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九連尖記事(散文)
一
登山杖在山麓松軟的泥土里站立著晃悠了幾下,沒立穩(wěn),撲倒在地上。我俯身撿起它時,一名士兵小跑著帶來了部隊的指令,這里正在進行軍事訓(xùn)練,任何人都不可以由此處登山。他黢黑的臉龐成了我眼中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盡管前方的九連尖已是仰目可見。
我和隊友們重新整裝,沿著一條未知的小道找尋另一處進山口。暮春四月,上午十點鐘的陽光竄到身上,溫煦怡人。
因進山口的不可預(yù)知,使得我們登山隊伍的腳步略顯拖沓、遲疑。我的視線時而追隨著領(lǐng)隊劍鋒的背影,時而默然看向九連尖的山峰。那山峰似乎近在咫尺,又仿佛遙不可及。
行走了三、四公里的路程,原本緊湊的隊伍逐漸在太陽底下拉長。我在隊伍中間獨自走著,耳畔依稀傳來隊友的交談聲,以及遠(yuǎn)空中啁啾的鳥鳴。我不知道還要走多久才能抵達登山口,領(lǐng)隊劍鋒行走間的時而觀望與停留,更加深了此道的不可測。雖如此,我仍坦然自若地前行,仿佛認(rèn)定這樣的未可知就是行程中一段必然的經(jīng)歷,所以并不愿因此而感覺茫然。
少有人跡的小道轉(zhuǎn)角處,驀然出現(xiàn)了幾間簡陋的磚瓦房。這樣的出現(xiàn)毫無鋪墊卻又真真切切,著實讓人感覺驚喜,如同一個人清晨醒來,便是大自然與天光的出現(xiàn)。
幾名當(dāng)?shù)嘏有币性诖u瓦房的門框上,饒有興趣地看我們綿長的隊伍逶迤前行。十九人的登山隊伍,所有的大人都背負(fù)裝滿了水與干糧的背包,年僅五歲的惟添在隊伍的尾巴處蹦跶,七歲的奕凡手握登山杖,好像不愿意與惟添為伍,因為他已是一名經(jīng)驗豐富的戶外運動愛好者。
劍鋒緊走幾步上前向女子們問路,九連尖的山風(fēng)已近,我看到山風(fēng)將他們的對話遁化為劍鋒的揮臂指引,所有人精神為之一振,腳步遂輕快起來。
跨過一座兩側(cè)鋪滿若干不知名小花的石橋,我們抵達了九連尖的登山口。登山口處,一眼山泉水的清澄,遣散了中午十一點多鐘的熱度。我掬水洗面,想起那句“一泓清可沁詩脾,冷暖年來只自知”,不覺心中暗自了然。
偌大的空地上,隊友們就地補給。我身居一隅,凝望著觸目可及的山峰,希望自己可以稍作停留,希望尋找一個能夠與九連尖保持距離的視角,我突然怯弱于“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的彷徨了。然而這并不容易,赤日已臨,我們的隊伍準(zhǔn)備登山。
二
暮春時節(jié)的九連尖,遠(yuǎn)眺時并無蔥蘢的景象,有的只是漫坡青褐色淺淺的植被。從近處看去,視覺更是尋常。盡管如此,我卻一點不覺平淡。這綿延起伏、似分實連的九座山峰,在寬闊的底座上如筍拔出。如棉的云朵從山后流過,山峰也仿佛跟著跳躍起來。耳邊靜謐得惟有晨鳥的吟唱,山坡的罅隙之間偶有抽出的青草,也十分惹人憐愛。山路彎曲,一直向山頂蜿蜒而上,給流浪的人們一個開闊的天地。
當(dāng)我在九連尖的山麓跨出第一步時,不管我的體力如何,我都渴盼這是站在一個交叉點上---過去與將來的交叉點;渴盼自己邁開腳步,可以抵達更高的山峰,望見山峰上一抹淡藍(lán)的云彩。
身著近乎山巖色登山服的劍鋒,很快就成了山坡上方一個不易辨認(rèn)的身影。我趕不上他的腳步,但我知道,他是一個不會丟失的方向,指向山峰。很多時候,方向都會以不易辨認(rèn)的身影的方式呈現(xiàn),我們需要的是堅定的信念,爾后心無旁騖地一路追隨。
腳下的山路,狹小得僅容一人行走,它由裸露的細(xì)小山石鋪就而成,山石間夾雜著若干形狀各異的熔巖。這些久遠(yuǎn)的熔巖,考量著我的每一個腳印。千百年前,它們從山體滾落下來,或深深嵌入山路,可成為登山人腳下堅實的依托;或僅僅只是浮臥于此,你若期求借力,那是切不可當(dāng)真的。前后的隊友們一再地提醒沒有登山經(jīng)驗的我,小心這些看似堅實的浮石,需用登山杖試探穩(wěn)妥了,方可移步向上。踏踏實實一步一個腳印,是每一位登山人的切身體驗,更是安全與生命的保障。
攀上第一座山峰時,雖只有四百多米的海拔高度,可我還是感覺到了呼吸的急促。海拔愈高,空氣愈薄,心與天也就更近了。我側(cè)身停步,轉(zhuǎn)眼看到不遠(yuǎn)處山坡下的惟添在他父親的牽護下手腳并用,奕凡則像大人一般依著登山杖的力量,穩(wěn)步向前,他的父親伴他左右,危險的時候拉他一把。我與他們之間只有很短的距離,能夠聽見孩子們行走間嘩笑的聲音。這嘩笑聲,令山上的空氣風(fēng)云際會地醒來,挽救了我急促的呼吸。
連續(xù)翻越九連尖的四座山峰之后,我們的隊伍在山頂稍作休整。山頂處是一大塊火山噴發(fā)以后冷卻的熔巖,除了山崖邊有一些嶙峋怪石以外,幾近平坦。千百年來,它從未移動身軀,不曾改變初心。我卸下身上的背包,臨風(fēng)坐在熔巖東側(cè)的地上,這是太陽升起的地方。雖此時的太陽已漸西移,然而我還是固執(zhí)地在山頂極目眺望東方。先前所怯弱的“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的彷徨,亦已在眺望中不復(fù)存在。
環(huán)顧四周,暮春里,在這樣一個晴朗的天氣中,在這樣的高處坐在一塊千百年前的熔巖上,想象如莊周坐在鵬上,俯瞰世間。山坡上那些微小的植被在山風(fēng)的鼓舞下有一點兒擾動。就這一點兒擾動,也立即柔和地歸于了平靜。此刻不需思考時間的源頭,也不需去追問世間的盡頭。
我突然覺得自己正如亨利 · 梭羅的文章里所言,你太自以為是,總想在天地之間找尋自己的位置。在這個必須節(jié)制與妥協(xié)的社會,你依然不愿違背自然,依然渴望懂得最真實的歡樂與悲傷。
不知何時,惟添坐在了我身邊的不遠(yuǎn)處,他一會兒喚我“美女阿姨”,一會兒喚我“美女姐姐”。我這才回過神來,抬手撫了撫他因出汗而黏貼在額前的頭發(fā)。奕凡的父親拿著一盒他自制的三明治,要我吃點,我感覺到了此時的既渴又餓。隨即喝水,吃東西,補充體力。
三
大約半小時的休整之后,我們的隊伍繼續(xù)前行。
腳下的這座山峰,下坡的路段草叢稀薄。我從山頂探身向鄰峰之間的山谷看去時,驀地心下一緊。山坡的垂直度緊逼眼簾,極為陡峭,山風(fēng)呼旋,便是鳥兒的鳴聲也被壓了下去。
我穿著跑步鞋,從這一座山峰的下坡伊始,既已明顯感覺自己的鞋底無法牢固地抓緊地面上的山石和巖面。身后的隊友看我行走間有些躑躅,遂說,你側(cè)步下山,可以增加腳底與地面的接觸面積和摩擦力。他的話音未落,我一只腳未能踩穩(wěn),身體便直愣愣地向下滑去。在隊友的急呼聲中,我重重地摔坐在鋪滿細(xì)碎山石的坡路上,停止了令人驚駭?shù)南禄?。手中原本緊握著的登山杖,不知何時已被拋到了山路一側(cè)稀薄的草叢里。
“哎呀!”
“看看能不能動?!?br />
“慢慢扶她站起來?!?br />
……
我聽得見隊友們的聲音,但摔坐在地時巨大的恐懼與疼痛交織著,使得身體僵硬得不能動彈。腦子里一片空白,說不出話來。
隊友們試圖將我從坡路上扶起,慶幸的是,我可以在他們的幫助下站起來,并且還可以隨著隊伍繼續(xù)緩緩前行,雖然尾椎處異常疼痛。
意外摔傷后,我身上所有的負(fù)重都被隊友紅牛和王進分而擔(dān)之。我清楚地知道,登山運動的過程中,每增加一點負(fù)重都是對登山愛好者體力與毅力的考驗,尤其是此時我們已在山上翻越了近三個小時。我是一個訥言之人,雖則感激之情早已如清澄的山泉,汩汩流淌在我的心間,卻并不能對他們說出什么話語來。
在隊友的悉心傳授下,我在繼續(xù)前行時已有了一些舉步的經(jīng)驗。每一次登山杖的試探都是堅實的,每一個腳步的抬放都是謹(jǐn)慎的。我不再心慌,也不再盲從,更無暇顧及身體的疼痛。此時身體內(nèi)的力量像山峰之上的白云一般升得很高,高得空前,召喚我一定要走完全程,抵達山底。
行至最后一座山峰的時候,劍鋒與大部分隊友的身影,在前方遙遠(yuǎn)的山路上細(xì)小如蟻。我位居隊伍的掃尾處,結(jié)伴同行的是紅牛、王進,以及惟添父子。期間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路滑石阻,又無數(shù)次有驚無險。
抵達九連尖山底后,在距離集合點還有四、五公里的路程時,惟添突然拖著哭腔說腳疼,卻又倔強地不肯要人抱。我轉(zhuǎn)身欲將惟添抱起,他清澈的眼睛看我,隨即張開肉乎乎的雙臂向我走來。惟添雖年幼身微,但我抱他時卻因疼痛而很有些力不從心??晌疑岵坏梦┨韺⒏觳箔h(huán)在我頸上時的親昵,或更是心疼這個五歲孩子的堅強與倔犟。
日薄崦嵫之時,九連尖的山風(fēng)與鳥鳴漸遠(yuǎn),天地間寧靜得如在太古。惟添復(fù)又自己走路了,他與我和隊友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稚嫩的聲音里隱約有自信、機敏、富于冒險的驕傲。這聲音在我聽來,就是天籟。
文章開篇便與眾不同,居然走近了軍事訓(xùn)練區(qū)……以后的記述上山的過程,“明明近在眼前,卻一直難以抵達”,這樣的經(jīng)歷也許每個登過山的人都會深有體會;下山過程中,“我”意外滑倒,隊友紛紛關(guān)心幫助,讓人溫暖;而一直貫穿文章中的小男孩惟添和奕凡則是讓整個旅程充滿了活力與快樂。
很清新優(yōu)美的散文,流暢自然,情感細(xì)膩。問好作者,欣賞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