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美】古院(散文)
老伍原是公司總裁,突然棄了,喜歡上畫畫。
前天剛寫生回來,讓我過去品茶,說畫了絕妙風景,看了可令人成仙。我不以為然,總覺他畫的是潑墨一團,人物皆似蝌蚪,裸著腦袋,面目糊涂,加之住在山窩,雖沒去過,地方卻知道,名曰“燕子窩”。試想,一個鳥兒住地所在,遠離塵囂,意趣雖有,總歸是個野地,除了靜謐,大約只余蒼涼。
邀約再三,不去倒顯得矯情了,便前往。路卻愈走愈細,曲蛇似沒入草叢。心中疑惑,下車察看。寒風撲面而來,起我一身雞皮。四周荒無人煙,樹都蛻了衣服,在彼瑟瑟發(fā)抖。一枝茶花,開得呲牙咧嘴,笑容曖昧。無奈電話過去,老伍鴨子樣嘎嘎樂,說前面山丘就是。棄車上坡,有石階懶懶斜著,階上長滿墨綠蒼苔,一臉嚴肅守著,兩側(cè)茅草成墻,結(jié)環(huán)而迎。我撿了一根樹枝,打草而上。
上得山去,眼前豁然開朗,現(xiàn)出一方平地。但見香樟環(huán)立,怪石嶙峋。一座院落,伏于山坳樹杪之間,觀形已有年紀,一臉滄桑。大門白石成柱,爬著藤蘿,寒冷中尚未落葉,不過已然枯黃,如清末貴族,本著鮮黃,破落后染了煙火。額枋用立石砌出平面,上書"無憂院",是大家手跡。
甫進古院,迎面一株梅花,開得自在歡喜,暗香浮動。我立了賞梅,見主干枯敗中空,一側(cè)發(fā)出新枝,綻開花瓣數(shù)串,清瘦如宮中“飛燕”。碩大的根部裸露于外,頗有風霜歷盡劫后余生之感。但花色正艷,冰肌肉骨,氣韻濃烈,不語而禪。梅下是一條卵石鋪就的甬道,蜿蜒通向樓前。樓為青磚砌就,廊檐門窗皆木雕,惜已垂垂老矣。二樓掛下藤蔓一簾,如美人青絲,楚楚而瀉。首層有木欄圍著,斑駁陸離,格子窗間的玻璃,吐著淺淺的光。
老伍迎出來,盛夏樣挾一身熱情,藏青色的風衣上,如開了顏料鋪子,赤橙黃綠青藍紫,色色齊全。臉上亦開盛宴,人類的佳肴,依稀可辨。碩大的腦袋,日趨沙漠化,幾縷青白的發(fā),爬墻虎似的,很辛苦攀過高地,稀稀遮著。這禿頂既不空前,亦不絕后,創(chuàng)意指數(shù)十足。胡須倒葳蕤,戟張劍指,累累如一掛綠蘿。
進了畫室,入眼便是照壁,畫了一樹古梅,大巧不工,拙然而來。枝桿筆墨疏淡,花朵兒淡在紙間,全在似與不似之間,要不是點出花蕾流蘇,倒似一幅白絹。上題著元人王冕的一首詩:“冰雪林中著此身,不與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fā),散作乾坤萬里春?!蓖趺崾枪枢l(xiāng)人,今在異地巧遇,心中頗為愉悅。
室不大,墻上掛滿了畫,除了小橋流水人家,多蘭若題材,畫面人物典雅素淡,衣袂飄飄,禪意四溢??諝庵心Y(jié)著厚厚的墨香,醉人心脾。臨窗盆栽著一棵偌大的“發(fā)財樹”,扭結(jié)成麻花的樹身上,碧綠的葉子肆意蓬勃,葉上還趴著數(shù)只蜻蜓,作振翅凌空狀。我嚇一跳,想不到在這肅殺的冬日,還留有炎夏的子民。近前細看,不由啞然失笑,蜻蜓皆是工藝品。我扶著“發(fā)財樹”,揶揄道:你都成半仙半佛,還求這阿堵物做甚?老伍呵呵笑,摸摸肚子,做了個扒飯手勢,請我坐下。
茶幾為老樹根部劈開,平出大半,一側(cè)雕了山水樓閣,有小人兒仰首吹簫。幾上擺有玉米,一棒已啃去許多,亮亮的透著鮮氣。一套紫砂茶具,淀了時光流年,默立在彼,靜等緣者取用。座凳也是樹根,凳面亮如敷蠟,搬之重如鐵石。老伍提壺推窗,冷風一擁而入。窗外是突兀巖石,架了一條剖開的竹子,清亮的山水汩汩而流。老伍接滿水,臉被冷風蹂躪成關(guān)公,回來座壺按了電鈕,稍頃,水便嘶嘶鳴響。
我望著眼前的男人,曾經(jīng)的富豪,揮金如土,如今卻住古院,飲山水,啃黍米,畫梅寫生,自得其樂。心中不解,為他糊涂。水在壺里鳴叫,噴出大團氣體,驟然跳了開關(guān),壺口蒸汽漸弱,終至寂然。老伍執(zhí)壺洗盞瀝茶,酙滿一盞遞我,茶色鮮亮,氤氳出淡淡清香,我連飲三杯,方止了急癮,小口啜起來。茶雖粗鄙,卻有野香,水非上佳,亦系山泉,淡淡苦味后,涌出一腔甘甜。眼前的許多紛擾俗事,至此隱去無蹤,清心安詳,渾身舒泰。時光便定格,一方陽光,從窗玻璃上漫進來,在地上愜意爬動。
話題便在茶水間流淌,回憶起他指點江山的過去,已去了榮光,淡淡如話前朝舊事。水壺又嘶嘶而鳴,老伍指壺而言:這山水是我少年,純而無味;這響水是我盛年,風光一時;而這茶水,是我當下,雖錦袍褪去,卻得了真滋味。人生有此結(jié)局,夫復何求?
我笑而不語。環(huán)顧畫室,除了畫軸,就是書,一摞摞磚樣壘著。書上躍一尾陶瓷金鯉,魚口半合,裊出一絲青煙,是檀香味道。鯉魚的上方掛一幅字,走筆虬枝橫斜,鳳飛蛇舞,形若天書,細辨才識是兩句詩:“青燈古佛伴一生,不負如來不負卿。”回頭看老伍,見他凝眸窗外,色如古佛,心中一聲嘆息。
古宅有后花院,雖小巧精致,容量卻豐富,植了許多花草蔬果,徜徉其間,如入畫中。陽光破了陰霾,透過樹葉弱弱而瀉,碎出一地淡黃色斑。一架百香果,葉已凋零,果實卻掛著,如一盞盞小小燈籠,頗為喜慶。架下是許多菊花,不知何事笑得前仰后合,張揚而又嫵媚,宛如豆蔻少女,暖了這颯颯冷天。
離開時,老伍摘了許多百香果送我,臉上笑容燦爛而滿足。人生有許多種活法,不可能范成一個模式,只要活得自在舒心,即是幸,即是福。但于凡人而言,桃花源雖好,也是活在書里,與生活本質(zhì)遠離。譬如這百香果,寂在古院里,與枯枝敗葉何異?只有走入塵世,飽人口腹,才是它最好歸宿。
走出古院,陽光已恢復威嚴,風也隱了凜冽,簌簌流瀉,樹上鳥兒啁啾歡歌。我跺一跺足,吐一口氣,仿如從空中回到人間,輕松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