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失魂(小說)
一
我的外公,常年臥床,對于他我真的沒有什么印象。那時候農(nóng)村喜歡生一大堆,母親是兄弟姐妹里的倒數(shù)第二,加之父親的晚婚,似乎到我能有意識地認識幔帳后那個干癟老頭兒的時候,他就把根扎在充斥了中藥味道的老式木床上,怎么都不愿意起來。
不知道我的出生所包含的意義,幼年的我體弱多病,體虛到七歲還在尿床。買肉還要配給的年代,連糖塊都是奢侈的享受。我三歲那年,被一群年紀大點的孩子從玩耍的板車上推下來,壓斷了一條腿,醫(yī)學解釋是關(guān)節(jié)粉碎性骨折。家里的小山村醫(yī)療條件惡劣,只能放在國道邊居住的外婆家養(yǎng)病,需要每天打針。為了物質(zhì)獎勵那個“不怕打針的孩子”,未嫁的小姨總在我挨針前給我一個糖塊,那東西硬邦邦的,一分錢兩塊,就算一樣被打針打得淚流滿面,我心底還暗自慶幸:斷腿之災(zāi)是上天給我的犒賞,斷腿的孩子打針前有糖吃?。?br />
多病,所以怯懦。老娘在旁邊的時候兇狠得像老虎,娘不在旁邊的時候像老鼠,兼而更加乖張。
小孩子的骨傷其實好治。那次的意外,讓村里所有板車上的孩子都回家挨了頓死揍。所以,我就算康復(fù)也被大家孤立了。
母親不知道在哪里找到一堆花花綠綠的毛線,把我的新毛衣編織得象孔雀的羽衣。不是吹牛,小時候我也曾經(jīng)唇紅齒白,在一堆被太陽曬得木炭一樣農(nóng)村娃娃里,突出得象個洋娃娃。我沒有朋友,因為乖張,我生氣的時候還咬人!
一個人在早春的魚塘玩,新綠的草叢下有小小的木耳,農(nóng)村叫‘地木耳’,采摘的時候忘記雨后的草地十分的光滑,油菜飄香的時分我開始飛翔得很優(yōu)美,落在魚塘邊幾米高的水坑里。那天的感覺我現(xiàn)在還記得,我更愿意當一條魚。母親的教育方法很簡單,別人不可以欺負我的,但是我出錯的時候她還是打得很專心。我奢求早春的太陽能比三伏的更加強烈,可以在回家前把我的新毛衣貼身的捂干。我怕挨揍!
春天里,荒了的田里開了那么多不知名的小花,就來了蜜蜂??疵鄯洳擅鄣臅r候我笑了,冷過了身體開始瞬間炙熱,然后體內(nèi)某一部分開始漂移,在我暈倒前,清楚地看見它脫離我身體那部分,如煙……
二
不知道中國的茅山之術(shù)有多少科學成分在里面,我的某些長輩精于此。比如收驚、止血,比如給女人治療月經(jīng)疼痛。不需要望聞問切,注視對方一番,冷淡說道:“你回去吧,到家睡了一覺就不疼了!”傳說那效果是異常的靈驗。我理解不了,因為我的構(gòu)造實在與女子大不相同。
我莫名而來的那場怪病,逼得母親丟下農(nóng)活帶我趕回娘家。請別人要花錢的,外公也略懂皮毛,自然找他。
外公清了下嗓子:“他的魂魄丟掉了,回家給他喊魂吧!” 給了媽媽一塊奇怪的石頭后,躲在幔帳后的外公,自顧不暇地咳得幾乎背過氣去。
媽媽的娘家,其實是在國道邊的鎮(zhèn)上,下嫁到爸爸家的山?jīng)_里。就地域而言,多了不少委屈。
“家里沒人守,山路黑得早,回去吧?!蓖馄艑τ谶@三天兩頭回門的閨女,實在沒有新禮物贈送了,用舊牛皮紙包把干菜塞到媽媽懷里,轉(zhuǎn)頭問:“你家大妹子呢?”
“送到云姐家寄讀了?!蹦赣H依舊有著娘家做女兒時的臭脾氣:“那妹子脾氣犟,看著就討嫌!”
伏在媽媽的背上,回家的山路也一樣的漫長。我家養(yǎng)了條黑狗,鄉(xiāng)下人起不了什么好名字,就叫‘大黑’,它總是能跟在我們身后從家攆到幾里外,被母親喝止在去外婆家的半路的那個歪脖樹下。平時我們從外婆家回來的老路邊,大黑就應(yīng)時地從草叢躍出,搖頭擺尾地扮可愛。
那天,那刻,風起的時候,天莫名的陰了。
“黑!”走乏了的媽媽,放下我一邊喘息一邊吆喝。熟悉的草叢里大黑沒有出現(xiàn)。
遙遠的草叢里,忽然出現(xiàn)的那個女娃娃,梳理著她長長的秀發(fā),臉瘦瘦的,很清秀,笑著看我。
“媽媽,我看見了一個漂亮的妹子對我揮手。”我說。
“小兔崽子,這么點點大就知道喜歡妹子?!眿寢尳o我擦下額頭的冷汗,陰風襲來的時候,忽然一怔,臉色蒼白:“那妹子……那妹子,和你打招呼的妹子在什么地方?”
我沒有力氣抬手去指,草叢里那漂亮的女娃娃菀爾一笑,化做一抹青煙隱入草叢。
媽媽一個耳光打在我臉上:“蠢東西,那里是一個墳頭,哪里來的妹子!”背起我就跑。
我的淚滾滾而落的時候,負我奔跑的媽媽沒有看見。天很冷,伏在媽媽瞬間潮濕的背上,我理解不了,夜鳥一聲利嘯中,膽大異常的媽媽為什么在那一刻流下那么多冷汗。
漂亮的女娃娃呢?
她又出現(xiàn)了,懸在半空,裙帶飄飄。遠遠的對著我笑,笑容如花,臉白如紙……
三
為什么刻意把母親的那次病情安排在清明前后,我很多年都不能釋然。母親三天后能爬起身的時侯,先把我沾滿陰溝污泥的衣服放在塘邊漿洗。
母親回娘家?guī)铱垂植。⒄`家里的農(nóng)活,爺爺追著上了墳山,對受了驚嚇逃回家的母親開始謾罵。公公罵兒媳婦本沒有什么錯,但是精于口舌之快的長輩,每每罵人總先殃及對方女性的長輩,其文采多少年后無人能出其左右。憤怒的母親冒犯了暴躁的公公,爺爺幾扁擔把母親打成重傷。有時候我想,我們娘兩個受傷的時候,爸爸在哪里?
我的衣服,是爺爺打媽媽的瞬間弄臟的。那一刻,雜木扁擔揮舞成弧線,圓月彎刀一般的絢爛,母親那一聲慘叫中,我撲倒在家門口陰溝里。為什么我永遠不是魚呢?泥鰍黃鱔也好。
因為我的衰弱無力,母親先把我用布繩綁在椅子上,放在魚塘邊的陽光下,她才放心下到水面邊的石階上洗衣。每每回望,笑了:“你再不中用,也是我的兒子,知道嗎?”
衣服真的很臟,入水的瞬間就開始冒出可疑的氣泡,泥湯四散,浮在水面成了怪異的圖畫。我仔細地看,一會兒便形成了一張臉,會笑。她有飄飛的長發(fā)嗎?
“等你那死鬼老爸拿了布票回來,媽媽扯了的確良給你做新衣服?!蹦赣H自語的背影有點抽搐:“這衣服太臟了,媽媽現(xiàn)在沒有力氣,洗不干凈了?!蔽覐膩頉]有見過媽媽哭過的樣子,她怎么了。
硬了的冷飯是沒有味道的,媽媽丟了幾塊在大黑的破飯碗里,挑剔的畜生聞聞走了。
從我家土屋飄來的中藥味道香得有點怪異。好心的鄰居帶我過去扒了幾口熱飯,摸摸我的腦袋,嘆口氣,土磚造的房子本來是門對門。鄰居喊:“老妹子啊,身子不方便,就順便在我家吃點?!睕]有反應(yīng)。
吃完了,鄰居把我放在我家門口,轉(zhuǎn)開走了。
前天的剩飯干脆沒有炒,放點冷水泡一碗。濁酒,七毛五分錢一斤,媽媽抓過酒碗瞪我一眼:“小崽子,你,會喝酒嗎?”我搖頭,她冷笑中一飲而盡:“滾!你是哪里來的野崽子,我兒子很能喝的!”
悲傷的季節(jié),雨在無聲處紛紛而落。
夜好黑,縮在床角的我,真的不相信還會有陽光。
“這孩子又死到哪里去了?”媽媽可能醉了,她把門踢得砰砰作響尋我的時候,我躲在老式木床的幔帳后瑟瑟發(fā)抖。那天赤腳踩在泥地上的滋味讓我記得很多年,真的很涼爽,只可惜夏天還離得那么遠,連一夜都如此漫長,長得到不了頭。
雨夜里是誰的哭泣?是奶奶。爺爺喝醉后最大的樂趣是打老婆,偶爾也會拿兒媳婦練習一下武功的。媽媽三天前的運氣實在不夠好。
四
乍暖還寒的時候,我就躲在被窩里看窗外。家里的房子是土磚的,花開的時候,很多辛勤的土蜂就在泥坯上打造自己的住房夢想。我最小的叔叔也就和姐姐一般的年紀,不是個愛學習的孩子,放學后就躲在我家屋子后面用瓶子抓土蜂。我那時候個子不高,總幻想長快一點,和小叔叔一樣高,能用媽媽裝西藥的瓶子堵住土蜂的退路。
“給我玩一下吧?!?br />
“才不給你,你又不管叫我叔叔。”他很成熟地用油亮的袖子擦鼻涕。本來到了嘴巴邊上的那聲叔叔又被我咽下去了,那個年紀的我,笑起來就開始惡毒而促狹:“你在我家屋子后面亂轉(zhuǎn)咯,我讓我家的蛇咬你!”
小叔叔便臉色慘白地奔逃。他裝土蜂的瓶子卻落在地上,我認真看過,塞進鮮活油菜花的瓶子里面象個水晶的宮殿,囚禁其中的土蜂卻徒勞地用大腦袋頂撞著玻璃伺機逃亡。
我認識大灰應(yīng)該從去年冬天開始。大灰就是蛇,媽媽給它起的名字。
七十年代的冬夜不知道怎么會有那么多的瘋子,刮北風的夜晚,他們滿山亂竄,凄厲的歌聲尖利得象哭。記得有一次,一個瘋子竄進家里抓我,母親便母雞護雛一般和對方廝打。漆黑的夜晚,冷冷的月光透過窗戶,照得瘋子雪白的長衣舞動如蝶。我就躲在木床后面的幔帳里,癡癡地旁觀著爭斗。幔帳經(jīng)常曬的,但是上面揮之不去的霉臭會彌散幾個季節(jié)。
“??!”瘋子忽然尖叫著掙開母親,蝙蝠一樣地撲向屋外無盡的黑暗。
母親來不及拍打身上的塵土,撥亮油燈,臥房的中間不知道什么時候臥了一條尺余的蛇。大黑總在適當?shù)臅r間跑出來表現(xiàn)勇敢,對著那蛇呲牙低吼。被母親一腳踢出去:“滾,廢物!”
“兒,別怕,它叫老鼠孫,是咱們看家的蛇,專門咬老鼠和壞人。”母親向蛇走近的時候,蛇慢慢轉(zhuǎn)身,順著墻壁滑上房梁?!按蠡?,冬天就住在梁上的草里吧,那里暖和?!蹦赣H喃喃自語的樣子讓我害怕。我是小飛,蛇怎么可以叫大灰呢?
飄搖如豆的燈光,大灰閃亮的眼睛閃過的那絲暖意,讓我記得很多年。母親關(guān)緊門窗后,很快就有了均勻的鼻鼾。大黑在冬夜里的呼吼,讓我想到了狼。
“晚了,都睡吧?!蔽艺f。
大灰悠閑地懸在橫梁上,毫無聲息。
五
我家后面的竹子,是爸爸早年去別人家挖的竹根種下,添土。蔓延的竹子萌芽的速度實在太快,干脆忘記誰是他的真正主人。山林是分了的,我家的山林和爺爺?shù)目吭谝黄?,我很細心地把長到他家的小筍一顆顆踢斷,然后細心地撒上半泡尿。
“小兔崽子,在哪里,又尿床了,看我抓到你不打死你!”母親的怒吼破壞了我的興致,我撒丫子開始奔跑。
關(guān)于幼年的記憶,我一直在奔跑,要不跑去喜嬸家那里,要不去五叔叔家。五叔其實是親叔,他性格沉默,但從不罵我。
向下走便是喜嬸家的禾場,他家前彬哥哥擋住我的去路,說:“小子,今天不許你在我家吃飯!”
我一貫的表情肯定楞在原地,眼淚委屈地在眼睛里打轉(zhuǎn)。
“沒出息!”前彬哥哥拉我到水杉林的一角:“我妹妹還說長大了嫁給你,做好事。你算是男人嗎?”
我才不要呢,前彬哥哥那細瘦的妹妹花兒比我還大月份?!澳腥艘裁礃幼??”我用袖子抹了一把將要流出的眼淚。
“是男人就要喝酒!”這位哥哥其實也就大我三四歲,拿起酒碗的豪氣能讓所有人都忘記他的年齡。
一碗紅薯濁酒,半個生紅薯。他喝一口酒咬一口生紅薯,然后遞紅薯給我,我沒有接,只是拿了酒碗狠狠喝一口。前彬哥哥認真看我,在等我吞酒后咳嗽的樣子。而我卻什么事也沒有。
“現(xiàn)在,你有點算男人了。”前彬哥哥有點失望,把酒碗遞給我:“不過,你要小口點喝,我好容易才從家里偷出來這么點?!?br />
多么美好的春天啊,野花綻放得吱吱有聲,兩個屁大的孩子躲在新綠的水杉林一醉方休。
不知道怎么被喜嬸嬸和母親一起把我們抓獲,兩個巧嘴巴的姐們仔細地爭吵,似乎絕交。直急得拖著喜嬸衣角的花兒默默流淚。
“不吵了,還是我兒媳婦疼我!”母親逞完口舌之利后抱住花兒狠狠親一口,丟還給喜嬸,哈哈大笑:“現(xiàn)在,老子回家喂豬,你老老實實把女兒給我養(yǎng)漂亮了,那可是我家將來的媳婦兒?!?br />
我被娘扯著耳朵回家的時候,喜嬸子說:“你臭美去咯。將來做不做親家還不知道呢!”喜嬸一邊罵著,一邊拉過花兒細心梳理她的頭發(fā)。酒醉的前彬哥哥兀自躺在陽光下的稻草剁上,打著豬婆鼾口水橫流,不再慣常的帥氣。
六
母親去田里插秧的時候,我就得在家里守著鍋。鍋里蒸著豬尾巴,外公說是偏方,能治好我打小流口水的毛病。春天的陽光下,發(fā)黑的墊被掛在高高的樹杈,上面是我尿了又尿的成績單,南風里飄蕩如旗。隔著自家的籬笆可以注意到爺爺家的桃樹,落英繽紛。
“愛孫?!蹦棠淘诨h笆的另外一邊:“你媽媽的病好點沒有?”
“不太好,我媽媽晚上要喝酒才不疼!”
“這死老鬼,媳婦是別家的女啊,他也敢下這么重的手!”奶奶低聲罵了數(shù)遍,看看周圍沒人,偷偷遞給我一片酸棗粑粑:“要乖,好好看家,別亂跑。媽媽身體不好,你再惹她生氣她又會打你的。”奶奶的酸棗粑粑是世上最好吃的,她想隔籬笆摸摸我的腦袋,夠不到。爺爺又罵上了,奶奶急急地閃開一邊,給青菜澆水去了。
瓶子的土蜂,死也沒有逃出小叔叔制造的宮殿,陷在瓶子中,陷在瓶子中未曾委頓的油菜花的樣子,它再也看不見。
五叔背著一身泥漿的母親提前回了家。母親被爺爺毒打的舊傷因為冷水一激,和大家本來說笑著就突然暈倒在春泥中。
“我的豬尾巴還沒有蒸好呢?!蔽医o叔叔倒水時喃喃著。
小說不僅止是寫魂靈與詭異,也寫出了人與人、人與自然相處的不和諧音符,這些人有些獨斷專行,有的無理彪悍,有的柔弱認命,性格的迥異導(dǎo)致了人生命運的差異化。
恐懼源自內(nèi)心。無論對人對物或者是靈魂,都應(yīng)該存有敬畏之心,坦蕩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