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回家(人生·小說)
趙新國實在是坐不住,一會兒站起來,到處看看,門衛(wèi)室就那么大,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個可折疊的行軍床已支開了,上面放著一個牛仔大背包。他又打開背包,把東西一樣一樣地翻出來,攤了一床,又一樣一樣地放了進去。這已是第三次拿出再放進了,本來東西就不多,除了一些衣服就沒有別的什么,早都記得清清楚楚??伤€是坐不住,他在等時間,但時間好像在跟他開玩笑,就是走得很慢。
他強迫自己躺上床,床有些搖晃,折疊床承受著他這個一米七五的大個子好像有些吃力,每動一下就“咯吱”直響。他睡不著,即使把眼睛閉上也無法入睡,家鄉(xiāng)的畫面在眼前總是不停地晃動,明天一早他就要踏上回家的路,眼前晃動的畫面就要變成現(xiàn)實,這讓他有些激動,雖然已六十歲了,可還是靜不下心來。新中國成立幾年后他就出生了,父母給他起的名字讓他很是滿意,雖然他生活在偏遠的山村,但生活與國家也似乎息息相關。
他的出生給家里帶來了短暫的喜悅,然后就沒多少人有精力去在意他了;生活的艱辛,吃不飽的肚子讓大人們沒法去精心照顧他。他跟所有家的孩子一樣,像路邊的野草,在風雨中飄搖也好,在陽光下生長也罷,沒有吸引多少人的目光。他在河中摸魚滾澡,在山里砍柴摘果,在地里放牛割草中漸漸成長起來。到了入學年齡他也背上了布包進了學堂,兩年后就懶得去了,在家還能幫著干點活,大人也樂意。十六歲那年他拜了一個劁豬匠為師,也算是有了個副業(yè)手藝。誰家里捉了滿月的豬兒回來,沒喂多久就要劁,趙新國有一個山羊角做的號子,他每到一個院子就會吹響,聲音尖銳高亢,人們一聽就知道是他來了。有要劁豬的人家就會叫他,他用碗裝上清水,從兜里拿出用布層層包裹著的,像樹葉樣大小明晃晃的小刀。一陣小豬聲嘶力竭的叫聲就會在山谷中響起,兩分鐘左右,豬就不叫了,他的工作已完成,收了錢,他又去下一家,或下一個村莊。
劁豬是個讓豬斷子絕孫的活,人們覺得這個職業(yè)不太吉利,所以趙新國雖然個子魁梧,性格也隨和,可婚事卻遲遲定不下來。直到快三十歲,經(jīng)人介紹,才將高山的李翠蓮娶進了門,算是有了個家。高山上沒有稻田,能嫁到矮山是那里每個姑娘不錯的歸屬,李翠蓮沒有嫌他的手藝,也不嫌他家的貧窮。他結(jié)婚就分了一間木房,賭氣般地拆了下來,挖了塊新屋基,修了兩間,用舊板壁裝了一間,另一間沒裝,就幾根柱子立著。兒子立兵的哭聲讓這個家變得完整起來,當然日子也更加艱難,不過有了盼頭。當“打工”這個詞剛開始出現(xiàn)的時候,他就丟下了劁豬的手藝,以及妻兒,背上一個蛇皮口袋,離開了家。他什么都干過,挖過煤,修過房,挖過隧道,也修過橋梁。掙了點錢,日子比原來好過得多,不過也沒什么結(jié)余,剛夠生活開支。他常年在外奔波,兒子就沒有辦法管教,沒怎么讀書,李翠蓮也管不住,養(yǎng)成了天不怕地不怕,又不愛做事的性格,還沾上了賭。兒子和他沒多大感情,缺錢的時候才會想起他來,后來結(jié)了婚,生了一兒一女,可賭的愛好沒有丟過。趙新國不得不一直在外打工,雖然錢不多,好歹也能幫襯下家里?,F(xiàn)在年紀大了,重活干不動,就到了一個廠里當門衛(wèi),今年過年,他決定回家后就不再出來,也該在家享享清福。
好不容易窗口泛了白,他爬起來,用冷水洗了把臉,把鑰匙放到桌上,摸了摸內(nèi)褲口袋里貼身放著的路費和身份證,這是他一直出門養(yǎng)成的習慣,背上包就出了門,他要到火車站去坐火車。天空卻下起了大雪,一片挨著一片的雪花在路燈下密密麻麻的沒有空隙。被風一掃,要么都一齊向左,要么又一起向右,飄落到地上。他低著頭,縮著脖子,在雪花中慢慢前行,很快身上就成了白色。時間太早,街上沒有人,也沒有車,整個城市似乎就他一人醒著。其實他不知道,在這個城市的另一端,也有人跟他一樣,一夜也沒怎么睡著,也要急著回家,目的地也不遠,就隔了座山梁。
光遠終于把工錢拿到了手,今年看來不錯,剛買了輛面包車,就地上了牌照,兩口子在建筑工地也掙了十幾萬元錢,要急著回家過年。本來光遠是打算晚上就出發(fā)的,可妻子不放心,堅決反對。孩子越來越大,父母也越來越老,老這樣出來打工也不是個辦法,沒法照顧老人和孩子。買了輛面包車,可以載載客人,或者拉些貨做做生意,說不定就不用出來打工了。日子越來越好,孩子們一定要送到好學校去,讓他們好好讀書,可不能再像我們這樣出來打工。想到孩子,光遠又拿出了那些照片,兩個孩子笑得很甜,一直望著他在笑。想著馬上就能見著他們,看見他們的笑臉,聽見他們的笑聲,他就無法入睡。
有了新車可以裝,他們給家里人都買了新衣服,還有些特產(chǎn),占了車里不少地方。其它的錢都在銀行卡里,留了兩萬元現(xiàn)金,要好好過一個年。每到過年,鎮(zhèn)上的郵政儲蓄所就老是缺錢,人又多,不好取。天剛剛粉亮,兩口子就發(fā)動車子上了路,雖然下著大雪,不過好在路上還沒有積雪。雪太大,雨刮器不停地刮,還是難以看清前面,妻子倒像睡著了,他卻滿是回家的興奮。走了一會兒,光遠好像看到前面有個人影,突然一個趔趄,朝他車上倒來,他趕緊急轉(zhuǎn)方向,可還是感覺車身被碰了一下,后視鏡里,一個人倒在了地上。他慌了神,想踩剎車,結(jié)果卻踩的是油門,車“轟”地一下向前直竄。他剛開始想停下看看的想法,也就隨著這一快速的前竄遠去了,也許那人沒事呢,再說是他倒到我車上的,停下來會有很多麻煩事,那樣的話今天就肯定回不了家。
“開慢點!”坐在后面的妻子被汽車的加油聲驚醒,“下著雪,又是才買的車,別出了什么事,慢點,不著急。”看來妻子并不知道剛才的事,“我們不走高速啊,走下面,雪大?!惫膺h知道高速出入口都有攝像頭拍照,他怕被拍下來。雖然不走高速要慢得多,但總比拍到車牌保險,慢是慢了點,但一定會到家的。
趙新國正在路上走著,腳下一滑,剛好一輛車子過來,他被車子彈開,倒在了地上。汽車沒有停,反而加快了前行的速度,一溜煙就沒了影子。他躺在地上想爬起來,可怎么也動不了,身邊并沒有血,但腦袋很疼,眼里直冒金星。那輛車過后,街上就再沒有別的人和車了,雪水濕透了衣服,他感覺越來越冷,也越來越困,眼皮都懶得睜開。也不知過了多久,他似乎聽到了汽車從身旁呼嘯而過,也似乎聽到腳步聲,還有說話聲,但他還一直在冰冷的地上躺著。漸漸的他好像感覺不到冷了,眼里也沒有了金星在飛舞,他忽然清醒了很多,有力氣抬了抬頭,看見雪花還在揮灑,有幾個人圍在他身邊說著什么。他動了動手,想朝圍觀的人群伸過去,可只伸到一半,就沒了力氣。手像枯枝一樣掉落到地上,眼瞼像拉下的窗簾,他好像看到了家,那棟在青山中的木房,上面冒著裊裊的炊煙,妻子正端著臉盆出來倒水……
值班的警察分開人群,趕緊拔打了120電話,當救護車開來,跳下的護士摸了摸他的口鼻和脈博后,向警察搖了搖頭。救護車直接將他拖到了醫(yī)院,醫(yī)生也摸了摸冰冷的他,在死亡鑒定單上死亡原因一欄寫上“顱內(nèi)出血,搶救不及時”,簽上名字,大手一揮,趙新國就被推到了停尸間。警察調(diào)出監(jiān)控錄像,可雪太大,天又不怎么亮,只看見一輛面包車過去后,他就躺到了地上,車牌和車里是什么人完全看不清楚。車子轉(zhuǎn)了幾個彎就消失在了越來越多的車流中,再也分不清是哪一輛了。警察掏開他的衣兜,有一個手機,可已浸透了雪水,打不開。打開他的牛仔包仔細查找,也沒找到任何身份信息,只有一條毛巾上印有“永輝機械廠”字樣。警察打電話到永輝機械廠,來的人確認了他的身份,在招工表里知道了他的家庭住址,這時天已經(jīng)黑了。等到向當?shù)嘏沙鏊螂娫挘屚ㄖ胰藭r,已經(jīng)到了深夜。
本來走高速只要七八個小時,光遠走下面,二十個小時后才終于要到家了,緊繃的心總算松了下來。他一直沒怎么歇,一路上老覺得有個黑影跟著,要么在旁邊,要么在后面,讓他惴惴不安。他有些后悔,當時該停車下去看看,說不定沒什么事呢,一會兒又覺得慶幸,幸好當時沒車沒人呢。極度的緊張,加上一路不停的行駛,在凌晨時他實在有些支撐不住。他好像閉了下眼睛,就幾秒鐘的時間,猛一抬頭,發(fā)現(xiàn)汽車正朝路邊撞去,他趕緊急打方向盤,還是晚了。汽車猛烈地撞向山體,然后急轉(zhuǎn)向路的另一邊,好在路還比較寬,車慢慢地停了下來,沒有沖出去。但他動不了,車后的妻子也沒有任何動靜,再后來,他什么事也不知道了。
立兵正在鎮(zhèn)上翻金花,這幾天手氣不行,就沒怎么贏過,今晚更是差,都輸了好幾千。想翻本回來,找立強借了幾千,又全輸光了個精光,這讓他滿臉通紅,連眼睛都紅了。他很是懊惱今晚不該來賭錢,但又想運氣不會一直這么差,想借點錢再試試,說不定能贏回來呢。電話卻響了起來,是母親打來的,“兵娃子,快回來,你爸出事了?!蹦赣H說話中夾雜著的抽泣聲,讓他相信確實是出了不小的事,“他有什么事?”他還有些舍不得離開賭桌,“你快回來,回來了再說?!绷⒈缓闷鹕?,“怎么?嫂子一個人晚上怕?哈哈!”在賭友們的哄笑聲中,他出了門。
天氣真冷,一股寒風迎面撲來,讓他打了個冷顫,雪還沒停,直往脖子里鉆。他戴上帽子,收緊衣領,戴上手套,騎上摩托,風更加刺骨,像刀子在刮,今年得買個汽車,那多安逸,他邊走邊想著。鎮(zhèn)上離家有十幾里地,不過沒關系,他老在這條道上跑,小時候是步行,后來是騎摩托,閉著眼都能走。翻過山?,他看見路邊橫著一輛面包車,窗戶已破裂,車里好像有人。他停下車,用手機照了照車里,真的有人,駕駛室內(nèi)的男子頭上全是血,都結(jié)了殼,后面一個女人躺在車椅間的車底。他看到路另一邊山體上的擦痕和車子的樣子,知道是車子失了控。他看了看車牌號,是外地的,又看看車里,副駕駛底下的一個皮包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熄滅摩托車燈,四處看了看,沒有一個人影,他不敢打開手機,黑暗中,借著微弱的雪光向那個皮包摸去。
手剛拿到皮包,突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臂,“救救我們……”一個弱得幾乎聽不清的聲音傳來。他嚇了一大跳,沒想到他還沒死,手本能地使勁往外一推。汽車并沒有拉手剎,在他的一推之下竟然緩緩向前移動起來,他趕緊縮回拿著包的手。想阻住滑行的車,可沒地方下手,呆呆地眼看著車緩慢地向外滑去,“轟隆”一聲響從懸崖底部傳來,讓他猛然驚覺起來。急忙打開皮包,他看到了一沓鈔票,紅顏色的,在雪光中也格外醒目。他將皮包丟下山崖,沒有開車燈,借著微弱的雪光就摸黑迅速離開。那下面是個狹窄陡峭的峽谷,除了夏天摸魚的人,不會有人到那兒去,誰也不知道這事會與他有關。他的心跳得很厲害,看來今晚輸?shù)腻X都回來了,估計還有多的,老頭子的事出得正是時候,他覺得也不怎么冷了。
“村長來電話,派出所打給他的,說你爸死了?!被氐郊?,母親一直坐在火爐邊,火爐里早已灰冷火熄,母親眼睛紅腫著,抽抽噎噎地說了大致經(jīng)過。立兵急著想數(shù)一下到底有多少錢,有些不耐煩地聽著,“死就死了,去弄回來就是,早不死晚不死,怎么過年的時候死?今年過年消停不了啦。”他邊說邊走進房內(nèi),妻子孩子都睡得很香,整整兩萬!他很有些得意,恨不得馬上又去賭,把輸了的都再扳回來。可老頭子死了,總得把他弄回來才行,這幾天看來是賭不成了。一年就過年這幾天最好賭,打工的都趕了回來,也都有些現(xiàn)錢,不會欠賬,也都挺豪爽。老頭子是怎么死的?好像是車禍,車禍就得賠錢,可能有幾十萬呢!他一下子又興奮起來?!皨專颐魈炀腿?,把爸接回來,要替他討回公道。”母親抬起淚眼,點了點頭。
別人都在往家里趕的時候,立兵卻出了門,有些興匆匆的,車票極好買,整個車上就沒幾個人。當他到了那邊派出所,首先去看了看凍在停尸房里的父親,白紙一樣的臉,頭發(fā)眉毛上已結(jié)了冰。那個他并不怎么喜歡,也沒多長時間相處在一起的父親,確實是不能再說話,也不能再掙錢了。他緊閉著的眼睛,讓他覺得他們相隔了很遠,遠得以后再也無法看見,他的淚水不由自主地就落了下來,但沒有聲撕力竭,也沒有嚎啕大哭,只是眼淚默默地流著,讓父親也變得模糊起來。警察告訴他沒有抓住肇事司機,甚至一點線索都沒有,這讓他有些憤怒,更多的是失望。也許真如新聞里常聽說的那樣,是官二代或富二代抺掉了證據(jù)?當他看到監(jiān)控錄相時,才知道確實沒有辦法確認。警察早已訪問過周圍的住戶,因為實在太早,沒有一個目擊者。他要求找那個機械廠,可廠里也明擺著沒有責任,他想著的幾十萬賠償款看來是沒有了著落。
父親就這么死去了?他有些不甘心,警察要他在火化單上簽字,他堅決不簽??墒撬恢涝撜艺l,到底應該誰來擔責任,應該是那個司機,可司機是誰,誰也不知道。他到了父親出事的地方,那兒早已變得干干凈凈,沒有一點痕跡。路上車來車往,來來往往的人沒有任何停留的意思,父親就死在這兒,但這兒似乎與他無關,他找得到回家的路么?他的死對他們來說沒有任何影響。他又到機械廠去看了看,門衛(wèi)房里已有了別人,也是個老頭,對他父親一無所知。他想象著父親的樣子,在那間狹小的屋子里,一天一天地過去,他有些失落,也有些懷念,懷念父親說話的樣子。父親的話不多,老是把玩著他那羊角號子和劁豬刀,但決不讓他碰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