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fēng)】村頭的古廟(散文)
題記:古廟像一位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默默地佇立在村頭的土壩子上,散發(fā)著安詳靜謐的光芒。
一
那是一個四面環(huán)山的村子,東邊是后頭坡,西邊是對門坡,南邊是大云坡,北邊是火燒坡。村子叫涼水井,村頭有座修于清朝雍正年間的古廟,她像一位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默默地佇立在土壩子上,散發(fā)著安詳靜謐的光芒。推開厚實的木門,里面的一石一木沾滿了靈氣,穿過鋪著光滑石板的院落,一級一步向上跨,大殿上供奉著關(guān)公的神像。村里的那些老人,虔誠地跪拜在神像前,美好的愿望就在心底一點點滋長。
小時候家里沒有電視機,在那些月朗星稀的夜晚,我喜歡叫上小伙伴去村頭的古廟前聽張大爺講故事。月亮爬上了村后的山崗,一塵不染的夜風(fēng),飄過蛙聲如潮的田野,滑過老梨樹的枝椏,吻著張大爺?shù)幕ò缀?。張大爺瞇著雙眼,吧嗒吧嗒過足了煙癮,在鞋幫上磕了磕煙鍋,溝壑縱橫的臉龐上寫滿了自在和滿足。他咳嗽幾聲清清嗓子,那些流傳了幾百年的傳說,像一幅幅畫面在我的眼前跳躍起來。幾百年前,一伙窮兇極惡的土匪,翻過村子前面的那座陡峭的大山,背著大刀提著長矛,像發(fā)瘋的野獸吼喊著往寧靜的村子撲過來。村里的老老少少聽到了土匪的吶喊聲,來不及關(guān)窗鎖門,也來不及收拾衣服錢糧,慌慌忙忙往村子后面的山頂跑去。想想那場面,兒背著娘,爹抱著娃,兄拉著弟,姐扶著妹,雞飛狗吠哭聲連天。那伙土匪剛喊殺到村口的土壩子上,看到關(guān)公騎著赤兔馬,握著青龍偃月刀堵住了去路。土匪們嚇破了心膽,紛紛扔下手里的大刀和長矛,跪在地上磕頭求饒。關(guān)公大吼一聲,戰(zhàn)馬嘶鳴,土匪們沒命似地往田壩上跑去,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村里的老老少少們來到土壩子上,知道這是關(guān)公顯靈嚇跑了土匪,于是就在土壩子上建起了古廟,年年祭祀歲歲祈禱。
幾百年的傳說,充滿了祖先們的期望和愿景,依舊不老,值得子孫后人永久珍藏。每次聽村里的老人說起這個流傳了幾百年的傳說,我都會靜靜地仰望著古廟,祖先們挨餓受凍,砍倒了一棵棵大樹,拿出自己從牙縫里省下的錢,去瓦窯里買來青灰色的瓦片,請來了能工巧匠修建古廟。我穿過了時間的隧道,看到了村前那條曲曲折折的小路上,祖先們穿著破舊的草鞋,流淌著汗水挑著青灰色的瓦片,一步一步往村里趕來。他們喊著號子,甩著膀子從村旁的大山上抬來一塊塊幾百斤重的石頭,整整齊齊地碼在土壩子上。他們蹲在地上,握著手錘和鑿子,一下一下打磨著石塊。古廟的一磚一瓦,凝聚著祖先們的心血和汗水。為了子孫后代過上安寧的日子,什么苦累他們不愿意去承受呢?我不知道那位能工巧匠的名字,可每次望著那彎曲的屋面和那飛翹的屋角,龐大高聳的古廟顯得格外靈巧和生動,飄蕩著絲絲縷縷神奇的聲音,從心底一點點滑過。
二
記憶中的古廟,供奉著觀音、關(guān)公、雷震子等神像,卻沒有廟名。我問過村里的幾位老人,他們也說不清楚。這幾百年來,廟里前前后后住過幾位師傅:張和尚、黃和尚、李和尚、肖師傅、蘇師傅。老人們提起這一串名字時,除了蘇師傅,別的師傅我都很陌生,只能留存在落滿塵埃的故事里。
我坐在古廟前面的石墩上,望著夕陽染紅了她的屋頂,低下頭來,仿佛看到張和尚挑著水,從古井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赝艔R走來,肩上的扁擔(dān)“吱吱呀呀”地唱著歡快的歌謠。還有那黃和尚握著竹掃把,彎著腰背仔仔細細地打掃著院落里的落葉,汗水順著慈善的面龐一滴滴滑落。而那李和尚,仿佛還坐在蒲團上敲著木魚念著經(jīng)文,清脆的木魚聲從古廟里傳過來,一聲聲落在我的心坎上。我還沒出生前,肖師傅就去世了,安葬在村子前面的大山上。蘇師傅是從舊社會過來的人,從我記事起,她已是個滿頭白發(fā)的老人了,從早到晚坐在古廟后面的小屋邊瞇著眼睛曬太陽,古廟附近的幾戶人家輪流挑水給她吃。
聽母親說,蘇師傅結(jié)過婚,婆家姓吳,離我們村子有十幾里路程。蘇師傅的婆婆是一個潑辣的女人,成天想著法子折磨兒媳婦。蘇師傅每天不停地忙家務(wù)活針線活,可她婆婆還是不滿意,時時處處為難她。舊社會的女人沒有地位,蘇師傅在婆家實在熬不下去,又不能提出離婚,心灰意冷的她只好逃入古廟削發(fā)為尼,遠離塵世的喧囂,陪伴青燈古佛過完一生??梢哉f是蘇師傅的婆婆,一手毀了蘇師傅一生的幸福和快樂,要是婆婆對她好一點,她一定會像村里的那些婦女一樣生兒育女,過著安穩(wěn)平淡的日子。我不明白每當(dāng)蘇師傅的婆婆惡言惡語地咒罵蘇師傅時,她的男人為什么不站出來替自己的女人說句公道話。當(dāng)自己的女人走投無路逃進古廟時,他的心里難道沒有一絲的愧疚和自責(zé)嗎?我不知道在那個可怕的舊社會,像肖師傅這樣命運悲慘的女人還有多少。
我記得蘇師傅是在一個冷清的冬晨去世的,陰沉沉的天空飄著一星半點的雨絲。寂靜的村子里忽然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有人敲著銅鑼邊走邊喊:“村里的年輕人們,蘇師傅升天成佛啰,請你們幫忙把蘇師傅抬上墳山去。”一條條狗狂吠起來,一扇扇厚實的木門開了,父老們紛紛從家里出來,嘆著氣一邊說起蘇師傅悲苦的一生,一邊往古廟里趕去。蘇師傅的墳?zāi)拱ぶ煾?,每次去墳山上放牛從蘇師傅的墳前走過,我都會停下腳步看上幾眼。我想要是蘇師傅生長在新社會,她完全可以選擇自己的婚姻和幸福,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三
蘇師傅去世后,廟門一直關(guān)閉,古廟里顯得冷冷清清。我上初二那年,村里有幾位老人挨家挨戶去湊錢翻修古廟,我們村叫涼水井,古廟取名“涼泉寺”。也就是那一年,趙師傅住進了村頭的古廟里,冷清的古廟里又響起了清脆的木魚聲,悠揚的鐘聲又開始在村子上空飄蕩開來。
一個周末,我從縣城回家拿生活費,一個身材高大的出家人來家里找父親商量一些事情,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趙師傅。她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輕言細語地和父親說話,神態(tài)慈祥。我給趙師傅倒了一杯茶水,沒想到她站起身來,雙手合十念了一聲“阿彌陀佛”,雙手接過茶杯,彎腰放在桌子上。她沒有喝茶,接著和父親說話。送走趙師傅后,父親就對母親說:“趙師傅說她和我們村子有緣,想常年住下,焚香念經(jīng)普度眾生。村里每年只供她幾百斤糧食,僅夠填飽肚子,趙師傅為了攢幾個燈油錢,就在古廟后面的小屋里養(yǎng)了些雞鴨。村里有人對她意見很大,說出家人打坐念經(jīng)才是正事,還去養(yǎng)雞鴨干嘛?趙師傅來家里,想請我去做大家的思想工作,她不容易呀!出家人也是人,他們也要穿衣吃飯,自己養(yǎng)幾只雞鴨也沒什么不對。趙師傅不嫌我們村子窮,有她照管古廟父老們都會放心,我答應(yīng)她晚飯后就去找大家談?wù)劻??!?br />
從那以后,趙師傅隔三差五就來家里找父親商量古廟里的一些事情,和我們家漸漸熟了起來。父親回村里任村支書那年,他拜訪了村里的好些老人,收集了古廟的好些資料,給上級部門寫了一份報告,請求領(lǐng)導(dǎo)撥款修繕古廟。可還沒有等到領(lǐng)導(dǎo)的回復(fù),父親就病倒了。我記得趙師傅來家里看望過父親幾次,每次都提著一些雞蛋,那些雞蛋是她平時提到鄉(xiāng)場上去換燈油錢的。她又在山上挖了一些荒地,種了包谷和黃豆。趙師傅很忙,每次來家里看父親,說些寬心話就急著趕回古廟去,連茶也顧不上喝一口。母親說:“趙師傅是個好人,我們家欠著她的一場人情呢!”
父親去世的第二天晚上,趙師傅來到家里念了大半夜的經(jīng)文,她分文不取。忙完父親的后事,母親叫我去古廟里請趙師傅過來吃飯。我出門前,母親再三交代:“趙師傅念了大半夜的經(jīng)文,你一定要請她來家里坐一坐。她要是不在古廟里,你就去古廟后面的小屋里請她?!蔽逸p輕推開厚實的木門,趙師傅不在里面,我又往古廟后面的那間小屋跑去。幾只母雞在院子里悠閑地覓食,趙師傅坐在小屋邊搓玉米粒。她的膝蓋上,放著一個篩子,她不慌不忙地搓著玉米,一粒一粒的玉米粒從手掌里滑落下來,平靜的臉上寫著豐收的喜悅。
“趙師傅,家里煮了些茶飯,我媽媽叫我過來請您?!?br />
趙師傅停下手中的活,抬起頭望著我笑了笑,輕聲說:“我用過了茶飯,你們母子不必麻煩。你母親身體虛弱,過幾天我會去看她。你也要照顧好自己,長路漫漫,記得要學(xué)會放下?!壁w師傅說完這些話,坐下去接著搓玉米,玉米粒在暖暖的陽光下閃動著金色的光芒。
四
中專學(xué)校畢業(yè)后,我去外面尋找自己的未來。
記得在一個叫馬場坪的小鎮(zhèn)打工時,我每隔三個月就會回老家看一次母親。為了趕早班車,我往往是下了夜班,換上干凈衣服,啃著饅頭往汽車站趕去。幾百公里的路程,汽車走走停停,還要轉(zhuǎn)幾次車,太陽落山才風(fēng)塵仆仆地回到日思夜想的村莊。母親為了省錢,舍不得吃油,飯桌上就擺著一碗酸白菜和一碟辣椒水。她見我回去,急忙放下手中的碗筷,系上圍裙給我打荷包蛋。我勸住了母親,說:“媽,你不用忙,你煮的酸菜很香?!比兆雍芸?,可回到了家里,就算喝的是涼水,你的心里也是甜的。我把打工掙來的錢交到母親的手里,她往手指頭上吐些唾沫,反反復(fù)復(fù)數(shù)著那些紙幣,臉上的笑容一點點綻放開來。
母親剛數(shù)好錢,門外響起了腳步聲,接著瓢來了趙師傅的聲音。趙師傅進屋坐下,望著我滿目含笑,輕聲說:“你出門在外,屋里就你母親一人,我隔三差五就過來陪她說說話。聽說你回來了,我趕過來看看。望著你我就想起了你父親,他是個好人,每次從他的墳前走過,我都會坐著陪她說說話。”
“師傅是個有心人,應(yīng)該是我去古廟里拜望師傅呀!”
她陪母親說了一陣子話,望著我嘆了嘆氣,抿了抿嘴唇,想說些什么,可咽了咽口水還是沒有說出口。趙師傅是出家人,無牽無掛,她有什么煩惱呢?
“趙師傅,您有話就請直說。我父親生病,您來家看望幾次,每次都帶著雞蛋,可連我們家的水都沒有喝上一口。我父親去世的第二天,您來家里念了大半夜經(jīng)文,不取分文,您是我們家的恩人呀!”
“佛渡有緣人,舊事不值一提。哎,說來慚愧,我養(yǎng)的那些母雞正在孵小雞,我身上缺些燈油錢,我想來想去,就來你家……”
我沒有多想,抓出口袋里的零錢遞給趙師傅。她雙手接過零錢,把翹腳的紙幣抹平,只取了十五塊錢,余下的又給我退了回來:“這點錢就夠了,等我去鄉(xiāng)場上賣了雞蛋,就把錢給你送過來。你不在家,我把錢還給你母親?!?br />
“師傅,您見外了,這點錢不用還,您留著買兩斤菜油吃?!?br />
“您不用勸我,有借就有還,一分錢也是債?!?br />
“師傅,您看這樣好不好,我母親體弱多病,您就把這點錢拿去買幾柱香,替我在菩薩面前焚燒,求菩薩保佑我母親幸福安康?!?br />
趙師傅慌忙站直身子,連著念了幾聲“阿彌陀佛”,對母親說了幾句話,就打算回古廟去。我送趙師傅出了院門,當(dāng)她那高大的背影在朦朧的月光下漸漸遠去時,我的心一下子疼痛起來。趙師傅是個出家人,可她為了幾個燈油錢,還要走在塵土飛揚的街道上,擠在庸碌的人群中吆喝著賣雞蛋。我覺得自己和那個貧窮的村子都欠趙師傅一些什么,可又幫不上她一丁點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