了一塊紅布朝他走。
“罩兒你別動,把頭仰起來?!?br />
“給哪找的布?”
“我撿的?!?br />
“噢”。
柜兒是長得很漂亮的,大家眼里都是這樣覺得,圓臉,白凈,眼大,人又學(xué)習(xí)好,學(xué)校的確有不少男同學(xué)為了跟她能湊近一點杠起來。她跟罩兒從小玩,兩個人學(xué)騎車,一下午,柜兒學(xué)會了,罩兒還只會“咯噔”。醬牛肉就是嫉妒罩兒和柜兒一起玩兒,上學(xué)一起,放學(xué)還一起。醬牛肉常拿這事兒跟別人說,“真他媽氣人”,“是呀,真他媽氣人”,不清楚這些個男同學(xué)心里的陰影是怕他還是也如他一樣嫉妒罩兒。反正醬牛肉老找茬兒,他喜歡柜兒,就跟人說我愛柜兒,以后還要娶她。于是就想盡辦法在柜兒面前顯威風(fēng),但人有時候不成氣候,總是事與愿違,柜兒不為所動,甚至覺得嫌棄,這很戲劇性。據(jù)說醬牛肉給自己取綽號“醬牛肉”,是覺得醬牛肉可是名貴,那是總理總統(tǒng)吃的。他這樣說,大家就這樣叫了,至于“醬牛肉、總理、總統(tǒng)”這些詞到底是什么,誰也無去操心,八竿子打不著。他醬牛肉說高貴就是高貴了,就像他說自己是老大就得認(rèn)他老大一樣。他的話得聽,不然就得挨狗咬,盡管他縱日滿嘴“不要臉”的話,可是他有條會咬人的狗。背地里罵他千百次,面前不能說漏嘴一次。小朋友也是有套路的。柜兒拉著罩兒的胳膊,沿著彎路,罩兒走路晃晃悠悠,右肩挎著書包,拐過了有瓦房的一道彎,還未落下去的夕陽把兩人的身影一下子像拉面一樣給拉長了。西邊的紅云,霞光四射,柜兒很喜歡這“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天色,她覺得全世界都被夕陽像染指甲一樣給染的泛紅,光線看上去很舒服,有一種超脫現(xiàn)實的感受,柜兒覺得很不錯,很美。她拉著罩兒像講故事一樣說著,罩兒只一味的往家走。
這是兩千零四年的秋,九月,罩兒記得過完中秋,天一個月未下雨,白天云走千里,夜里星轉(zhuǎn)月移,常讓他神迷的是月亮啊,星星啊,還有太陽啊,總是像尾巴一樣跟著他走,別人這樣說他不信,他總覺得自己前世是個神仙。
“好了,這下被臭肉娃打的流鼻血,不說自己是神仙了,”罩兒媽一邊用竹竿打熟的像燈籠的棗,一邊找話,柜兒洗了洗毛巾遞給罩兒。
“那王八蛋不就是有條狗嗎?看我明天不宰了他”。
“哼,就吹吧你,還敢殺人?”
“我說把狗給宰了”
“再瞪眼,我就說說,還把你說著急了看看?!?br />
罩兒媽端著一個小盆兒彎腰撿地上散落的棗,柜兒也幫著搭把手。柜兒家離罩兒家隔了一條街,拐兩道彎兒,兩個人不敢用青梅竹馬,但就像兄妹一樣從泥坑里滾大的。零二年的時候,罩兒媽和柜兒媽在廣東省的潮汕玩具廠打工,八月,佛山發(fā)現(xiàn)了首例非典,之后蔓延至香港,全國,至世界上的三十多個國家,這事兒罩兒記憶猶新,備急狀態(tài)下的中國,學(xué)校停課,許多廠商停產(chǎn)閉門。罩兒媽和柜兒媽也因此回家,而跨省進(jìn)出對于當(dāng)時的情況也是非??b密,凡從外地回來的,都被送到學(xué)校分配一間教室,進(jìn)行二十天的隔離。這是罩兒和柜兒的共同記憶。罩兒和柜兒與伙伴們在學(xué)校附近玩,知道媽媽已在里面待一周了,便趴在校園的鐵柵大門上往里望,停課一個多月,校園的墻角空地已長出嫩的荒草?校鈴的鐵繩在風(fēng)里晃,掛了幾十年的鈴,其實就是鐵桶一樣的,銹跡像裹了一層黃泥,麻雀在上面無動的立著,不知思考何事。
“罩兒,想不想你媽媽???”
這是從鎮(zhèn)上來的年輕馬老師,罩兒并不是他的學(xué)生,但他父親同馬老師的父親認(rèn)識,跟罩兒提起過,每次看見罩兒馬老師都問他,但罩兒并不喊他老師。這有個小插曲。學(xué)校的樓梯拐角處有一個水房,罩兒每次渴了都跑過去掀開那口缸用高梁桿編的“鍋篦子”,里面有個葫蘆瓢,就舀上半瓢水解渴,有時候瓢不見了,嘴就就著缸喝。這天中午,罩兒去的頗早,他渴了就要下去喝口水,下到拐角哪,他習(xí)慣往下瞥了一眼,看門有沒有開,卻正巧看見黃老師,他拎著一水壺,大概要做飯,正與一位女老師低聲說話:
“那我這幾天回去就把婚離了……”,黃老師的聲音帶點磁性。
“我要退掉訂婚我媽不同意,后天我在和他們商量把訂婚給退了”?!?br />
罩兒也不大懂大人的事,反正就覺得馬老師為人不夠正派,在學(xué)校里勾搭女老師,有點像醬牛肉,霸王硬上弓,唾棄。就這點事罩兒不喊他老師,但老師們都很威風(fēng)地,罩兒見了他,也跟見了其他老打手心的老師一樣避的遠(yuǎn)遠(yuǎn)兒。
馬老師突然從辦公室出來問罩兒,罩兒沒有說話,馬老師拿著鑰匙打開那把用豬鏈子纏了一圈又一圈的鎖。
“他們在后面那排瓦房里,第三間教室里邊兒,去看看吧”。馬老師很嚴(yán)肅。罩兒和柜兒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欣喜,有點膽怯的看著馬老師,又急著跑過去看被隔離一周的媽媽。
“你們怎么來了?”
“馬老師讓我們進(jìn)來的?!?br />
媽媽和孩子們都是異口同聲。很高興。
房間里的木桌子被拼在了一塊,當(dāng)做床,窗戶都敞亮的開著,外面始終不離飛來飛去,嘰嘰喳喳的麻雀,罩兒記得和媽媽聊了些閑話,譬如吃什么呀?睡得好不好呀?什么時候能出去呀?…等等。說著說著罩兒媽便哭了,她心疼罩兒,柜兒媽聽見也摟著柜兒哭了,柜兒一看見媽媽哭也跟著哭了,這有點像“多米諾骨牌效應(yīng)”,不過人的感情世界是偉大的,為之生死,也為之圖謀。但罩兒沒有哭,就看著她們。這會兒馬老師從辦公室過來說:
“沒有事,不到半個月就能回去了”。馬老師像今天說的老干部,面部看不出神態(tài)。
媽媽們很感謝馬老師讓自己的孩子過來,便說著要罩兒和柜兒回去,霎時罩兒哭的哇聲不止,操起一根粉筆頭往黑板寫了——15天,幾個字,就飛奔著往家跑回去了。就這個梗,柜兒常說罩兒不夠仗義,以后兩個人有點利益糾葛之事兒的,罩兒也時常“效仿”孔融讓梨的故事,柜兒就更覺得他可愛了。每回問他為何自己跑回家,罩兒就笑。
“我咋知道嘞,有些事兒它沒道理,更何況是個小孩兒有著的情緒嘞?!?br />
“那你有啥道理?啥情緒?”
“嗯,沒道理”
“那啥情緒?”
“笨嘞,這都看不出來?”
“你不笨那你說唄。”
……
柜兒是問不完的。
兩小無猜,兩個人給誰家都跟給自家一樣。幾年后,馬老師真的成了罩兒的老師,教他“社會”這門課,馬老師的對象也是一個老師,但微微發(fā)胖,嫣然不是當(dāng)初年輕漂亮,戴著眼鏡的那位女老師。這都是后話了。
罩兒媽將棗洗凈,把兩人的衣兜塞得滿滿。倆人一邊啃棗,一邊湊一塊尋思,“明天挖一個大坑,上面鋪些細(xì)柴,在撒上些土,把醬牛肉的黑狗給騙進(jìn)去,活埋了,你看怎么樣”?罩兒說的很正經(jīng),像電影里的義士謀反起兵一樣?!安恍邪桑轻u牛肉跟他的狗都是狼狽為奸,又不單行”。柜兒瞅著罩兒?!班拧獙Γ阏f的有道理”。
罩兒很煩悶:“那怎辦?”“媽的,那些俠客都是十年磨一劍,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柜兒,十年后咱都多大了?”
“十年后啊,咱都十八了。”
“正好成年?!?br />
“對,現(xiàn)在二年級,那時候咱都該上大學(xué)了”,柜兒好像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話突然多得如滔滔江水,“哎罩兒,將來你想考哪個大學(xué)呀?”“你當(dāng)警察那可是像電影里的英雄呢,穿著制服,拿著槍,那得有多神氣嘛?”“罩兒,你以后想不想娶我呀?”“你喜歡我什么呀”?
……
眼前還是那把青的青,紅的紅的棗,罩兒回起神,嘴上還勾著笑。
人已巨變,世事如桑田。當(dāng)年的醬牛肉,蛙眼狗沒過一個月就被他潦倒的父親給賣掉了,換了酒,給自個兒買了一身新衣。他爺爺在來年的秋天被一些更凌亂的事兒給氣死了,家里的地糧沒草長得高,兒子出去干活,管頓飯不收錢,洗衣機二百塊錢給了人家,家里幾乎全靠這老頭的一閨女養(yǎng)著,但老頭的兒子一日又頭昏拿著老頭子錢給喝上了。醬牛肉沒了爺爺,爹是不管他,他姑姑便來照應(yīng)。醬牛肉的生活也盡是受著創(chuàng)傷,心里的小世界也難以揣摩,有次他的課文不會背,作業(yè)也沒寫,老師便讓他請家長,醬牛肉說我沒家長,老師就憋了一股勁兒問:
“沒家長誰給你生出來的?你媽嘞?”
“跟人跑了?!?br />
“你爸嘞?”
“出去了?!?br />
“去哪了?”
“不知道?!?br />
“你爺嘞?”
“死了?!?br />
……
老師氣的口沫亂飛,給周旁觀看的一女老師,下樓后捧腹大笑。
這之后,醬牛肉便被退了學(xué),據(jù)說被他姑姑接走了,再杳無音信。
“這座城的天有時很藍(lán),有時也是灰蒙蒙,像心情,也像人生,從日常忙碌奔波的角度去看,它就是生活,平淡素味,然而鏡頭對準(zhǔn)生活的,一定不是常人的視角,或者常人的感受。”柜兒拿著一張照片坐在罩兒對面,現(xiàn)在她已是出色的攝影師,罩兒和她協(xié)心努力創(chuàng)辦了一家影視公司。柜兒還是不改當(dāng)年,喜歡跑南跑北,常去有影展的城市,去哪里學(xué)習(xí),創(chuàng)作。每回回來,她都給罩兒看她拍過的人文,風(fēng)景,講歷過的故事。罩兒走過去,柜兒跟罩兒說:“我見過最像老家棗樹上紅棗兒的并不是紅燈籠”。
“那是什么?”罩兒摟著柜兒。
“街上的霓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