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 旗袍(散文)
如若說,旗袍是女人的夢,那么,旗袍是男人的什么?
邂逅旗袍,竟是在西部老家。少年時偷攀一位親戚家堆放雜物的閣樓,在諸多劫后余生的塵封藏書中,一冊與“破四舊”時代大相徑庭的民國老照片撲入眼簾,照片上的女子面如滿月,高髻如云,身著短袖鳳仙領(lǐng)大紅絲綢裝,如意斜襟,袢條盤扣,高開叉,胸前是中國傳統(tǒng)水墨畫描繪的花卉圖案……難以回味我當(dāng)時的驚愕。早先的女人,原來是可以這樣驚艷的。當(dāng)時并不知道,這件讓女性真正成為女人的衣裳,有一個陌生而溫情的名字——旗袍。
分明是歲月陰霾中的驚鴻一瞥,讓我身在人間,卻不知今夕何夕。親戚家在民國初年,尚屬書香門庭。那個遙遠(yuǎn)年代的文化傳統(tǒng)與時代的交鋒,被一件旗袍折射得今昔錯位,大美阻隔。讀初中時,港臺影視、歌曲呼應(yīng)著上世紀(jì)三十年代老電影《馬路天使》的所謂“靡靡之音”,以流行和穿越的力量,再次把一顆少年的心撩撥得一塌糊涂?!疤煅难胶=?覓呀覓知音……”我首先記住了演唱者的旗袍,然后才記住了那位叫周璇的女人。終于有機會明白,在舊照片般泛黃的歲月里,那樣的女人在遙遠(yuǎn)的上海灘曾經(jīng)百花爭艷,比如周璇、宋美齡、阮玲玉、林徽因、張愛玲……在歷史的斗轉(zhuǎn)星移和世事輪回中,旗袍原來猶如出墻的紅杏,一度在東南亞和港澳臺的大觀園里常開不敗,比如鄧麗君,比如夏夢,比如張曼玉,比如……
我那時就想,旗袍——她若不是我在天涯海角覓得的知音,我何曾能夠在這高山隔音、流水?dāng)鄩舻膲m世,伯牙子期般的相遇。我認(rèn)準(zhǔn)了,大凡絲滑如水、溫潤如玉的綾羅綢緞,一定是為旗袍而生、為女人而存、為美麗而死的。旗袍一定懂得,她在一個少年的內(nèi)心,正在情深深地生根,意綿綿地發(fā)芽,雨蒙蒙地開花。
少年時的屋檐下,一個小雨淅淅瀝瀝的午后,小花狗半醒半眠。我聽見女孩子們聊旗袍:“旗袍,有圓襟、直襟、方襟、琵琶襟……”
復(fù)古的時尚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某個太陽雨的時節(jié),小城的青石小徑上,常常有穿著旗袍的女人,右手搭一把油紙傘,左手拎一繡包,款款而行,亭亭而立。舉手投足間,美目顧盼時,仿佛是一種對接,對接這片古老大地上曾經(jīng)的“蒹葭蒼蒼,白露為霜”;仿佛是一次牽手,牽手那曾經(jīng)的“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旗袍,由此讓越來越多的女子變成了典雅高貴、風(fēng)情萬種的女人。那一刻,旗袍是女人的明眸,女人是旗袍的皓齒;旗袍是女人的肌膚,女人是旗袍的內(nèi)心。據(jù)說旗袍是分京派和海派的,而代表江南的海派尤甚,我恍惚自問,這是江南嗎?盡管故鄉(xiāng)曾被稱作隴上江南的,明知這是自勉自慰,卻放飛了我無盡的遐想,真正的江南,該當(dāng)是怎樣一件精美絕倫的旗袍呀。
那個小雨初霽的季節(jié),我在巴黎、柏林、布魯塞爾的街頭看到了許多身穿旗袍的倩影,既有亞洲女子,也有歐洲女子;既有耄耋之年的老婦,也有蓓蕾初綻的姑娘。我恍惚自問,這是故鄉(xiāng),還是異鄉(xiāng)?這是中國的表情,還是世界的容顏?
沒人猜得透我對旗袍前世的追索和今生的眷戀,一如對美的追問。有人說,旗袍源自滿族旗人的長袍,也有人說源自先秦兩漢時代的深衣,還有人說是上世紀(jì)二十年代滿族旗服與西方時裝聯(lián)姻演化的結(jié)晶。我卻暗暗傾向于后者,不光因為中華民國政府于1929年把旗袍確定為國家禮服之一,重要的是搜遍古代歷朝詩詞歌賦,除了耳熟能詳?shù)闹T如“云想衣裳花想容”、“虹裳霞帔步搖冠”、“繡羅衣裳照暮春”等千古絕唱,找不到任何有關(guān)旗袍的只言片語。吸引我的,仍然是民國年間的兩首小詩,一首是戴望舒的《雨巷》,另一首是卞之琳的《斷章》。讓我無法自解的是,兩首詩照樣未曾提到旗袍,可我偏偏從“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的\\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中讀到了旗袍,從“你站在橋上看風(fēng)景\\看風(fēng)景的人在樓上看你”中讀到了旗袍??刹皇?,那份讓人愛憐的憂郁,那份攝人心魄的嫵媚,那份梨花帶雨的羞澀,那份恬淡孤傲的高貴,不就是一件件旗袍的質(zhì)地、一個個女人的美麗嗎?人間還有什么,能讓你想到如此踏莎行般的杏花煙雨,如此蝶戀花般的風(fēng)花雪月,如此醉花陰般的暗香盈袖呢?當(dāng)旗袍和女人融為一體,你分得清哪是仙境?哪是人間?
這些年應(yīng)邀參加過一些與旗袍有關(guān)的文藝活動,比如“旗袍晚會”、“旗袍秀”、“旗袍季”……不一而足。那次與某女主持人同時受邀擔(dān)當(dāng)文藝賽事評委,主持人的旗袍上繡著幾朵典雅的百合,立時讓旗袍的文化外延拓展了許多。其時美女如云,旗袍如瀑,宛如水色瀲滟,百花朝露。獨有一女子身著歐式真絲雙縐長裙。她芳容出眾,身材曼妙,卻未能入圍?!扒乩蠋煟芨嬖V我失分的理由嗎?”她問我。
我反問:“你怎么理解旗袍與生活?”
小女子修長的睫毛上頓時掛上了晶晶的亮,那是一滴女性的淚,但不是女人的淚。她的目光久久凝視著頭頂會標(biāo)上彰顯賽事主題的三個字:中國風(fēng)。她會在中西方文化的交匯、鏈接處尋找到答案嗎?
真的不用我提醒,當(dāng)旗袍成為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當(dāng)旗袍與中國女人一起在各種國際會議、賽事、活動中頻頻亮相,當(dāng)旗袍被世界公認(rèn)為服飾文化的經(jīng)典,那么,旗袍在尋常百姓家意味著什么呢?有人回答我:“家和”。這是個非常了不起的答案?!凹液腿f事興”,容易讓我們想到一個民族的走向和命運。小女子如若參透了這一點,當(dāng)旗袍加身,她便是一個文化的奩匣,奩匣里,是滿滿一桌歷史、時代、生活的盛宴。
小女子輕輕告訴我:“我看到老師旗袍上的百合了?!崩蠋?,指那位主持人。也許她已經(jīng)明白,該百合時,為什么不是芍藥,該長城時,為什么不是埃菲爾鐵塔,該云是,為什么不是雨。
每當(dāng)煙花三月或是稍晚些時候,我都要到江南去,盡管不再年少,可每當(dāng)置身江南桂花、丁香的氤氳與芬芳,那白墻灰瓦之間的古巷,那夜半鐘聲的客船,那梅雨拂柳的楓橋,分明便是旗袍的一凹一凸,一袖一襟,以至于下榻江南的某個夜晚,夢見一家古色古香的絲綢店門口,有一位打傘的旗袍女人,一臉幽怨地朝我眺望,如一曲老家的民謠。門口,有一束花,還有一只小花狗。一切,是那么熟悉,熟悉如旗袍上一個小小的袢扣,是直角扣,花扣,還是琵琶扣。
誰愿在這樣的夢中醒來呢?那分明就是家嘛。
2017年1月7日于天津觀海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