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見聞】夜走北盤江大橋(征文·散文)
滬昆高鐵貴陽至昆明段開始精調(diào)以后,我就申請調(diào)到車間來工作了??梢怨芾硪欢胃哞F線路,心里油然而生一種自豪感。心里的自豪,卻是靠高度的責(zé)任支撐起來的。
這一段高鐵線路,穿行在山巒之間,有很大比例的橋梁和隧道。一個個隧道,一座座橋梁,相互連接起來,貫通成這樣一條高鐵線路,承載純白色的動車在云貴高原上飛翔。在目迷神眩的橋梁和隧道之中,最出名的第一橋,非北盤江大橋莫屬了。
這座搭建在兩山之間的大橋,凌空飛翔,像一只美麗的蝴蝶,在山群里翩翩起舞。用藝術(shù)的眼光看,橋是美麗的一道色彩。而對于建設(shè)者來說,那就是智慧和辛勤汗水所凝結(jié)起來的結(jié)晶。
有些遺憾的是,到車間以后,繁雜的事情太多,一直沒有機會去親眼所見這座“美麗”的大橋。
我的一位朋友,是在北盤江大橋上負責(zé)過精調(diào)工作的。他對那里很熟悉,也有很深的感情。每次聽他滔滔地講述這座橋梁的一些故事,總引得我心癢癢的。更主要的是,他還是一位詩人,他的言辭,總閃爍著詩意,有著一種誘惑的粘性。在他眼中的北盤江大橋,就是一道美麗的彩虹,一首炫麗的詩篇,是一張亮麗的圖畫。
為此,我在網(wǎng)上,搜索了一些介紹這座大橋的視頻、新聞稿件,以及拍攝的圖片。眼中所看的圖片和視頻,畢竟不同于自己親眼所見,更不同于親自走上北盤江大橋上的那種凌波微步的感覺。
在高鐵線路開通之前,鐵路局宣傳部的同志要去北盤江大橋進行拍攝,請我們車間派汽車送他們。得到消息,我心中一喜,機會不就來了嗎?我打定主意,準備跟著汽車一起去親眼見見這座美麗的大橋。臨去之前的那幾天,我查詢了天氣預(yù)報,預(yù)報說天氣晴好,非常適宜拍攝。我不太懂?dāng)z影,但眼睛是“美”的最佳觀察者,我期待自己眼睛可以“攝”下美麗壯觀的北盤江大橋。誰曾想,臨出發(fā)前一天晚上,突然通知去貴陽開會,我雖然不情愿,但也沒有辦法。我在心中安慰自己,以后的機會很多。
那一天,果然是冬天里難得的好天氣之一。車間的汽車司機吳師傅從北盤江回來后,在我面前不止一次津津有味地談起那天的美麗景色。
后來還有兩三次機會,都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沒有去成。
天氣逐漸進入到深冬,空氣的明亮程度變得很差。那個周末,我在車間值班。突然接到一個通知,要求立即安排人到北盤江大橋上檢查鋼軌上的一處傷損。我心中一震,一段時間以來所想要尋找的機會,不就在眼前嗎?
站起來,馬上跟相關(guān)人員聯(lián)系,然后乘坐汽車出發(fā)。汽車開出車間大門,眼睛往空中一看,心不由有些往下沉。
這是冬天。天氣狀況也極差,彤云下垂,空氣昏暗,冷風(fēng)鉆骨。這天氣跟失戀的心情有得一拼。
吳師傅說,“這天氣去看北盤江大橋,沒有什么意思。至少沒有明亮的光線,色彩也會很晦暗?!?br />
冷嗖嗖的涼風(fēng),加上吳師傅潑的一瓢冷水,讓我高漲的情緒受到了打擊。
“按照現(xiàn)在這個時間,我們趕到那里,已經(jīng)是傍晚時分了。北盤江大橋,只能看到一個朦朧的影子了?!?br />
即使是這樣,我對親眼看到北盤江大橋還是充滿了期待。汽車從安順出發(fā),到關(guān)嶺都是高速,一路順風(fēng)順水。從關(guān)嶺出來,就不再有高速了。汽車只能在曲曲彎彎的山間道路上行進了。
滬昆客專還沒有正式開通,但我們卻一直忙碌著。為了做好通車前的準備,我們的工作量非常飽滿,每天都不停奔忙著,力爭將所有的設(shè)備隱患都消除干凈,將設(shè)備的質(zhì)量提升至絕對安全可靠。
汽車的搖晃,將身體內(nèi)的疲倦都搖出來。跟我一起去的幾個“兄弟伙”已經(jīng)酣然入睡了。我不敢睡,這樣坎坷崎嶇的山路,我得時時盯控吳師傅的駕駛。跟他說說話,讓他打起精神,集中注意力。如果吳師傅也跟我們一起打瞌睡,我們就都要進閻羅殿了。
汽車“攀援”在山腰之上,像一艘在大海上孤獨地漂浮的小船。時而爬坡,時而下坡,路面也布滿了溝溝坎坎,我們的身體飽受顛簸之苦。不過,吳師傅的駕駛水平不錯,靠著經(jīng)驗,盡量控制著車輛的平穩(wěn)度。
山上的樹木已經(jīng)凋零,草也枯黃了,偶爾的幾塊辟出來的田間地塊荒蕪著,呈現(xiàn)一種“黃皮寡瘦”的老年男人色彩。
空氣有些緊,或者說因為冷而皺縮在一起,吹的風(fēng)也很慢。在道路兩邊,不時要穿過一些村寨。這些生存在山間的村寨,低矮,畏縮,破爛,灰暗。天空的色彩是這樣,整個山群的色彩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里,那里?!眳菐煾狄贿呴_車一邊激動地說,“北盤江大橋?!?br />
我連忙用視線去搜索吳師傅的“那里”,車窗外的山群在我眼里緩慢移動著。果然,我看到在遠遠的山巒之間,橫架著一道高高的橋。距離遠,光線也暗,眼里所看到的橋,就像幾條粗略的橫線,缺乏精神和氣勢。
“怎么樣?”
“……”
“天氣不好。是不是看到假的北盤江大橋了?”
“假的?”
“當(dāng)然不是假的。上一次來,陽光明媚,我們就站在道路的這個犄角上,報社的記者還配備了無人機。他們事先安排了人在動車上,車要通過北盤江大橋之前,提前通報他們知曉。動車多快呀!‘嗖’的一聲,像一道閃電閃過?!?br />
北盤江大橋全長721米,動車通過的速度為300公里/小時,所以眼睛里只能存留不到十秒鐘時間。吳師傅說,在動車通過北盤江大橋那幾秒鐘時間里,人的反應(yīng)和動作是不夠的,記者使用無人機上的相機進行拍攝,所以才能捕捉到最美麗的瞬間。短短的幾秒鐘時間,動車如蛟龍一般飛逝,從一座山里鉆出來,馬上又鉆進另一座山里去了。
我們沒有停下車,汽車繼續(xù)往前開。我們不是來觀賞景物的,也不是來游覽的,我們身上還有重要的責(zé)任。汽車從高高的山上,沿著一條大約35度的道路往下。陡直的坡道,坑坑洼洼的路面,汽車上下顛動著,恍若隨時都可能摔到深深的溝底去。
在山坡底部,就是一條蜿蜒的江。江水幽藍,平靜若一塊寶石。江水的顏色,沒有因為天氣的晦暗而掩蓋,反而在四周山群色調(diào)暗淡時,顯得愈加清澈明凈。
“這就是北盤江,再往上還有一座水電站?!眳菐煾嫡f。
在北盤江的兩岸,有幾個工地。工地幾乎看不到人了,也沒有生產(chǎn)的痕跡。我猜想,這些工地都是為滬昆高鐵服務(wù)的,如今滬昆高鐵即將開通,這些工地也即將撤除了。在山坡之下,有一座簡陋的橋,過了橋又開始上坡。這個坡道并不比對岸的小,我們坐在汽車里,都能感覺身體已經(jīng)傾斜了。
在這樣的道路上行車,很考驗汽車司機的駕駛技術(shù)。我們的心顫兢兢的,蓋在眼皮上的瞌睡蟲也不翼而飛。我的手捏得緊緊的,幾乎要捏出水來。
吳師傅的神情也很緊張,眼睛緊盯著前方。我不再說話,心懸起來,連呼吸也緩慢了很多。
從山下往上爬升的過程中,隨著汽車的移動,橫貫在山峰之間的北盤江大橋不時會露出一部分。這時所看到的大橋,比較清晰。但我已經(jīng)沒有欣賞的心情了,在我的眼角,是不斷升高的陡坡。
汽車從山下到山上,大約攀升了三百米。我們幾乎就緊貼在懸崖峭壁的邊上,淡淡的霧慢慢彌漫過來。這不是拍攝電影,而是真實地身處在這樣驚險的地方。
汽車突然落下,傾斜度降下來,我們的身體變得平穩(wěn)了。我往外一看,外面是一個平平的工地。在工地四周,有一些簡單的工地房屋,還有一些工人。
“這就是北盤江大橋?!眳菐煾嫡f。
“橋?”我的眼睛四周轉(zhuǎn)動,并沒有看到我們在山的對面或者上山過程中所看到的大橋。
夜色開始彌漫上來??諝獾臏啙岢潭雀訚庵亍T谘劬Φ谋M頭,能看到工地的邊緣。我心里猜想,站到工地邊緣,是不是可以看到北盤江大橋伸手可觸的“身體”?想到上山時眼角所“瞄”到的陡峭山崖,心里不由一寒,膽怯冒上來。
不往四周看,這里跟其他平地沒有任何區(qū)別。我們申請了命令,進行了登記。工地的人為我們打開了一道隧洞的門。這是一個豎直的隧洞,走一會就看到橫著的隧道,在隧洞里橫躺著一條鐵路。
天色已晚,在隧洞里還有燈光,光線瑩瑩的,不是什么明亮。走一段就是洞口,洞外是一道橋梁。實際上,這是幾百米高的“空中”。如果腳下的不是一座橋,而是一根鋼絲,可能會有無數(shù)鏡頭對準我,向世界“直播”。可惜,我們腳下不是鋼絲,而是一座橋,每天幾十對動車將呼嘯而過。
我們的工作地點就在這座橋上。這就是橫跨在兩座大山之間,有三百多米高度的北盤江大橋。橋上不是整體式道床,而是鋪設(shè)的道砟。我那位朋友在此精調(diào)時,鐵科院創(chuàng)造性地想出用環(huán)氧樹脂進行固化的技術(shù),解決道砟對線路穩(wěn)定性破壞較大的難題。
這座橋梁創(chuàng)造了多項世界或者國內(nèi)第一。這座大橋是世界上最大跨度的鋼筋混凝土拱橋,以一跨形式跨北盤江而過,全長721.25米,設(shè)計的速度是350公里/小時。北盤江特大橋為上承式勁性骨架鋼筋混凝土拱橋,其445米的拱橋跨度,在目前世界同類型鐵路拱橋中也是跨度最大的。為修橋而建的纜索單塔雙錨跨度827米,創(chuàng)國內(nèi)第一。主跨鋼管拱內(nèi)使用C80混凝土先進技術(shù)國內(nèi)罕見。大橋融合了中國橋梁建設(shè)中拱橋、斜拉橋、懸索橋、連續(xù)梁橋等特點。大橋結(jié)構(gòu)新穎,外形美觀,是一座高科技景觀橋梁。
走在橋梁之上,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四周的一切都是昏暗的,看到的只是一團混沌的暗色。在橋的兩邊,是阻擋的鋼管,看不到腳下幾百米的深谷,也無法感知那種身在半空中的驚險。
橋橫在兩山之間,兩座山都是一個直穿而過的隧道,靠一座橋梁連在一起。在這橋上,拼命去想象那種蹦極運動的驚險,或者拼命去感受那種踩在幾百米高空的感覺也是枉然。踩在橋上,跟踩在其他高鐵線路上,沒有任何區(qū)別。只有頭上頂著的天空,在夜幕籠罩之下,還隱隱地透出一種湛藍。站在橋上,仰望天空,感覺天空離得很近,如果攀爬上橋兩邊的山巔,腳一抬似乎就可以登上天去。
為了照明,我們的頭上戴著一盞頭燈,從頭燈里射出一道瑩白色的光亮。光亮落在線路上,只能照亮眼睛前面圓圓的一團,腳步移動,燈光隨之移動。
跟我們一起進到大橋上的,從盤州來了好幾個人,他們帶隊負責(zé)人是車間王主任。負責(zé)探傷和測量作業(yè)的人員分散開了,各自按照自己的作業(yè)計劃進行作業(yè)。王主任帶著我,一邊檢查線路設(shè)備,一邊就滔滔地給我講大橋的一些技術(shù)特點,一些創(chuàng)新因素,橋上的關(guān)鍵設(shè)備,養(yǎng)護的重點等等。
我是抱著學(xué)習(xí)的態(tài)度來的,聽了這些講解,收獲頗豐。
風(fēng)緩緩地吹動著,吹得很沉重,也很滯緩,在風(fēng)里裹纏著寒冷。我忙著作業(yè),忙著檢查,我們忽略了寒冷。
夜逐漸深了,夜色將我們包裹得越來越緊。我們離開安順,已經(jīng)過去了六七個小時,肚子漸漸空蕩起來。
經(jīng)過探傷作業(yè),傷損對設(shè)備的影響不大。王主任帶著我將整個大橋設(shè)備都檢查了一遍,我們從橋的一端往回走,又走回到隧道里。然后從隧道里鉆出去,工人把門鎖上,一切都那么平常。我心里有些遺憾,沒有看到想象中的奇妙景色,也沒有感覺到那種驚險的高空刺激。
從隧道里出來,還需要進行一些登記。我暫時無事,就往一旁的工棚里走過去。在工棚門邊,站著一個工人,工人手里夾著一只煙,煙頭上的紅點一閃一閃的。
“高鐵就要開通了,你們還守在這里?”我搭訕。
“大部分人已經(jīng)走了,他們轉(zhuǎn)到廣西或者別的工地去了。我們也快了,還有一段時間也要走了?!蹦枪と嘶貞?yīng)我。他背對著屋內(nèi)的燈光,臉色顯得很暗,看不清臉上的滄桑。
“在這里多久啦?”
“六年多,將近七年了。”
“這么長時間?”
“對呀!從2009年滬昆高鐵開工,我們就來到這里,現(xiàn)在是2016年底,終于等到滬昆高鐵全線即將通車了。在這高山之巔,修這座北盤江大橋,一修就是六七年?!?br />
“六七年,好長!”
“說起長,確實也長,人生本就沒有幾個六七年。我們就是在這樣那樣的六七年里,不斷修著橋梁。馬上要結(jié)束北盤江大橋了,想想這六七年,又像彈指一揮間,過得很快?!?br />
“山上的日子,有意思嗎?”
“這里遠離城市,遠離文明,但我們又是帶來文明的人。如果說苦,那是真的苦,像野人一樣生活在這與天相接的地方。有沒有甜呢?看到一座座橋梁,在荒山之上,橫空而架,心里又有著自豪?!?br />
“走啦!”
我本來還想多聊幾句,汽車那邊喊起來。我連忙說了再見,往汽車跑過去。汽車開動,汽車像一只怯懦的小豬,慢慢往山下移動。
夜色籠罩,視線很差,汽車的燈光將傾斜的路面照得更加險惡猙獰。在大橋之上,感覺不到的驚險,反而在汽車上全感覺到了。我們的身子往前傾斜,感覺隨時可能一個失衡,倒栽蔥而下。吳師傅緊張地掌控著方向盤,穩(wěn)穩(wěn)地操縱著汽車。我們的心懸著,大氣也不敢出,眼睛直直地看著外面。
下坡的路也是曲曲彎彎的,路面也不平坦,汽車不時顛起來。在汽車上上下下的顛簸中,我們都期待著早一點到達平地。心里越是想早一點到山腳,路途越是遙遠。整個心都繃到極致了,都快承受不了啦,汽車才“乓”的一下,落平了車身。我們不由長出了一口氣,緊張才稍稍緩解了一些。
這樣一條傾斜陡直的道路,那些修橋的人,要將工具、材料、機械設(shè)備等等從山下拉到山上。然后人員、車輛還要下山,還要繼續(xù)。汽車就要這樣上上下下,持續(xù)六七年。兩千多個日夜,數(shù)萬次的上上下下,這是一種怎樣的驚險和顛簸??!
六七年,短短三個字,在這三個字后面,凝聚了多少辛勤和勞動?。〔患毾?,不會覺得多么偉大。橋,橫跨在兩山之間,像一道彩虹,然后承載著動車“飛翔”。在那美妙的幾秒時間,是無數(shù)人的默默付出。
橋已經(jīng)建成,責(zé)任也就順勢架在我們這些高鐵養(yǎng)護者的身上了。這責(zé)任,遠遠超過大橋的重量。大橋的重量是可以衡量的,高鐵的安全,人民生命財產(chǎn)的安全是無法衡量的。
建設(shè)的六七年悄然而逝,今后將會有更多的六七年,需要我們的勞動,我們的雙手,共同去承擔(dān)了。在北盤江大橋上走了一遭,當(dāng)初那種旅游者的心情已經(jīng)完全被這種責(zé)任感所取代了。
回去的一段路,還是來時的路,但感覺更加危險。
一路小心謹慎,到晚上十一點過才回到車間。我們早已餓得肚皮貼到后背了,食堂里也沒有給我們留飯,我們煮了一點面條填肚子。
“今天感受怎么樣?”吳師傅一邊吃面條一邊問我。
“很好。”
“如果天氣好,你會覺得更好?!?br />
我們的問答,有些答非所問的感覺。
我笑了笑,繼續(xù)吃面條,沒有將自己心里想的講出來。因為我說的“很好”,并不是吳師傅理解的“很好”。我期望,我們的高鐵,在今后一直“很好”!